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从首都星返回到十二区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飞船区停歇着各路的小型机器,偶尔能见到腾空而起的,尾部喷出的蓝色火焰宛如冷色的颜料。
一旦有更多亟待解决的事, 崔碧灵就习惯在各路细节里发散。
例如弘皇帝在书房, 关于他拒绝联姻的那几句评论, 他难以理解其中的意味。
比那更糟糕的是,他的父亲, 坐拥四海的帝国皇帝, 也许在考虑再次杀了他。
【你认为刺杀案是弘皇帝的默许?】
一直沉默的系统这时候才上线说话。
‘那件事处理得太干净了。’他说,‘只是猜测。’
从发觉那对双胞胎弟弟的死开始, 这件事在他眼中就像一个悬疑故事,他是侦探或者下一个死者。
但是皇帝是缺乏动机的。
诸多皇子之中的一个, 对实权皇帝没有任何威胁。
除非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事。
从出口离开之后有安全检查, 越过通道,能见到外面的场景。按照惯例, 宋映洵派来的异种的护卫也会在外面等候。
几乎第一眼,崔碧灵就注意到了远处等候区的一个人影。
蓝发, 像那些火焰的颜色,像漆了色的树, 高挑挺拔。
似乎是正和身旁的小孩子说话,步野雪低头说了句什么, 然后起身让了个位置。
他似乎也有所感应,忽地一抬头,两人的目光隔着安全通道的防弹玻璃交汇了片刻。
见他望着自己说了句话,崔碧灵停下来辨认着口型。
“我在等你。”
步野雪对他说。
早晨他给步野雪发过凌晨返程的消息, 但他不确定几点回来, 所以也没有说时间。
【他是一直在这里等, 】系统啧啧称奇,【新男友上任很积极嘛,这是怕你从皇宫领回来一个男皇妃吗,比如闻家那个Omega之类的。】
被系统这么一说,他才想起闻家那个Omega。
听说是在外星系留学。
步野雪是自己来的,见到他之后也打算独自回去,但被崔碧灵叫上了车。
两人在第三排的座位上耳语,姿态亲昵。
保镖、副官们都知道人鱼的存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他们看来,崔碧灵养的这个宠物似乎也颇有心思——几乎每次都能找到皇子空闲的时候,然后跟在他身旁,不知道是什么伎俩,能得皇子这样喜欢。
从飞行区到城区的路途很遥远,那一段路有些被虫族碾过之后的痕迹,从窗下看过去,外面全是废墟被清理之后的空旷,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无。
来自遥远世界的虫族,不知为何一直试图入侵首都的星系。
帝国和虫族的斗争由来已久,但这十几年尤其激烈恐怖。
虫族是母系社会,按照繁衍期的习惯,它们这时候本该守着虫母,而不是出外征战。
虫族入侵已经被帝国归结为不可抗力之事。
碍于战争,人类和异种对它们的研究少之又少。
崔碧灵也见过几次雄虫。
怪异的、长着巨大眼球的生物,色彩艳丽斑斓,一出现就被炮火轰炸,只剩下烧灼后的凝固紫血。
边缘星系是异种、人类混居的地方,也曾被虫族三番四次试图入侵。
“我下半年准备去边缘星系。”他对步野雪说。
此时崔碧灵已经下了车,让副官和保镖们在外面等着。
他不打算在学府这里待很久,一上二楼,他就提了这件事。
“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步野雪说。
这也是他的打算。
边缘星系也有地方军团。
皇子一旦去了那里,很难说会引起什么反应。
他又问:“陛下为了我们的事训斥你了?”
一缕晨起的淡色慢慢从窗外透进来,室内也明亮了些。崔碧灵坐在桌上,随手开了灯,想了下才说:“他没有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大概还在考虑。”步野雪拈着手里的烟,说,“别太担心。”
实际上,步野雪更可能是那个被皇室抹杀的角色,但这人却反过来安慰他。
崔碧灵也有些诧异。
完全不害怕吗。
做他的恋人得面对来自皇室的恐怖,除非能借他拿到权势,否则根本没有好处。
他不理解为什么步野雪轻易答应。
或者已经笃定能拿到想要的事物?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要的可能就是你。】
目标是做太子妃?
不算新奇的动机,崔碧灵身边也有这样的追求者,但他知道步野雪未来是个反叛者,这说不通。
副官敲了房门,示意崔碧灵该离开这里,早晨他还有一个例行会议。
步野雪已经习惯了他公务繁忙,闻声也没有说什么,只起身送他到走廊那儿。
保镖们都在一层和二层,见了他们出现便走近了。
四周已经燃起了光亮,窗户框着一角清晨蓝白的天空,。
步野雪在途中点了支烟,快到楼下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们现在算是地下恋?”
他眼前的Beta撩起眼睑,奇道:“为什么要是地下?”
步野雪也猜到,以他的性格,一旦有了恋人,是不会藏着掖着的。
“我怕你为难。”
毕竟他还有一个本该订婚的竹马。
“没事。”崔碧灵不在意,“我这几天很忙,晚上再来找你。”
一提到晚上,很容易联想到那张床和独角兽的故事。
步野雪看着他的腰,很细,压着他的时候就能感觉到。
“早点过去吧。”他移开眼,对崔碧灵说。
……
今日是周末,崔碧灵结束了在特使府的公务之后,按之前的安排去了一趟闻家。
闻家的一对长辈都在家中,晚餐之前,崔碧灵与二人闲谈了几句,一些家常话和关心。
在他看来这是与闻家的定期社交联络。崔碧灵在斐亲王身边长大,亲王早年在帝国A2星球南边驻守做皇室代表,与闻家这对军区司令官夫妇常有往来,后来斐亲王忙碌无法照顾他,就将他送到闻家暂住了几年。
还未到晚餐时间,崔碧灵在房间待了一会儿,因为无聊,又打算到楼下的花园看看。
穿过客厅,他走过桌边时被拦了下来。
身后多了一个Alpha。
距离很近,崔碧灵回头的时候险些撞到他身前,蹭到一处皮肤,大概是胸口。他一回眸,男人穿着浴袍,似乎因为匆忙也没怎么系好,一眼瞥过去能见到麦色胸腹的沟壑轮廓和疤痕。
定睛一看,眼前多了一个金发半湿,浑身水汽的年轻男人。
男人也不在意被撞到,甚至抬手扶了崔碧灵一下,说了句“少摸我”。
“……”
也不知道闻煦元从哪儿冒出来的,像是刚从淋浴完。
“你难得这么早过来。”他慢条斯理擦着眼镜,奇道,“我以为你在首都星得晚点到。”
崔碧灵解释:“因为宫里的事务结束得早。”
四下无人,佣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们站在窗前,迎面是从花园吹来的玫瑰的新鲜气味。
男人随意地应了声,擦着头发,与他说起些庄园的事,视线穿过风,静落在他身上。
“你想和我说什么?”
一张白净的面孔微微朝闻煦元靠近了些许,染着眉目的黑柔发梢被风微撩。崔碧灵漂亮的脸上没多少表情。
他们之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
闻煦元笑了下:“你看出来了。”
但他与这位皇子一同在这里长大,也很了解对方在做什么。
楼下不适合谈事,两人走到三楼,进了卧室。
崔碧灵惦记着那件事,也没有注意室内的情况。
一张椅子被推到身边,Alpha让他坐下。
“现在是查不到什么,陛下、议会也不在意。那个红发异种已经回了王国,你找他也问不到情况。”闻煦元不和他说没用的话,低下头,一边擦着眼镜一边让机器人端水,“我知道你在调查这些。”
这件事还是卡在议会和弘皇帝这里。
崔碧灵不觉得意外。
“你也觉得有问题。”
“当然。但是这段时间一直在打虫族,你自己得注意,暂时跟在异种身边也不是不行……毕竟在帝国,也没几个人敢招惹异种。”
虽然闻煦元还是觉得不妥。
想到这里,他忽地听见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
“这是你这阵子反常的原因?”
边上坐着的少年眉间微微浮起一个川字,这幅样子像是正在为此烦恼。
闻煦元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顿了下,莞尔说:“我当然很关心你。”
晚餐时间,两人并肩到了餐厅。闻家父母已经在桌前,见到他和闻煦元一起出现,会心一笑。
饭桌上,二人说了几句新月庆典的事。
崔碧灵下半年很多在外星系的事务,大概率不参加庆典。
夫妇也不遗憾,只说:“闻煦元倒是每年都去的。”
他听了,没怎么理解这句话。这时候餐饭已经端上来,食不言。
晚餐结束之后照理是些闲话家常。闻夫人曾经是亲王的宫廷护卫助理,崔碧灵与她说起些皇宫的事,聊到弘皇帝书房里那只虫族首领的头颅标本。
闻夫人面色肃然,说:“那东西是陛下在战场上带回来的。”
年幼的时候,他就知道弘皇帝的另一个职业是军人,因而聚少离多
帝国一直试图把虫族彻底灭亡,不惜联合异种王国,半个世纪过去,已经有人厌倦了,地方势力也悄无声息地膨胀。
无论那些宫廷里死去的皇子还是刺杀案,分明与战争无关。
他的猜想像泡在血水里,冒着一团腥气。
“殿下累了吗?让煦元送你回去。”
闻夫人见他准备离开了,将一旁翻着书的Alpha叫过来。
车上,崔碧灵闭着眼,没说话,直到光脑响了,是步野雪拨来的通讯。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步野雪在那头问他。
“明天?大概吧。”
崔碧灵明天不上课,但有些书本放在学院里打算取回来。
“你在外面?”
“嗯,怎么了。”
他刚说完这句,忽地那边没受伤的肩膀一沉。
转过脸,他对上一双浅色眼瞳,琥珀色在夜里宛如一勺子黏厚的蜜糖,眼尾微弯。
闻煦元挑眉说:“这是谁?好巧,我一陪你回家他就打过来。”
步野雪自然也听见了,他没反驳,只轻声说:“我待会儿再打给你。”
他的声线很轻,在通讯里过滤了杂质,显得有几分微弱。
崔碧灵无视了闻煦元。
“没事,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你什么时候过来我这里,我挂了,晚安。”
闻煦元啧了声:“他很会示弱,我是后悔了,早知道还不如送你只小象。”
“人鱼的确是个弱势种族,快灭种了。”
“你这样很容易被骗。”
闻煦元叹气。
崔碧灵不理解他为什么一直厌烦人鱼。
【可能有原因哦。】
他不解:‘人鱼当初是闻煦元送我的。’
【其实只是有些人不高兴了,没事。】系统解释道,【以后闻煦元会告诉你为什么的。】
崔碧灵理解不了系统的意思。
但他也觉得没必要解释,原本闻煦元也只是临时帮他的忙,才成了被笃定的婚约对象。
现在闻氏和皇室之间尚未开始的婚约,已经结束了。大概再过几天,联姻终止的消息就会从宫厅那儿传出来,闻煦元也很快就能自由,不必冠着皇子婚约对象的头衔。
……
次日,崔碧灵照常在宋宅上课。
语言课的教师与他谈论在其他星系的通用语语法。
崔碧灵和他说到在距离首都星更远的星系,原住民的语法变异,教授颇为惊讶,因为他模仿的发音很接近那些人们。
他不知道皇储从哪儿了解这些,转念一想也不奇怪,约莫他身旁有来自遥远星球的近臣。
第一个课程结束,崔碧灵接着和宋映洵上实训课。
等上完课,他还得去一趟皇家医院。
“实训课很有趣。”
他对系统说。
他上大学之前安排的课程很多,除了必修的文数外语,军事类的占了一半,他的老师来来去去很不少,许多都是军官出身。
在皇宫那段时间,宋映洵教过他不少次实训,能见到各种在学校和宫廷教师那儿摸不到的新式枪械、格斗、指挥系统。
宋映洵的出现总是让他感到短暂愉悦,然后开始看着日历等对方下一次来。
系统心想,你明明是喜欢枪啊炮啊还有打架流血,宋映洵每次都得制止你,免得在模拟模式失血休克。其他军事课老师不敢惹这麻烦。
此时已经快到上课时间,崔碧灵踏进了宋映洵的书房。
白发男人坐在书桌之后,见他来,将副官遣出去了。
屋子里有酒的气味。
异种从出现种族起,就开始沉溺于人类的烟草、酒液和药物。
人类对他们有本能的吸引力,像神祇制造的另一个自己,更完美、无暇和文明。
崔碧灵瞥了眼桌上的酒,问起上课的事。
这次宋映洵不让他碰枪械。
“为什么?”
他皱了眉。
“你的伤在治愈之前不能做这些。”
宋映洵看了他一眼。
这是两人从昨晚之后是第一次对话。
“决定取消?”
“是。”
宋映洵朝他看过去。
崔碧灵眉间折起的痕迹更深了,脸上微微透出来些不快的情绪。
他坐在前面的沙发椅上,宋映洵低眉瞥见他的双手很用力地搅在一起,指关节泛白。
少年苍白的眼睑垂下去,又掀起,睫毛下是一对绿瞳,仿佛山石岩下的冷淡颜色,像凝了层沉雾。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不怎么端正地俯下身,手肘支在书桌上。
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我已经快好了,”他不满,“哥哥为什么这样。”
他比之前清瘦了些,薄薄的衣料透出来隐约的身体轮廓。今天穿得也不正式,白色卷边破洞T恤,领口宽而松垮,弯腰时能见到从脖颈到胸口的一片雪白皮肉。
异种曾经被人类认为是ABO之后的二阶兽性退化,只有雄雌之分,雄性比Alpha更易失控,也更有侵略欲和占有感。
如果是在异种王国,这种行为近乎于求偶和邀请。
宋映洵在他俯身时移开视线,低头看了自己手中的钢笔:“等你好了再上课。”
他看了眼文件,翻了一页,再抬头看向崔碧灵。
“我知道了。”
少年回眸说,他站在墙边,望书房里觑视,冷淡的目光扫了一圈,脸上又显出些无趣的意味,像待在门口的猫,回头晃了一下尾巴又走了。
【你之前也说过宋映洵很负责任。】
【你就当放假了,好好休息吧,不要折磨自己了。】
系统哄了哄他。
崔碧灵又上了楼,回卧室睡觉。
光脑上浮动着近期新闻,关于地方星系军团的动态,已经将舰队开进了K星系。
【我记得你和他们有联络……】
“你没记错。”
他坐到书桌前,默然翻开一本书。
在新闻播出之前,他就已经得知消息了。
系统也很好奇他关于弘皇帝的想法。
到了下午,他的日程安排开始,先是去医院复诊,然后在十二区有个教会仪式活动,恰好斐亲王也出席,两人也提前在电讯里联系了。
崔碧灵和叔叔闲谈了一会儿,很快按原安排去了皇家医院。
医师们像以往那样与他交流,他表现得很积极配合。
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一度也曾因枪伤而濒死,理论上他应该更容易共情旁人的痛苦,例如溥令枫因为坐在他身旁而被牵连,他应该去探望,说一两句关切的话,诸如此类。
但所有事情被他认为是平面化的,像一张纸,浮凸的情感就被磨平了,像在阅读一页文字,而非亲身经历,无法产生同理心,对痛苦和爱意都理解不了。
年幼时,弘皇帝曾经与他说过这是一类障碍病症。
旁人在他眼中,宛如儿时见过的脆弱蝴蝶。
一旦被他拢在手心里,或者靠近,就有随从侍者小心警觉地围着他,生怕蝴蝶在他手中被揉成一小团湿润的泥。
皇室一度认为这是基因手术的后遗症,虽然以往并没有发现这类先例。
贵族人士对后代坯胎做筛选和基因培育不是什么秘闻,尤其是皇室。
然而他的兄姐、死了的弟弟们却都很正常。
因为系统的存在,崔碧灵近来忙于十二区的事务和剧情,对外表现得很稳定,以至于医生也误会他有所好转。
今天的新思考来自于系统提出的议题。
恋爱与□□、内啡肽、多巴胺和去甲肾下腺素的关系?
人类是被情感支配的动物吗?
也许这些问题应该与身边人一起讨论。
宋映洵,步野雪,闻煦元……
【这种问题……以他们的性格,应该会得到一些你想象不到的答案吧。】
‘你打算劝步野雪小心我吗,在他的卧室墙壁上血书两个大字‘快跑’。’
【我是你的系统,无法与他交流。我认为你不会伤害人鱼,你一直以来什么也没做过,不是吗。皇室对你的限制也许是过分紧张,他们是在担心已经选好的皇室继承人出现丑闻,还是想要完美继承者?……很难理解,这种家庭教育有点夸张了。】
‘你像在安慰我。’
【其实闻煦元也对你说过类似的话,他一直在你身边,并不是不知情的。再过一阵子,你也可以和他讨论这些问题。我相信他很乐意帮你。】
对话在这里终止了,因为崔碧灵不做反应。
门被推开,他被医师叫去填了表格。
治疗是无聊的过程,不值一提。
他想着如何和步野雪发展恋人关系,至少让宫厅那些人不再缠着他。
半小时后,他被保镖簇拥着从医院离开,赴另一个聚会邀请。
隔着窗户往外看,满大街都是粉红色的、帝国情人节假期的预热氛围,广告牌上写着“为你的Alpha送这样一份礼物吧!”。
崔碧灵不清楚Alpha喜欢什么。
何况步野雪还是尾人鱼。
在路上,他在通讯录里扫了几眼,恰好闻煦元的通话拨了过来。
闻煦元这段时间忙于国民卫队的事务。
他和崔碧灵认识很多年。
从孩提时代到分化期,直到返回首都才分开。
现在他们即将因为婚约而成为伴侣,虽然崔碧灵似乎不太乐意。
视频模式接通。
崔碧灵先和他打了招呼。
经常被他有事没事要求接通视讯,他习以为常,随意地说了几句闲聊,等着闻煦元通话切断。
“你最近和人鱼好像越走越近了?”闻煦元在视频里支着下颌,忽地问,“我把人鱼换了,弄点别的给你?”
“我不可能不养人鱼。”
“你简直像是婚前谈了个情人……是真的喜欢。”
“我不介意你也养一只。”
崔碧灵不愿多说。
“算了,我没兴趣。”
闻煦元挂断了,也没再打过来。
系统突然好奇:【为什么他一直在试探你?以他的性格直接把人鱼烧了更正常点。】
在它看来,似乎因为什么缘故,闻煦元一直在人鱼的问题上迁就他。
但崔碧灵不回答。
是原著也存在没有写进去的细节,还是故事与现实之间本就有差异呢。
他已经在教堂的办公区里,斐亲王也在。
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斐亲王调侃道:“你现在长大了,老往外跑,我倒是想念你小时候听话的样子。”
“我听话吗?”
崔碧灵拿了把贝壳羽毛扇子,边听边扇着风。
“你现在越来越不乐意回皇宫了,不过这是青春期嘛,也没什么。”
斐亲王意有所指,喝了口茶,很快风风火火被秘书叫走。
他的桌上摊开放着一份纸质文件,上面的落款是钢笔签下的名字。
崔弘。
皇帝的字迹翩飞刚劲。
崔碧灵看着那行签字,若有所思。
斐亲王又推门进来,天气炎热,他刚从外面回来,热得面颊发红流汗。崔碧灵见了,叫了随从递上冰水。
两人坐在办公室闲谈,提到崔碧灵收到的新礼物,皇帝拨了名下的首都星系的一处资源星球赠给他。
斐亲王摸摸胡子,感叹道:“陛下对你很重视,毕竟A6星球……”
皇帝待他十分重视,培养他,爱他。
所有人都这样说。
真是这样吗?
崔碧灵看着贝壳扇子上的彩色光晕,没接这句话。
在他看来,弘皇帝可能是诡异杀人犯。
“说起来,你也快订婚了。”斐亲王叹气,“时间过得真快,以前你还是个小孩子,只有那么一点大……一眨眼就长成人了。”
他只是独自感叹。斐亲王知道自己这位侄儿不会有多少感触和回答,他也不奇怪,一是习惯了,二是皇室总是出怪人。
崔碧灵的情况,皇室上层的人全都知晓,照理说,他本不太适合做继承人。
但他是弘皇帝的爱子,人尽皆知。
他得到的关注,比年长的兄姐们加在一起都多。这些皇室的其他子嗣们也心知肚明,他们不存在继承帝国的可能。
斐亲王感叹白驹过隙,没想到崔碧灵反而正色回答了那句订婚的话。
“不会订婚了,”他说,“至少不是我和闻煦元或者异种。”
斐亲王心里霎时泛起一些小辈们提起过的传闻。
……据说皇子喜欢一条混血的人鱼,日夜不分地带着他,被争风吃醋的Alpha们说是妲己似的人物。
这个话题并没有展开说明。
斐亲王虽然是皇子的长辈,但毕竟这是年轻人那一辈的事,他到底也不好说什么,因而只是委婉地提了句与陛下商议之类的话。
尽管如此,斐亲王也有种微妙的预感,这件事说不定会更复杂。
弘皇帝不与皇子商议,就做主想把他送去订婚,现在他也有样学样了。
晚上有一场纪念宴会。
崔碧灵随着斐亲王出席,餐桌上有人谈论这阵子议论不休的基因改造项目,本是针对异形战役计划对士兵进行改造,旨在修改不完美的基因,现在已经停止了。
他之前就听闻过这个项目,以人类为对象进行改造无法跨过基础伦理问题。
但是胎儿基因手术却反而被接受得很快。
话题换成了地方星球兴建的大学,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即将毕业的他身上。
“殿下打算进军队?这倒也是,历代皇子都是这样,”公爵说,“陛下当年到军事学院进修了三年。殿下不打算继续进修?”
“暂时没有这种打算。”
他说。
他语调平淡,仿佛很不经心。
只是闲谈,没有人知道皇子是不是在玩笑。
席位上的人很快换了别的话题,这件事很快在碰杯的过程中淡去了。
晚宴上不乏过来与崔碧灵搭讪的,大多是年轻Alpha和Omega,崔碧灵的神色语态,总是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事实也是如此,因而他们打过招呼就很快离开了。
有两位来自地方的熟人也混迹其中,拿着酒杯,与他说了几句话,不多久就离开了。宴会很无趣,偶尔走过一两个有犄角的异种人。
月亮爬上天,挂在窗玻璃外。
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潮汐和人鱼尾巴被海水吞没的片段,那是一部旧电影的片段。
崔碧灵喝了酒,微醺,心血**与其中一个聊起来墙壁上的教廷油画。
“新月神为什么站在恶魔侧边呢。”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少年苍白的面颊浮着微红,像发烧了的病美人,皱眉望着油画。
与他搭话的Omega一愣,想不到崔碧灵和他说这些。他俩不熟,这个惯常的呢字听起来近乎有点亲昵。
他说的是画上被驱逐的恶魔反而占据画面,传统教廷油画里新月神从来占有中心位置。
这当然是画师自己的考虑,Omgea也不明白:“我不清楚……反传统吗?”
崔碧灵起身看到了画框里的署名,很眼熟的一个名字。
闻煦元。
他也是学画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退学从军了,毕竟刚被任命为国民卫队副指挥……”Omega是十二区的人,也与闻煦元熟悉,听过不少消息,“他这方面很厉害。”
崔碧灵看到这个名字,不免想起一些旧事。
Omega和他说起A9移民星球的首都城市,邀请他以后到那儿来。
Omega眨眨眼,惆怅道,“我认识的人几乎都在首都星,殿下有空过来旅行可以找我。”
“你有联络的方式吗?”
Omega先是一愣,后欣喜地和他交换了通讯方式,又邀请他不妨晚上去附近的府邸。
崔碧灵没有空闲,拒绝了。
“没关系,”Omega并不失望,红着脸说,“但是到时候殿下记得来找我。”
话音刚落,崔碧灵的耳畔就冒出来Ai系统的调侃声音。
【如果步野雪在这里,大概会被气到沉默。第二天对你旁敲侧击问起有没有和Omega进一步联系。】
‘为什么。’
【他喜欢你就会吃醋。】
【其实我是在提醒你,该去和他聊聊了。】
‘我打算晚点再找他。’
崔碧灵的一天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分给医师的精神科治疗、肩膀伤口的再愈,一部分分给公务、宴会交际和一位亲戚的私人聚会。
亲戚的名字是崔祯,帝国皇室成员,算起来是他的堂兄。
崔祯是商人,近来在十二区的市中心经营了一家娱乐会所,闲暇的时候常常开派对和聚会。崔碧灵之前常去他那儿,后来各自忙碌起来,上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多之前。
一进门,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气氛因他出现微微一顿。
这场聚会全是年轻贵族后裔,没有人不认识这位帝国的未来继承者。
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满天飞,但显然崔碧灵自己不在意。
他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脾气,但接触过他的人,总是很容易对他生出些似有若无的想法。
崔碧灵对这种注视习以为常,抬眸看向聚会的主持者,向那人走去。
为首的年轻男人已经站起身,踱步走到他身前。
“我刚刚和别人吹嘘你要到我这儿来,他不信,现在因为打赌欠我一次债了。” 崔祯本想拍拍他的肩膀,又想到据说崔碧灵差点被枪杀,身上开了刀的事,只得不着痕迹地将手搁在桌上。
“别人是谁?”
“哈,问得好,我来帮你们互相介绍——那位刚刚被任命为国民卫队副指挥的青年才俊……不过你们早就认识——闻煦元呢?”
崔祯左右张望。
崔碧灵扫了眼房间里的人,并没有见到闻煦元。
他知道崔祯找他有事。
很快崔祯也不纠结这个话题,坐下和他聊起帝国这阵子在外星系的战争,话锋一转提到贸易。
崔祯是生意人,在首都一度风生水起。
崔碧灵听了对方的新说法,心想这是打算扩展到外星系,那些偏远半独立的资源之境。
很难,毕竟快打仗了。
他觉得崔祯是在引火上身,于是给了点直白意见。
“别掺和。”他说。
崔祯很失望:“唉,真的吗?”
门边传来一小阵喧哗,几位Alpha模样的年轻人走进来,中间的那位一头金发,半短不长束在脑后,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细长的眼镜链,身段挺拔。
崔碧灵往那儿觑了眼,也发觉是闻煦元。
隔着人群,两人对视了一瞬。
他与身旁的几位说了句失陪,踱步走到崔碧灵身旁,崔祯也和他打招呼,三人在另一端的桌边坐下。
原本话题是今天聚会上的一位熟人的婚礼,气氛也很正常热络。都是一个圈子的,但十二区的贵族子弟大多没有见过崔碧灵,那些似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有人给他端了酒,他也看着樱桃酒,跃跃欲试,下一刻就被他身旁的金发男人婉拒了。
“他现在喝不了这些。”
闻煦元如此说道。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不虞之类的情绪,但旁人都知道他也就在崔碧灵身边是这样宽和,因而也悻悻收了手。
崔碧灵再次瞥了眼那杯樱桃汽水酒,有点想喝一口。
他又听见身边的熟人讨论婚礼,说的是与一个Omega即将结婚。
Omega。
他倒是想起闻家也有一个年龄相仿的Omega男生,算起来应该是闻煦元的异母弟弟。
之前在首都星时他们关系还不错,后来对方到国外留学,有一阵子杳无音信了。
过了一会儿,闻煦元与他碰杯:“没想到你来聚会,我还以为异种不会让你出来。”
崔碧灵不明白他为什么特意问这件事:“怎么会。”
“平常都见不到你,在异种那儿就机会更少了。”他说,“何况你那位兄长总是管着你。”
提到关于兄长的话题,崔碧灵没有接话。
宋映洵、闻煦元,一直都对彼此看不入眼。
起初崔碧灵不明白这一点,在双方面前说过些许解释之类的话,但似乎起了反效果。
包括步野雪在内,他身边几个亲近的人,似乎都有这种互相排斥的特质。
是因为Alpha的天性?
崔碧灵天马行空的发散思维很快飘散到几篇学府教授发表的ABO性别论文上。
Alpha,地盘意识、占有感很强。
但异种是没有ABO第二性别之分的,甚至也不算是人类。
聚会的包厢慢慢变得嘈杂,酒后的熟人们正在谈论首都的趣事。
崔碧灵也想起另一件事。
他凑近了,说:“我过几天回首都星,周末,到时候见不了你。”
温热的吐息在闻煦元的耳畔燎过。
少年细密的睫毛也垂下蹭过面颊,仿佛是被羽毛尖抚过。
闻煦元睨着他的侧脸。
苍白得病态。
那些刺杀案带来的伤病,在他身上一直难以痊愈。
闻煦元给他递了杯白水,口吻比刚才温和了不少:“下次见就是了,到时候我去找你。”
“你和宋映洵住在一起是不是挺麻烦的?”崔祯听了半晌,也有点好奇皇子现在的生活,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还好。”
崔碧灵也回忆了片刻,他今天出门时没见到宋映洵。
似乎是巧合,这个话题结束之后,崔祯端了酒凑过来和他搭话,闻煦元与同伴喝酒,他的通话冒出来新消息,来自斐亲王。
崔碧灵走到无人走廊,往下看,栏杆下是一汪花坛和池水。
斐亲王在通话的另一端说:“你怎么一直待在校外?你在皇宫外面还是得多注意情况……我不在你身边,你得待在宋映洵那儿,起码那儿不会出事。”
“你这段时间得消停些。”
斐亲王也很头痛。
无论如何得把崔碧灵塞回宋映洵那儿才行。
不过,他倒是发现宋映洵比想象中对皇子更上心……是出于政治考虑吗?
“好。”
斐亲王都这样说了,崔碧灵只得答应。
他干脆将通话打给宋映洵说明情况。
拨出去很久,宋映洵方才接通。
“怎么了。”
男人的声线低而稳,电话那头很嘈杂,约莫是在宴会之类的场合。
“我现在在崔祯的聚会上,晚点回去。”
宋映洵语气平淡:“我知道你在那里,早点回来。”
“我大概九点回去。”
“晚点司机去接你。”
挂了通话,崔碧灵站在栏杆边独自待了一会儿,楼下风平浪静,头顶的房间浪涛不断。
他听到闻煦元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这把嗓音低沉温和,仿佛夏天夜里的风,裹挟着烟草的气味。
“你怎么不进去?”
闻煦元轻快的步伐慢慢靠近。
灯光停在Alpha的面庞上,他的发色眼眸却是很暖和明亮的颜色,眼尾细长上扬,然而只消崔碧灵与他对视,那种尖锐的晦暗神经质感又冒出来。
青年一双手撑着栏杆,身量很高,衬衣后背的衣料显出背肌的有力轮廓,袖子挽到手肘,左手拈了支点燃的烟。
崔碧灵答非所问:“边缘星系的事传开了。”
“那又没关系……反正地方是半独立的地盘,不好进去,不好出来。”
“是很麻烦。”
崔碧灵也这样说。
因为军部也想插手,事态以后会如何难以说清,他前段时间出席皇室公务时也有记者在问这件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你养的人鱼在易感期,很危险,你得注意……你大概已经没有印象了。”
闻煦元换了个话题。
走近他,长指拈着烟,指节屈起。
“像你当初那样?”
男人弹烟灰的动作顿了顿,瞥眼看着他说:“所以你得小心那条人鱼伤害你……说不定哪天我忍不住把他处理了。”
这副语气很平和,琥珀色的狭长眼里甚至掺着点笑意,仿佛不是在说这种危险发言。
“你为什么一直看不惯人鱼?是你送我的。”
“我在担心你被他利用……他待在你身旁更像是别有意图。你也知道这是我送你的玩具?你要是因为他出了什么事,我也有责任。”
闻煦元啧了声。
因为彼此竹马竹马的关系,崔碧灵很习惯和他走得很近。
但也不知道他今年是怎么回事,谨慎得把一尾人鱼描述成镜国危险刺客。
“我不至于连宠物都控制不了。”
“你想拿捏A和O确实很简单,勾勾手指就是了,但那是鱼吧。”
“……”
这是什么调侃笑话。
闻煦元说完也笑了,眉目弯起,月牙似的对他浅笑:“反正……你和他都多注意吧。”
被刚才那么一铺垫,这个动词仿佛有其他意味。
崔碧灵也不答话,将酒杯放在一边准备回包厢。这时不远处走过来一个年轻青年,黑衣蓝发,高挑的个子。
“我在找你。”步野雪打量着二人,他穿黑色涂鸦的上衣,右手拿着一杯酒。离得近,他一如往常垂着眼,但眼神和语气都有些冷意。
崔碧灵不意外在这里见到步野雪,这人在首都时也和他一起见过崔祯。
他说这句话的口吻,更像很是不虞。
闻煦元还是刚才的说辞:“你应该考虑我之前的建议,养宠物也得找些受训不咬人的。”
建议不要养这样一只疯狗吗。
崔碧灵的确没有听话。
他没说什么,领着步野雪离开了。
会所里很多空房间,本是提供给客人休息的。步野雪不做声地推开了一个房间。
屋子里摆着立式钟表。
九点,又到了回宋家的时候。
步野雪站在他身旁,一声不吭。
崔碧灵问:“怎么了?”
“你和闻煦元在说什么?”
“没什么。”
“我不喜欢他在你身边。”
步野雪面色不改,低头将杯子里的酒喝了。
空的杯子被放在桌上,他抬手的时候,手腕上露出一个纹身。
崔碧灵审视地观察了他一阵,忽地想起系统昨夜的话。
如果步野雪能为他解惑就好了。
【你真的要和他讨论多巴胺和爱情吗,小美人鱼的悲剧故事?】
【以步野雪的性格,你能猜到这人会怎么回答你吧。】
发疯吗。
又不是没见过。
“我本来也找你有事。”
他对步野雪说。
“怎么了?”
“人鱼喜欢人类时是什么感觉?”
崔碧灵转过头。
他微微蹙眉,看起来像在读那些晦涩名著时提出疑问。
步野雪低头看着崔碧灵的脸。
沉静,冷酷,一张矜贵美貌的少年面孔。
穿一件单薄的衬衫,衣摆轻薄,隐约透出里面的嗳昧腰线。
人鱼是猎手,人类也是。
他们在古早时代本是互相占有的关系,败者只会沦为被豢养的战利品。
人鱼藏在海上的风浪波涛下,将船上的人类拖入海底。
或者反过来,人类捕获了人鱼,训练鞭笞它们,成为池中的宠物和奴隶。
他和崔碧灵的扭曲关系,与古代的情形没有多少不同。
就像巴甫洛夫被驯服的狗,步野雪听到铃铛摇晃,难掩反应。
失控也在这一瞬间。
□□、内啡肽、多巴胺和去甲肾下腺素。
制造爱情的分泌物质,像粘稠蜂蜜,涂在大脑表层变成快乐愉悦。
对步野雪来说,喜欢是焦虑和快乐。
“是想和你单独在一起,没有其他人。”
他说。
会所的房间窄而小,一张桌子,一套座椅。
隔音不怎么样,崔碧灵的后背贴着墙壁,能听到走廊外崔祯的玩笑。
“闻煦元和崔碧灵?我不知道……”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是有人说了别的话,他又啊了声,“步野雪?他啊……他是人鱼和贵族的混血,也不知道怎么到崔碧灵身边的……谁送的?闻煦元呗。因为那年他们养的猫死了。”
外面讨论着闻煦元和崔碧灵,全然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当事人待在房间里。
他们谈论的皇子正被抵在墙边接吻。
光线黯淡,仰起的天鹅颈白皙而纤细,细碎的黑发擦过后颈。
他被Alpha亲吻着,宛如一只夏天被捞上岸的蚌壳,被迫在河岸的日光下敞开,亲吻柔软蚌肉似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