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明家的丧事
这天清早,刘家村西传出一阵热烈的鞭炮炸响声——刘金明的老母去世了。刘金明没有悲哀的样子,倒是很高兴地夸下海口:我母亲的丧事要超过木子坪李镇长的母亲出门。他母亲出门坐了60桌,出动车辆20部,鞭炮放了近3万元。那算什么?近年来,刘家不少的人搞冶炼发了,而李家的人仍以种养为主,日子虽过得下,但办事远不如刘家人气派。李镇长有职有权,他母亲升天时,捧场的多,总算给木子坪争了回脸,但刘金明发誓要超过他。
刘金明有四兄弟,金荣、金华、金富、金明。四兄弟除老大金荣其它三个都搞冶炼,都发了。刘金明原本是个猥琐小人,那年碾米,三角钱都不肯借给日亮。现在发了,小人得志,格外盛气凌人。金荣、金华、金富都白衣白帽到各自的岳丈家报丧去了,金明却不去,他叫老婆去娘家喊一声,还说,你娘家愿来就来,不来就算了。
刘金明自认为财大气粗,欺负老婆李竹英忠厚,也不把李龙良放在眼里。他和三嫂偷情,把外面的女人往家里带竹英都不敢说,何况这事。
李竹英走到木子坪李家村口也就是七孔桥头时,正值夕阳西下。他看见弟弟李龙良肩背鸭篙在鸭群前面喊口令:“一、一、一二一”。身后的群鸭在他身后沿机耕道扯成标直的一线。
少说也有近百米长的鸭队随口令踏出整齐的脚步声,李竹英眼都亮了。田垌里的人也直起腰看李龙良的鸭队归栏。走过机耕道拐上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时,有一只鸭不慎掉下了田埂,后面的鸭群立即发出“嘎——嘎——”的长叫声。“立——正!”李龙良喊道,所有的鸭只马上原地不动,那只鸭立即爬上来归了队,群鸭边拍打翅膀边叫表示欢呼,李龙良这才下令重新开始齐步走。到了村口,李龙良把鸭篙的尖端搁在地上,鸭一只一只从鸭篙尖端跳过,跳一只数一只,一共240只。
李竹英欣赏地喊了一声:“龙良。”
“姐,你先进屋去,妈在家,你弟嫂也在家。”
姐应了声好,但没马上去家里。她仔细端详龙良,又黑又瘦又老,头发齐眉,前额秃顶。40岁的年纪似有50人生。
弟弟的路走得太艰难了。
李竹英比弟弟龙良大9岁。龙良8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妈以甩包袱的形式让17岁的竹英匆匆忙忙嫁给了对河的刘金明,第二年带龙良改嫁给本村的李继成。
开始两年还好,等继成生下儿子龙晖后便有了二心。龙良瘦削矮小,总是看不顺眼,稍不如意就抢龙良的饭碗。每当这时,龙良就往姐姐家跑。可刘金明娘俩又给他眼色,龙良便发誓再不去姐夫家,常常是两条黄瓜或两个红薯打发一天。苦撑苦熬到初中毕业,龙良一拔腿跑到外面去了。流浪三年回到木子坪想整理父亲留下的老屋过日子,谁知已经倒塌。这时,继父倒是高兴地接纳了他,龙良使劲做事感谢继父的大度。
1970年农历8月18日,早餐时,娘煎两只荷包蛋给龙良过18岁生日。刚端碗,来了两个公安,以反革命集团罪逮捕他判了五年,押往洞庭湖服刑。劳改期间,他几乎每月上诉一次。大概是上诉到30次时,上面再次复查他的案卷定性为反革命集团罪:称李龙良长期外流,回队后与同村的某某等人习武练功、杀雄鸡、饮血酒,组建反革命集团,图谋杀害革命干部。
李龙良是这样申诉的:
1970年3月8日,我与村里的几个后生一同去砍柴,每人柴里都有干杉树蔸。大队支书指控我们是乱砍乱伐,破坏森林,搞资本主义,罚我们四个挑着杉蔸敲铜锣游垌。为此,我的女朋友与我分了手。我们很恨支书,晚上用石头把支书的猪栏顶砸了两个洞。支书把这事当作反革命事件查到我的头上,恰好村里一寡妇家一只雄鸡不见了,硬说是我偷去杀掉与他们喝了血酒。我的反革命集团罪就是这样定的。
监狱领导认为这个案定得轻率,将案卷和申诉材料返回当地法院复核。一复核,是龙良说的这么回事。而且查明寡妇的雄鸡是一个小偷扭死用火煨熟吃了。支书告他们喝血酒是正月十五晚上,而寡妇家的雄鸡是正月十六晚上掉的。于是,反革命集团案全是捕风掉影,龙良无罪提前释放,也没开什么平反会,只说没事了。
在劳改队里,龙良学制砖烧砖。无罪释放回家后,他想与支书搞好关系,劝支书办了个砖厂。龙良日日夜夜守在砖厂里,红砖供不应求,队上收入猛增。年终分红,由先年的每个劳动日8分上升到每个劳动日5角。社员们非常感谢龙良,春节里结伴给伙给他拜年。支书觉得龙良这样受尊重对自己是一种威胁,不让他在砖厂干了。龙良不会农活向队上申请看鸭。看鸭又看出了神话:他的鸭只只成活,只只一样大;他的鸭群是部队纪律听口令。他准备留作蛋鸭,但支书下令要他卖掉,不准他再养鸭。他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卖鸭那天,龙良哭了。队上人劝他别哭,明年再养。龙良摇头道:“我对这批鸭有了感情,你们看我还象个后生吗?又黑又瘦又老。把鸭训成这样,要花多少心血。”
这还不算,还有事没事把龙良牵出去斗争。百般无奈,龙良只好外流。
他先是跟一个油漆师父做了三天,头天学刮底子,二天刷底漆,三天学盖面漆,第四天独立门户找事做。一年下来,他学会了当时很新颖的木纹漆。那刷漆的手势不是刷漆,而是象舞蹈演员表演,有一种明快的节奏感,还学会了用喷枪。他凭油漆手艺流浪到了云南省,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了也是在外流浪的同村好友李全坚。李全坚在那里组建了一个建筑公司,简称八公司,手下有几百号人做事,业务多得很。李龙良专门在建筑公司搞油漆,后来才知道在八公司里的人几乎都是些外流分子、右派、反革命,被开除的国家干部全在李全坚手下干事。虽很受当地政府和百姓的欢迎,但每当运动一来,湖南便去那里抓人。每当这时,他们湟惶不可终日,好几次,龙良差点丢了性命。但八公司越办人越多,业务越做越大。到了76年,28岁的李龙良才隐瞒自己的身份,连哄带骗与四川农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结婚后得知他劳改过,四川喊抓,龙良往家乡跑;家乡也喊抓,他只好又带着老婆外流靠油漆为生。直到1979年春,国家政治清明了,他才带着老婆儿子回到木子坪。第二年,竟然胆大包天联合十六个人办起了“华兴冶炼厂”,利润不高但影响很大。因陈洪盛教给他从定影水、废胶片中提炼白银的技术,成了金银湖的第一个百万富翁。后与姐夫刘金明合伙走厂,说好本钱由他垫,红利按六四分成,却没说亏了怎么办?不料头次投入60万便被厂家骗了。骗了,刘金明拍屁股走人,还说不是他的责任,龙良和金明再没来往。后来,他和厂家打了三年官司,时赢时输,60万没拿到一分钱,家底却越掏越少。龙良伤心至极叹息自己没个发财的命。有人指点他向陈洪盛求援,而李龙良偏不开口。决心再不涉及冶炼,专门看鸭为生。
几年鸭看下来,龙良成了“鸭神”,老婆带着三个儿子开了家日杂百货店,家庭收入也相当可观。龙良待人接物热情周到,当红不捧,遇弱不欺,全村上上下下都敬他的为人处世。是李家的一面旗帜。但在刘金明眼中,龙良已经一钱不值。
刘家李家仅一河之隔,刘金明扬言他母亲的丧事要比李镇长母亲的丧事还热闹的牛皮李龙良也知道了。但他见刘金明不来报丧,却叫姐姐来喊客,很恼火。他对姐姐竹英说:“姐,别的事你来喊,可以,这件事,他金明不来喊我,不去。”
姐说,你不去怎行,其它三兄弟的外氏都会来。
龙良说我听说了,他们都是兄弟去报丧,看你不起事小,还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他金明除了认识钱,仁义道德人格什么都不懂,我还看不起他那几个钱。
竹英说他不得空,在学开车。为把他母亲的丧事搞热闹,特地买了部新吉普车,在学开车。竹英反复强调。
龙良说,姐,你懂不懂?规矩不规矩我还不管他,如果我们平时关系好,我不计较;如果他是老老实实的农民,走不开,我也不计较;他是因为有两个钱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必须计较。你去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掌喜事的人,你不和他说。
竹英回到刘家,刘家那三兄弟报丧早来了,三兄弟的外氏也已经来了,老大金荣问竹英,龙良呢?他们远地都来了,他这么近怎么还不来。竹英就照实说了。金荣骂金明有了几个钱就昏了头,规矩都不要了。好,我们兄弟先商量点事,等下要他亲自去一趟。
“金明,你把车开回来,你几兄弟要商量件事。”主持丧事的总管喊。
金明的车熄了火,他左搞右搞搞不叫,嚷道:“什么事,不来不行吗?我的车出了毛病。”
“你们兄弟把丧事的经费议一下,怎么出,每人出多少?”总管又说。
“这个事好办,你去我家撮一撮箕票子来,少了,再撮,不要他们几个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总管立即变了脸。
“什么,要不得呀!”
“金明,你这么有钱,干脆花钱请人抬出去,免得我们多嘴多舌。金荣,你刚才听见了,看你的意见。”
金荣气得胡子直抖,他冲过去指着金明骂道:“你混帐,替母亲开丧,一个儿子一份孝心,我们出多少,你也只能出多少。你的钱再多,也不准多出。”老大金荣老老实实种田,钱不多,日子过得下,但他是长兄,说话算数。他对金明的为人本来就很恼火,你搞冶炼,老二金华,老三金富也是搞冶炼;你个混七八帐的东西倒好,把自己炼过的废渣发往萍南,再唆使自己的兄弟去买,合起萍南的人骗自己的兄弟。这时,金华、金富都过来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都用不好的眼色看他。金明心虚说:“那我另外买些鞭炮放热闹点!”
“你要放,单独放,我们站在那里不准放。”金华说。
“还有,”金荣减道:“你马上去龙良家报孝,你口讲要搞热闹,自己的至亲不从场,怎么热闹,多放鞭炮,有了你这部小车就热闹了。”
“龙良,龙良也值得我去喊,他那几个看鸭的钱,还有股汗臭。”金明说。
金荣冲上去照准他的脸,“啪!”就是一耳光:“你是人不是人?你冶炼发财是哪个带的路?你凭两个钱想和龙良比。他要么不搞冶炼,他要是再搞,你坐飞机都赶他不上。那堆挽联,他不来写,你写得出?混帐!”
金明遭了大哥一顿臭骂,老老实实去喊来了龙良。
龙良虽然黑瘦,但气质很好。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看鸭看出了神话;天南海北的事知道得特别多。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围满了人,见了竹英都说:“你弟龙良真的很行。很有味。”竹英嫁到刘家15年了,头一次受人颂扬,高兴得不得了。
次日酒席散场还只下午两点的样子。
刘金明提出送几个冶炼朋友回家,朋友不肯,说你自己还没学会,我们不敢坐。刘金明说这个很容易,不信我马上开车送你们去找家美容院潇洒潇洒。
大概几个人都多喝了点酒,经不住金明几句话就上了车。刘金明也还可以,把车开出村,上了七孔桥,过七孔桥后,有一道弯,一拐弯,猛见前面开来一部大卡车,大卡车司机按了声响亮的喇叭,金明也想按喇叭,然后错车让道。谁料方向打得太过,车子也没减速,向路边一家店子撞去。屋角被撞倒,车子坏得一塌糊涂,车内四人,两人轻伤,两个重伤。龙良过来,才把四个人分别抱出车子,派车送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