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

第二十三章 不安定的『平静日子』2

父亲在信中,叙述了他自己的生活,讲了他的孩子们。父亲的个性,一向只重大事,而现在,却不厌其烦地写家庭生活琐事。他是以此一边向中央通报情况,一边留了一份心思:保持沟通,如果家中一旦有事发生,好找中央帮助解决。

父亲要用写信的方式保持和中央的联系,但又保持了节制和分寸。一般来讲,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半年才会考虑写一封信。但在上述信发出仅一个月后,10月17日,他又给汪东兴写了一封信。

那是因为,他们刚刚接到通知,说组织上认为邓朴方病情有所好转,决定出院,由一护理人员送来南昌同他们一块儿生活。

这个消息,对于三位老人来说,实在太突然了。儿子的病情究竟好转到什么程度,是否还需要继续治疗,送到这里他们有无能力照顾,等等等等,都使他们惶惑不安。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写信给汪东兴,向中央求助。

父亲写道:“从邓林那里得知,邓朴方治疗确有进步,已可以自己小便,虽还很困难,但勉强可以自己大便。但是据我们揣想,他下半身还是完全瘫痪的,一切行动还要人搬动,不会好得这样快。如果邓朴方还是瘫痪的,行动必须有人帮助,来到我们这里,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现在是三个老人,我的继母七十几岁了,我六十七岁了。卓琳虽只五十五岁,病很多,身体还不如我们,高血压较严重(最近低压又由一百上升到一百一十六,高压一百八十几),心脏病也在发展。我们是没有能力照顾他(朴方)的。更严重的是,我们深切地期望,邓朴方能够治好。现在病情既有好转,如可继续治疗下去,必能渐见大效。所以,我们恳切地希望他能在现在的医院里继续治疗下去。在我们现在的条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要求你的帮助,要求党的帮助。”

从信中完全可以看出一个父亲焦虑的心情。如果儿子真来江西,不但他们三位老人无力照看,儿子唯一获得治疗的权利也将丧失。不是处于这样万般无奈的境地,父亲是不会张口向人求助的。

信送走后,三位老人别无他法,只有每日焦急地等待回音。总算是苍天不负人,不久,上面通知,送邓朴方来江西的决定暂时作罢。父母亲三人,至此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秋天又来临了。秋天,是我们心中最美好的季节。秋收完了以后,农闲时节到来,插队的学生们像候鸟一样张开翅膀,纷纷返回家园。我和弟弟飞飞也分别回到了江西的家里。

1971年的新年到来了,那是一家人欢乐团聚的时刻。一家人高高兴兴的,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全都置之脑后。

新年过后不到一个月,又过春节。这时,二姐邓楠也从陕西汉中请假回家。步校的小楼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人家都说,三个姑娘一台戏。我们家两个姑娘嗓门都大,又说又笑,足顶人家三个。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教,母之错。我们这些女儿们,像这样一高兴就得意放肆、吵吵嚷嚷,实乃母亲从小教训不严和迁就纵容之过。父亲呢,有名的耳背。对于这般吵闹,他是听见了高兴,听不见也高兴。

从1967年被赶出中南海之后,这是第一次这么多人在一起团聚——除邓林和朴方两人外,全家人都沉浸在团圆和年节的喜庆之中。

邓楠在汉中和一个她的同班同学结了婚。她先被分到一个大深山中的生产队里劳动。那个地方出了门就是大山,田地也少。老百姓真穷啊,连每年发的布票都卖了,换点儿钱,用来买盐和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不过,越是穷的地方,老百姓对邓楠也就越好。那里的老乡,一年才养得起一头猪,一年也就杀这一头猪。杀一头猪,半头上交国家,半头留给自己,一家人要吃整整一年。要想吃顿肉,可不是个容易的事。但是,山里头的人,就是实诚,不管哪家吃肉,都会叫上邓楠。平时干活,也都特别照顾。老乡在田里收稻子,就让邓楠到场上看秤,干最轻的活儿。他们才不管什么“走资派”、什么“可教子女”。在那里,邓楠体验了最朴实的人间真情。相比起在北京那种“政治挂帅”和“阶级斗争为纲”的日子,这里的生活过得可真是轻松。只是有一次到大山里去砍柴,山高路滑又背着几十斤重的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差一点点就跌下万丈深渊、一命呜呼。

汉中大深山里乡亲们的心地淳厚让人感动,而老百姓生活的艰难,又着实地让人心里不能平静。新中国建立至今已二十多年了,老百姓还是这样吃不饱穿不暖。**人流血牺牲打下江山,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春节来临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桌旁,有说有笑地吃年夜饭。看到儿女们一切都还平安,老人们甚觉安慰。父亲一高兴,多加了一杯酒,在灯光的照射下,脸上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