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乡症候群

第31章 往事一杯酒,蔚然都成风(上)

过了很久我都没从地上爬起来,狗蛋儿满眼悲戚地围着我打转,血流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才终于爬了起来。

照着镜子我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抱着狗蛋儿回了房间。

我躺在**侧着身子,一只手不停地抚着狗蛋儿,它一动也不动,表现的特别乖巧。而后很久,翻来覆去我怎么也睡不着。

王桦森这个名字,是一把穿心的箭,准确地来说,当他时隔多年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时候,还是很轻易地,穿透了我的胸膛。那是和乡愁一样锋利又冰冷的存在。狗蛋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我身旁睡了过去,发出很均匀的呼吸声。少年时代里突然闯进来的一个人,成了此生摆脱不了的羁绊。

我小心翼翼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我打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伸手推开玻璃窗让夜色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我靠在窗边,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我看着相框里的 W,抽了口烟吐出幽蓝色的雾。

一支烟过半,我才问他:“你凭什么说出现就出现啊,你不是说过就当你死了吗?我都已经把你摆上供台,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你如今……凭什么?!”我凑近相框,恶狠狠地发问:“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即便我已经热泪盈眶,终究还是等不到回应。

我的眼里大概布满了红血丝,眼泪困在眼眶里也迟迟不肯坠落。

这个夜晚,我已经忘了是怎么捱过去的了。

两天后的周六,阿途来了青江。我借了周离的车驱车去高铁站接他。

他和我春节期间见面的时候没有太大区别,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大概就是他懂得拾掇自己了,当然不用说,这肯定是他未婚妻的功劳。哦,忘了说了,她未婚妻名叫阮钰,在镇上加盟了一家连锁的饮品店当起了店长,阿途就是因为经常去他们店里送货,久而久之,两人也因此结缘。

听我奶奶说,迈出第一步的还是人家阮钰。

阿途提着东西跑过来,兄弟见面,先来个拥抱。东西放好之后,阿途坐上了副驾驶。

我打趣着说:“我车技不好哦,你可得把安全带系好咯。”

“兄弟命交你手上了。”阿途笑着回应我。

“我们先去吃饭,带你去吃一家酸菜鱼。”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

“吃啥都行,听你安排,咱也不挑。”

“行,那就出发。”

“刚刚忘了问,你脸怎么了?”

我想了想回答:“昨天摔了一跤,磕到了。”

大概是很久都没有像这样我们两个单独坐着聊天了,我们最多的沟通大概就是我奶奶给我寄东西以及我给奶奶寄东西的时候了。

“你们来青江培训什么啊?”在餐厅落座,点完菜后,我问阿途。

“说是一套新的物流系统,都要跟着陆续改了,我们站就让我来学习了。”阿途说。

“你使命重大啊。”我说。

阿途笑笑,说:“你们在医院救死扶伤的,使命才叫大。”

我顿了很久,想了想还是和他说:“阿途,我现在已经不在医院上班了。”

“啊?”他显得有些惊讶。

“我辞职了。”我说。

“辞职?为什么啊?”阿途问我。“工作不是挺好的吗?手术室多挣钱啊。”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难道是?”

没等他接着说下去,我就点了点头。

阿途叹了口气:“婶子这是何必。”

他口中的婶子,就是我继母。

这时服务员开始陆陆续地端菜过来,我把桌子上的菜的位置整理了一下,然后说:“边吃边说吧。”

“那你现在呢,什么打算?”阿途一边拿起筷子一边看着我说。

我没有和他说从医院辞职之后我又去牙科诊所上班的事情,我夹起一片鱼肉送进嘴里,我说:“再说吧,遇到合适的工作再说。”

“你缺钱吗?要是缺钱和我说。”阿途说。

我笑了,回答他:“咋了,这么多年班我是白上了是吗?有钱花。”因为怕他担忧,又怕他回去和我奶奶添油加醋,我故作轻松。“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怎么样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我奶奶前段时间找人看了日子了,今年大年初五不错,两家人也坐在一起商量好了,差不多算定下来了。”阿途说。

“行,到时候我一定包一个大红包。”我笑。

“那必须啊,谁都可以不给你也不能不给啊。”阿途也笑。

“今天要不是我要开车,你还有正事儿,高低得喝两杯。”我说。

“等我结婚吧,到时候可劲儿喝。”

“那你可得整点好酒。”

“那肯定啊,薄待了谁也不能怠慢你了。”

“说好了,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

我们就这样想到哪儿聊到哪儿,最后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我们的学生时代,上初中之前,我和阿途一起在南山镇中心小学读书。说实话,那时候阿途成绩并不差,只是后来,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大概是在五年级的时候,他和一些男生一起迷恋上了上网,那时候小镇的网吧为了挣钱不管你成不成年都让你进。阿途他们为此甚至都敢不来学校上课。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下午,课还没开始上,阿途一众被家长和老师从网吧揪回来,几个人在讲台上站成一排,家长拳打脚踢之后老师拿着厚重的戒尺朝着每个人的掌心狠狠打上几板子。大概是真的疼,阿途被打的直掉眼泪,就是那时我们对视上了,我坐在下面,还在解一个数学题,其实我是不想看见那个场面的。

就那样我们彼此看了一眼,那时因为他和那几个男生因为逃课上网走得比较近,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上下学了,也很久没说过话了,怎么说呢,形同陌路大概就是那样。

说到这的时候阿途忍不住笑了:“你说那时候我要是没和那几个死孩子跑去上网,我后来会不会也和你一样,去城里念书,然后考上大学?”

“我们两家不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们吗?”我说。“那时候镇西头上学的男生当中,就数我们俩学习最好,在班里争第一第二的,我当时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阿途叹了口气:“是啊,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那时候其实已经知道错了,但是已经改不掉了,就算挨打也要去网吧打游戏。”

“你呀。”

“那时候咱仨……”说着阿途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算了,不提了。”

我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因为我知道,他口中的三个人,还有一个王桦森。

“虽然后来也就上了个中专吧,但是好在我现在也还可以,对吧?”阿途说着转移话题。

我点点头:“起码正混,不然春奶奶非打死你不可。都轮不到你爸妈教训你。”

“我奶奶是真狠,大冬天的,就让我穿个裤衩子站在门外挨冻,实在受不了了只能求饶。”阿途说着笑了,“不过也多亏我奶奶了,我爸妈都太心软,不敢下狠手。要不然我现在恐怕也成了地痞流氓了。”

“那时候我从你家门口路过,看见你瑟瑟发抖,觉得好悲哀。”我说。

“对不住啊,那时候,说好一起去城里念书的。”阿途说。

“算了,都过去了,我们现在也挺好的。”

“是,挺好。”

然后话题又转移到镇上一些晚辈身上,阿途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张桥:“张桥那小子能耐,在武汉念大学,985,211,年年拿奖学金。”

“比周全强,周全就一普通二本,毕业了都不知道好不好找工作呢,恐怕也只能去一些小的公司,一个月三四千,够干啥啊。”我说。

“那不一定,春节结束我送张桥那小子去高铁站,我问他毕业了啥打算,你猜他说啥?”阿途问我,从他的表情我就可以看出来,那不是一个好的答案。

“他说啥?”

“他说他要回南山搞建设。也搞不懂这小子怎么想的,外面广阔田地大有可为的,非要回南山这破山破水,这不纯纯脑子不好使吗?”

“照他妈那性子,要是知道了不得打断他的腿?”

“你说吧,可不是。”阿途说,“相比之下,你弟周全可机灵多了,桥儿就是读书读傻了。”

“他也许有他自己的想法,你别说,南山现在发展还可以的,他要是回了,说不定真能干点什么事儿。”

“咋?当南山第一书记不成?”

我笑了,没再接茬。

我们真的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聊天了,旁边陆陆续续都已经走了好几桌,我们还在聊。这短暂地让我觉得,好像一阵风突然从少年时代刮了过来,此刻我们就站在风口,成了那时候少年们未曾设想过的样子。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半了,结账的时候阿途抢着要付钱被我严厉制止了。

回到车里,我问了他下榻的宾馆的位置,然后开车给他送了过去。

他下车的时候我们挥手告别,他嘱咐我他带过来的槐花放在了后备箱里,到时候别忘了拿走。

也许是出于默契,吃饭的时候我们说起少年时候,只字未提王桦森。

王桦森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但是因为他父亲工作的调度,就举家搬到了南山镇。三年级的时候,他和我们成了同班同学。那时候大家都知道,王桦森有个身为南山警察局局长的爸爸,偏偏他成绩也很好,他的到来,我第一的位置也跟着摇摇欲坠,直到有一天,老师宣读某场考试的排名,第一不再是我。

后来我想,或许我俩之间,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什么种子,只待发芽。

我把车在小区楼下停好,不知道周离是不是听到了我关后备箱的动静,她趴在她家的窗户朝下望,确定是我之后她喊道:“你回来啦。”

“哈喽。”吴斐接着也探出头。

我仰着头同他们打招呼,然后拍了拍我怀里的白色泡沫箱:“晚上做槐花饭给你们吃。”

回到家之后,我打开泡沫箱,阿途这小子,居然还贴心地塞了冰袋在里面。我一层层打开包裹,最后槐花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它的清香也迎面而来。还很新鲜。

我用手轻扫槐花,直到我看见信封一角,我就知道。

我将信封从槐花堆里拿出来,这么多年,我还是一眼认出他的字迹:

周游亲启。

落款是 W 的名字,我已经说过——

王桦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