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温柔(结尾小修)
“严若臻”这个名字, 好像变成了某种武器,伤人又伤己。
书燃鼻尖酸得像患了重感冒,她背对周砚浔, 脸颊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周砚浔一直在看她, 看她背影笔直,又薄又瘦,很精致的纤细感,看见风吹着她束在脑后的黑色长发,露出一截修长细腻的脖颈。
怎么看都喜欢。
他是真的喜欢她。
“燃燃,”周砚浔声音很轻,“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同时,你也很在乎严若臻。”
书燃咬着唇, 视线凝固似的定格在信号灯上。
“我很想知道,”周砚浔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暮色,声音放得更轻,“在你心里, 究竟是对我的喜欢多一些,还是对严若臻的在乎多一些?”
书燃没做声,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握紧。
一个倒计时结束,又一个。
过了将近两分钟,书燃意识到什么,回过头。
身后的位置空了。
他走了。
没等到答案, 或者说,不敢去要一个答案。
旁边站着几个刚放学的高中生, 活泼可爱,互相勾着手臂,小声聊天。
“那个男生真帅啊,拍下来挂匿名墙,评论一定会爆!”
“他是不是哭了呀?眼睛全红了。”
“看错了吧,帅哥都被宠坏了,没有心,怎么会哭呢!更何况,谁有那种本事能把那么好看的人弄哭!”
……
那天之后,书燃再没见过周砚浔,人和车都消失在了荷叶巷,不知道是不是回了弈川。有时候打开微信,看到置顶的那个头像,她先是会怔愣,然后漫无边际地发呆,再回神时,大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了无痕迹。
要处理叶扶南的后事,书燃辞了补习班的兼职,这阵子一直宅在家里。不出门,整个人却瘦得更厉害,裴裴问她早饭和中饭吃了什么,书燃眨了下眼睛,摇头说不记得了。
裴裴皱眉,“不记得,还是根本就没吃?”
书燃继续摇头,她是真的想不起来。
裴裴叫了份外卖,书燃闻到饭菜的味道,没觉得饿,反而有些难受,抗拒进食。她勉强咽了几口白粥,将从律师那里听来的与小严有关的事,告诉了裴裴。
宋裴裴听着,慢慢红了眼睛,咬牙说:“一群畜生!”
书燃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她下巴尖尖的,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明亮。
裴裴离她近一点,抱住她,“想哭的话别忍着,我陪你。”
书燃笑了下,握着裴裴的手,“哭不动了,我实在没那个力气。”
“接下来,”裴裴又难过又茫然,看着空落落的小院,“我们该做什么呢?”
“去接小严,”书燃很慢地说,“我要带他回家。”
*
严若臻很听书燃的话,离开弈川后,他去了深市,住的也是书燃帮他租的小房子。他的遗物里有出租屋的钥匙,书燃推门进去,阳光落进来,一束束光柱,飘着一点细小的浮沉颗粒,书燃不由一阵恍惚。
租房子的时候,书燃跟中介是用微信沟通的,她只看过中介拍的视频和照片,真正走进来才发现,房子真的很小,装修也旧,但是,打扫得很干净。
床单平整,沙发里有靠枕,几只喝水的杯子排在桌面上,像沉默的小士兵,等待着主人归来。
它们的主人却再也回不来。
书燃指甲抠着掌心,压住所有情绪。
裴裴是跟书燃一道来的,她环视四周,眼睛有些湿,小声说:“无论走到哪儿,小严都那么爱干净。”
书燃没说话。
她是在衣柜的底层发现那个小箱子的,盖子打开,里面装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每一样都很旧——
一本笔记、一支铅笔、一块手帕,还有糖纸。
裴裴疑惑,“这是小严的吗?还是前任房客忘记带走……”
“是小严的,”书燃抱着那个箱子,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这些东西,我都认得。”
本子和笔,是书燃送给严若臻的。
当时小哑巴还很小,不会说话,无法表达,书燃给了他一个本子一支笔,让他把想说的写下来,或者,画下来。
也是在这个本子上,小书燃握着小严若臻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若臻。严若臻。
一页页的横格纸,从歪扭到工整的字迹。
书燃慢慢翻看着,忽然顿了下,本子的最后几页,写得全是——
燃燃。燃燃。
字迹和墨水的颜色都很新,应该是近期写下的。严若臻一个人在深市,举目无亲,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寻求一点微弱的温暖。
绣着花边的白手帕,书燃用它帮严若臻擦过伤口处的灰尘,书燃送他的生日贺卡,书燃给他的艾草香囊,端午节的时候,小孩子都要带这个。书燃折的彩色小星星,她随手拿了几颗给他,严若臻视若珍宝。
还有,那张糖纸,书燃小时候最喜欢这种糖,她送给严若臻的第一颗糖。
这些东西,这么多年,他一直保存着,从赫安到弈川,又从弈川到深市。
吃得好不好,有没有地方住,能不能赚到更多的钱,严若臻都不太在意。只要这个小箱子在身边,世界就是晴朗的,会有春天,会有山花遍野。
看着那些东西,裴裴的眼泪又掉出来,书燃不说话,也哭不出来,只是很用力地咬唇,咬到沁出血色。她忽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找小呆明的号码。对面很快接通,哑着嗓子叫了声小燃姐。
书燃立即问:“你知道小严为什么要回弈川吗?”
他明明已经走了,何必……
“严哥说他不习惯,”提起严若臻,小呆明声音里带了哭腔,“总想回来看一看。”
不习惯——
不习惯离燃燃太远,不习惯和她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就偷偷跑回来,偷偷看一看,不让她知道。
书燃轻轻呼吸着,觉得心口特别闷。
小呆明又说:“去年除夕,严哥回过赫安。当时,我给了他一盒糖,他说那是你喜欢的,要带回去送给你。后来,不知怎么的,那盒糖又被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我猜你可能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书燃听着,下意识地摇头,“我的确不知道。”
严若臻的感情太内敛,全藏在心里,拿都不敢拿出来,却为此献出了一生。
电话挂断后,房间里静得有些压抑,裴裴觉得她眼睛都要哭瞎了,不敢想象书燃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裴裴抱住她,下巴抵在书燃肩膀那儿,“燃燃,你哭出来,好不好?”
书燃依旧摇头,目光有些怔,定定地看着空气里的某一处,低声说:“我不是不想哭,是真的哭不出来。”
原来心力交瘁,就是这种滋味啊。
裴裴鼻音很重,小声问:“燃燃,你恨他们吗?”
书燃睫毛颤了下,手指紧紧抓着那只小箱子,“我恨啊,当然恨。可是,有一个人,我怎么都恨不起来。”
“我知道他是真的尽力了,爱我,保护我,连骨头都被打断过,多疼啊。”书燃睫毛颤得厉害,呼吸也沉,“越是不能恨我越愧疚,那么好的小严,我对不起小严……”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子落进来,书燃看过去,声音逐渐哽咽,“我最难受的地方就是我恨不起来,对周砚浔,我怎么都恨不起来。”
“我故意说很难听的话,告诉他是陈西玟害了樊晓荔,跟他讲我是为了报复才接近他,拼命把这段感情变得不堪……”
“不管用,统统不管用,我还是爱他。裴裴,你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明知道不该去爱了,可感情根本不受控制。
看到他,还是心动,还是心软,丁点儿恨意都没有,只想抱抱他,想和他在一起。
爱他的同时,愧疚感又沉甸甸地压在那儿,让人透不过气。
谁能救救她,她快要垮了,快要撑不下去。
“裴裴,我好像坏掉了,”书燃抓着裴裴的手,指尖冰一样冷,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睡觉,也吃不下东西,提不起力气去做任何事。我觉得浑身都痛,又说不清究竟哪里痛。”
阳光很暖,书燃唇色苍白,她声音那么难过,眼睛却是干涸的,一滴眼泪都没有。
裴裴摸了摸书燃的头发,手指贴着她泛红的眼尾,“离开这里吧,燃燃,换个地方,有个新开始。过去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全都忘了吧。”
*
严若臻的户籍在赫安,最终,他也葬在这里,没有追悼会,也没有告别式。书燃用严若臻剩下的积蓄买了处墓地,位置在叶扶南旁边。
那处墓园价格偏高,风景也好,树木枝叶水绿,花草繁茂。
墓碑上的照片也是书燃选的,严若臻穿衬衫,发色漆黑,鼻梁很高,轮廓清秀而干净,特别好看。
他在笑,书燃也笑了下,轻声说:“外婆就交给你了,要帮我照顾她。外婆怕冷,又爱美,提醒她多加衣服。你要少喝酒,别抽烟,平时多笑笑,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风吹着,不知名的小野花摇摇晃晃。
小呆明说想来看看严哥,书燃发了个地址给他。
下葬的时候,小呆明一直在哭,哭得发抖,眼睛通红一片。
书燃递了张纸巾给他,小呆明看她一眼,突然很用力将她挥开。
“书燃,你有心吗?严若臻死了,再也回不来,你居然哭都不哭!”小呆明脸上一片湿润,手指捂着眼睛,“你对他,绝情到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吗?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书燃没办法也必要向一个外人解释她的心境,她将一束百合放在严若臻的墓前,手指摸了摸碑上的刻字,摸过那些字的每一处笔划,之后,转身离开。
*
假期很快结束,书燃又回到了弈川。她并没见到周砚浔,也没和他联系过,去主任办公室递交材料时,偶然听人说起,周砚浔从请假变成了休学。
他休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周家把周絮言的事彻底瞒了过去,没有一家媒体做过报道。外人提起盛原,只知道继承人叫周砚浔,鲜少有人知道周絮言,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书燃听谈斯宁说,周淮深的夫人生了场重病,精神状态奇差,被送到了一处私人经营的康复中心。名为治疗,实为软禁,防止她在外人面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影响到盛原和周家的声望。
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但是,在周淮深这种人面前,天大的恩情也比不过切实的利益,真金白银才是最可靠的。
“这阵子,周砚浔的心思都用在了窦信尧的案子上,什么都顾不得了。”谈斯宁说,“他铆足了劲儿要让那个畜生被重判,还严若臻一个公道。”
书燃在做一道货币理论的论述题,闻言,写字的动作顿了顿,她将耗光墨水的签字笔扔进垃圾桶,换了支新的,继续去写。
谈斯宁看着她,试探着开口,“燃燃,你别怪他,他尽力了。”
书燃垂眸,看着手上的题目,睫毛很轻地颤了下,但是,一直没有说话。
她不怪周砚浔,从未怪过他,她是在跟自己较劲,想不开,也过不去。愧疚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叫她喘不过气。
有一天深夜,书燃睡不着,站在阳台上吹风,突然收到唐梓玥发来的消息。
唐梓玥说窦信尧出事了,要坐牢,可能十几年都出不来。窦叔叔愁得头发全白了,妈妈整天在哭,她很害怕,问书燃她该怎么办。
长长的几条文字消息,书燃慢慢看完,之后将聊天框清空,没有回复。
时间越走越快,季节更迭,“CFA大赛”亚太区赛程即将拉开帷幕,书燃告诉苏湛铭,她退赛了。
苏湛铭有些意外,问她为什么。
书燃看着咖啡厅外的日光和行人,轻声说:“我要出国了。”
叶扶南留下的钱,足够支付两年的留学费用,余下的,就要靠她自己想办法了。
苏湛铭沉默了瞬,“周砚浔知道吗?”
书燃摇头,“我们好几个月没联系了。”
苏湛铭笑了下,“我很欣赏你的洒脱。”
书燃淡淡的,“你说错词了,我这种人,应该用‘薄情寡义’来形容。”
说完这句,她起身离开。
秋日天空旷远,风很舒服,不冷不热。街道上都是附近几所学校的学生,勾着手臂,说说笑笑,书燃看着他们,不知怎么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
最近有几场考试,书燃忙着背题,整日早出晚归。这天她一直到耗到图书馆闭馆,才从自习室出来,回宿舍时,绕路去了趟校外的便利店。
书燃从热饮柜里拿了盒牛奶,身后响起“欢迎光临”的机械音,她没在意,走到柜台那儿,正要付款,鼻尖忽然嗅到熟悉的气息。
几个月没见,周砚浔瘦得显出了一种锋利感,看上去气势十足,莫名震慑。值夜班的店员一边扫码收银,一边用余光偷瞄他,眼睛里滑过惊艳的痕迹。
店内临窗的地方有一块休息区,书燃走过去,在周砚浔对面坐下。柜架间偶尔有客人经过,若有若无的目光,都在看周砚浔。
周砚浔一向不在意那些,他只盯着书燃,平淡的语调:“你要走了?”
书燃手指拨弄着牛奶盒,慢慢点头,“是。”
周砚浔大概熬夜熬得很凶,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那我呢?你还要不要?”
书燃垂着眸,不看他,很轻地说:“周砚浔,你会有很好的未来。”
潜台词是,有没有我,你都会过得很好,所以,不必执着。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一切声音都模糊。
周砚浔笑了声,空洞又苍白的那种笑,他眼睛的颜色过于黑,好像压抑着什么,一瞬不瞬地盯着书燃——
“你是不是很后悔,后悔遇见我?”周砚浔语气不急不缓,“如果没有我,严若臻不会死,你也不会遇见周絮言那个疯子。所有厄运,都是我带给你的,对吗?”
书燃拨弄牛奶盒的那个动作,在这一瞬停下来。
她明明想要摇头,却违背心意,含混的,言不由衷地说:“也许吧。”
空气越发紧绷,外头天色暗成一团,大概要下雨。
周砚浔看着她,长久地看着,忽然说:“周絮言恨的是我,该死的那个人也是我,严若臻是无辜的——你有这样想过,对吗?”
书燃小巧的鼻尖忽然泛红,她握紧手指,努力控制着,不去看他。
周砚浔靠着椅背,微微仰头,侧脸苍白,看上去落寞又悲凉,很轻地叹了句,“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周砚浔……”
书燃觉得心口闷痛,她待不下去,拿了东西起身离开,擦肩而过时,手腕忽然被握住。
周砚浔坐在那儿,目光看着前方,手指抓着书燃的腕,力道极重,要把骨骼捏碎似的。
书燃觉得疼,却咬着唇不肯出声,僵持间,她听到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
“别走,别离开我。”
书燃睫毛轻颤,心口全是酸涩的味道。
那道声音又说——
“燃燃,留下来,求你了……”
眼泪落下的前一秒,书燃有些凶狠地摆脱了周砚浔的桎梏,头也不回地从店里出去,快步离开。
*
出国那日天气很糟,下着雨,风声沁凉。书燃在长裙外搭了条披肩,布料细软,显得身形婀娜,温婉又秀气。
裴裴和赵澜羽都想来送机,书燃拒绝了,这阵子她经历过太多离别,不想再听任何道别的话。
坐在椅子上候机时,一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到书燃面前,轻声问:“您是书燃书小姐吗?”
书燃愣了下,点头说我是。
工作人员拿出一个兔子挂件,很可爱也很普通的一款,“周先生让我把这个转交您。”
这个小挂件——
那天体育馆偶遇,他捡了她掉落的平安扣,耍赖不肯还,她用这个兔子跟他换。
那时候,他很坏,故意说,给男人送可爱的小玩意儿,是件很危险的事,懂吗?
她嘴上不肯承认,实际上,心跳已经为他变得又乱又烫。
时间匆匆忙忙,转眼已经过去那么久。
“周先生还让我问您一句——”
工作人员也是个女孩子,很年轻,有些脸红,声音也低了些——
“燃燃,能不能留下?”
强烈的酸楚透胸而过,书燃没接那个递到她面前的小挂件,也没回答工作人员的话,拿着随身携带的东西,匆匆登上了飞机。
轰鸣响过,机身直入云霄。
书燃俯瞰着逐渐远去的地面,紧紧咬唇,不肯露出一丝哭腔。
无人知道,她口袋里藏着一枚手绳,纯黑的结绳上似乎还留有某人的体温,那份温度,让她怀念,也让她心安。
书燃同样不知道,她离开的那一天,养在衡古的几条龙睛金鱼全都死了。
保洁一脸愧疚,不住地跟周砚浔道歉:“对不起啊周先生,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就……”
周砚浔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神色颓唐又疲惫,他挥手,让保洁出去。
偌大的房子,安静下来,空空****,能听见外头的风雨声。
周砚浔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影子落在地面上,被拉长,一条孤零零的黑色的线——
他求过也哄过,怎么样都没用,她还是走了,把他一个人丢下。
结束了,都结束了。
他珍惜的,他深爱的,他挽留的,统统不见了。
耳边全是杂音,脑袋里嗡嗡作响,说不清的焦躁,亢奋着,也阴郁着。周砚浔觉得难受,心口痛得像是要裂开,他抓着矮几的边沿,猛地用力一扯,摆在上头的玻璃鱼缸应声跌落,摔得粉碎。
碎片四溅,有一些划伤他的脚踝,漫出血色。他好像没了感觉,垂眸看了会儿,心跳很空,了无意趣。
窗外风雨不停,潮湿又凌乱的夜。
周砚浔慢慢俯身,从碎片中捡起最锋利也最剔透的一块,绕在指间把玩。他手指很长,骨形精致,冷白的皮肤犹如霜雪。
衣帽间亮着灯,温温的暖黄色,他走进去,在小沙发上坐下。
整个人很累,但是,睡不着,太阳穴跳痛明显。周砚浔倚着靠背,仰头望向天花板,许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
“书燃。”
“严若臻一条命,我还给你。”
玻璃碎片横搁在手腕上。
边角锋利,映着流光,如同落了颗星。
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