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九
听说那个白面书生又来桃花湾了,是一个人来的,桃花湾的女人们不知多高兴。难得来个男人,又是这么体面,这么高贵,谁不喜欢!人没到,她们就挤在高坎的稻场边站着,并且管好了自家的狗。梁厚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路高一脚,低一脚,费尽心机,也拉不起老赵那样的大架子。上了稻场,他的额头和脊背都冒出了汗。那些女人笑眯眯地望着他,象看西洋景。他不知说什么,往哪儿走,尴尬死了。幸亏双喜走了过来。双喜见过世面,说话比那些女人腼腆,办事却比她们大方。
“梁书记,您先去我们那边歇会儿,东西不知您安哪儿,您打算住哪儿?”
是呀,住哪儿?打量这些女人,似乎都欢迎他,似乎都在用眼神传递心愿。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桂花那儿好。屋在中心点,四面可以通,那厢房和天井也很有意思。
“桂花姐,住你那儿吧。喜欢吗?”
没等桂花回答,有个婆娘抢着说:“喜欢!桂花早把被子洗了,等着哪!”
桂花脸一红,嘻嘻笑着,给了那女人一掌。
女人们都乐了,嘻嘻哈哈,放肆起来。那些挑逗的话简直叫人不敢听。
但梁厚民忍着,也跟着笑。他觉得一本正经是没有好处的。
女人们有的抱被子,有的提盆子,有的拿挎包,簇拥着他往桂花家里去。桂花被人挤过来,肩膀撞上了梁厚明的肩。梁厚明没在意,女人们却笑得更厉害了。因为这阵势很象新人入洞房。
梁厚民稀里糊涂,走进厢房,他解开提包,拿出了几大包糖果。这是他昨晚买的,想用这玩艺儿打开局面,取得人们对他的信任。殊不知这样一来,效果却是相反的,人们把当成了够意思的混蛋。根据女人们的经验,来桃花湾的男人只有两种,训女人的官和玩女人的客。
女人们放肆地笑,边吃边偷偷往衣袋里装。
“哟!”一个女人惊叫,“小梁哥哥还带着灯和煤油呀!照桂花绣荷包呀!”
一盏新台灯,两斤煤油,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女人们左看右看,总认为这灯不同一般。梁厚明只好解释:“前天开会打破了桂花的灯,我买一盏赔他。供销社买的。”
她们不听解释,径自按照自己的想象说话:“今晚上要点上哟!”
“把灯捻得亮亮的,好好看看,桂花!”
嘻嘻哈哈,叽叽喳喳,越说越不象话。
梁厚民总算明白了些,禁不住耳热心跳,“哎呀,我差点儿忘了。谁是菊香?”他要借机溜走,摆脱她们。
女人们都不笑了。也不回答。
“谁是菊香?”
还是桂花回答了:“她在后头住。”
“好,我去通知她开会。”说着,他跑了出去。出了大门外,他的心才平静了些。
他绕过大屋场,向后面的一户人家走去。他以为那是那个菊香的家。这儿的房子都在坡上,一层比一层高,站在上一层稻场里可以望见前一层屋顶,也可以听见前面人家说话。
门开着,但没见人。
“有人吗?”他叫道。
堂屋里的一个门开了,出来的却是春桃。她紧带住卧房门,很不友好地问:“你来干什么?”
“找菊香,找错了门。”他想走,又一想,不忙。“我又没得罪你,干吗这种态度?”
春桃走过来背靠大门,胳膊抱在胸前,眼望一边,将大门堵着。
梁厚民正不好下台,发现通厨房的门里出来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那女人一边揩手,忙忙地跑出来,满脸带笑,露出一排整齐却发黄的牙齿。显然,这是春桃的妈。
“哟!来客了呀!快坐,快坐!”
春桃瞪了她妈一眼,身子一扭,进去了。
老女人请梁厚明坐下,跑着碎步提出一壶茶来。一个糊得很脏的茶杯她不用水洗,却用一个发黑的毛巾狠擦。那尖得钻心的的磨擦声叫他受不了。
“同志,您是梁书记吧?”
“是,是。我的名字叫梁厚明。”
“这名字好,这名字好。”
老女人脸上是讨好巴结的笑。她倒出一杯茶,简直象红糖冲的水。梁厚民实在不敢喝。但他要立住脚,就必须入乡随俗,便硬着头皮喝了一口。水冷不冷,热不热,味苦得要命,直卡喉咙。
“梁同志,方书记还好吧?”
“您认识他?”
“认识!”老女人很自豪地一点头,白脸上焕发出光彩,眼神流露出幸福感。“我们很早就认识了。还是五、七年,他住我这久,几个月呢。那时候我还小,他们叫我‘凤儿’……他走的时候说给我写信,他还来的。单位上工作忙,哪儿抽得出时间?我晓得。以后他……”
“妈!”春桃突然出来,恶狠狠地瞪着她妈。“你去干你的,我跟梁书记还有事。”她提着暖水瓶,拿着一只玻璃杯。
老女人神色黯然,无言地起身,往后面去了。春桃坐下,给梁厚明倒了一杯开水。
梁厚民正听得入神,忽然被春桃打断,本能地意识到其中有什么章。
“你怎么可以跟母亲这么说话?”
“女儿不象女儿,母亲不象母亲。”
梁厚民听见话里有话,不便再问。喝了口开水,他推心置腹地说:“春桃,我在路上说的不是假话。真的,我是前天听了你的发言才决定来的。我发现这儿人们的生活不大正常,真感到吃惊。我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与我们领导者有关。现在组织上让我参加了这个领导班子,我就不能让这个地方被人遗忘。决定行动之前,我就想到了你,你是受过教育的,我来了凡事都想跟你商量。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难办的事,尽管跟我说好了。我希望你暂时不要离开。我们共同努力,看能不能改变一下人们的生活。你说呢?”
春桃胳膊肘支着椅背,手托下巴,显然在听。但她没有回答。
“你考虑一下吧。”梁厚民站起身来。“告诉我,那个叫菊香的在哪儿?”
“左边。”
她总算正面回答问题了。梁厚民觉得他取得了初步的成绩。
出得门来,听见母女俩吵起来了:“你怎么这样跟人家说话?人家问话你理都不理!”
“都象你那么说吗?你跟姓方的好过很光荣还是怎么?人家看你象狗屎,你自己不知趣!还跟人家讲,讲!”
梁厚民不喜欢了解人家的**,快走了几步。不过他已经知道了一点,春桃母亲跟方达明同志相好过。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真不敢相信象老方那样的好领导会跟这么个女人有瓜葛。他感到桃花湾不那么简单,隐藏着许多秘密。
前面一家门口斜靠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不住地嗑南瓜籽。她在听她斜下方的春桃家母女吵架。看见书记正朝她走来,她将手里的瓜籽塞了裤口袋,直愣愣望着来人。
“这儿是菊香同志的家么?”梁厚明问。
“是呀是呀,我就是。快请里面坐。”
菊香忽然满面笑容,把客人往里让。
屋里整得乱糟糟,脏衣服搭在椅背上,椅子上糊着泥巴,饭桌上剩着菜汤,还有鸡屎。菊香边收衣服,吹打椅子上的灰,一边喊叫:“囡子,烧茶去!”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外面跑进来,不眨眼地望着客人,一边走进厨房。梁厚民发现,小姑娘长得挺美,但却穿得破破烂烂,腿上仅穿了一条露出脚踝的灰土布裤子,脚下的破鞋太大,一走“啪啦”一响。
“同志您请坐。”
梁厚民坐下了。那女人两眼望着他,等他开口。她脸上泛起红潮,胸脯蹦跳着,呼吸有些急促。显而易见,她希冀着什么。
“你是妇女队长吧?”梁厚明问。
“是,是!”女人控制着激动,声音仍不免有些颤抖。“没有免我的职。”
梁厚民点点头:“老方去县里参加了扩大会,要向下面传达一下。你明天去。开三天会。”
“哎!”菊香毫不掩饰地笑了。“同志,您就在我这儿吃晚饭。桃花湾现在就我一个干部,理应在我家吃。过去领导来了都住我家。我烧饭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