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浮生一日梦,来朝到苏州(下)
是的,柳乌龙女士知道几乎我的所有一切,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就是我的朋友圈,仅她可见。作为我的心理医生,她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说:“不管好的坏的情绪,我希望你都能记录下来,让我看到,哪怕一件小事儿,对你有影响的话,我也希望你发出来。”
我是个不爱发朋友圈的人,但是当我把这当成治疗的一部分的时候,我就已经潜意识开始配合她了。
“我看你最近情绪挺稳定的,都开始交朋友了。”柳乌龙女士舀了一勺冰放进嘴里。
“还行吧。”我说。
“希望你继续保持哦。”她轻声说。“你现在这样我特别开心。”
“我努力。”我说。
火锅沸腾,柳乌龙女士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终于无奈地问她:“大哥,我是没有手吗?”
“我是你爹。”她笑。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大大咧咧,特别活泼。只是她多了些风情,曳曳生姿。她是有江南女子的骨相在的,她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如今又回到江南,她说过她一生痴迷苏州,只是我没有和她说过,苏州是我心口一颗石头,这次来,其实我鼓足了勇气。
评弹里的琵琶声悠扬婉转,声声慢绕进人的耳朵里,当年我们在喝茶,她是这样和我说的。
她今年 25 岁,单身未婚,但是活的特别自在,父母开明,人生洒脱,大概说的就是她。我曾经和她说我很羡慕她,她笑笑说我会支持你过你自己的人生,说完她拉着我进了舞池里,在天花板上射灯灯缭乱的斑点之下,她在嘈杂的那里蹦蹦跳跳,手里举着的蓝色酒精饮料洒了我一脸,薄荷叶开在我的眉心。她一边大笑一边和我说对不起,我默默擦干净我的脸,然后旁边一位女生踩了我一脚,我低头看了一眼我白色的鞋子,一个鞋印几乎要印进我的眼睛里了。柳乌龙女士见状,凑到我耳边大声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
那时我挤出人群回到卡座,恹恹。
吃完饭,柳乌龙女士抢着买了单,出门散步的时候,她问我在这里待几天,有什么安排。
我告诉她我大概要待两三天。
我说:“我想去山塘街看一看。”
柳乌龙女士:“没去过。”
我说:“我还想去寒山寺。”
柳乌龙女士:“也没去过。”
我无语了:“你个假苏州人。”
柳乌龙女士忽然灵光一闪:“要不我带你去打折村吧!国庆活动还没结束!应该还挺好逛的!”
这就是了,柳乌龙女士,一生痴迷苏州,一生只爱逛商场。
后来我真的没去我说的那些地方,第二天我在酒店拉到虚脱,躺在**哪都不想去,柳乌龙女士点了粥给我送过来,我勉强喝了两口,然后病怏怏地睡过去。我在苏州的最后一天,圆了她的心愿,陪她去了趟打折村,做她的拎包小助手,她手起刀落刷卡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诊所里拔牙的医生,我和她说的时候,她让我滚。因为她之前谈过一个男朋友,就是牙医。他妈的,我爱死这种在她雷区蹦迪的感觉了,谁懂?
我们走在打折村的街道上,青色的天空终于还是落了雨。
来时看了天气预报,我撑起伞,走了几步路柳乌龙女士怕弄湿她的鞋子,于是提议我们去路边一家咖啡店坐一会儿。
点单的时候我要了一杯冰美式,她看着我说:“你和从前一样,爱喝冰的。”
我笑了笑说:“你不也是一直爱喝热拿铁?”
“所以我不窜稀。”她嘲笑我。“少喝点冰的吧,你胃又不好。”
“再说吧。”我说。
她似乎看出我并没有打算听从她意见的意思,妥协的同时我听见她叹了口气,我扭头望着她:“干嘛?喝杯冰美式又不会死人!”
“这要还是在学校,我早就把羽毛球往你身上扣了。”她说。她也确实这么干过。
那是我急性肠胃炎拉到虚脱的一天,柳乌龙女士骑着她的小电驴载着我去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去看病,我躺在病**输液,面色和嘴唇都发白。柳乌龙女士望着我,然后她举起手机:“来来来,我们看看是谁干饭干到急性肠胃炎?哟……原来是周游啊……”
我有气无力地看着她,良久,我虚弱地开口:“柳乌龙,我劝你最好把视频删了,不然你要再让我陪你练球,可不能了。”
第二天,我握着冰淇淋从店里出来,没想到会碰见去打球回来的柳乌龙,她确认是我,然后拿出羽毛球拍和球,瞄准我手上的冰淇淋,一个极具冲击力的扣球将我手里的冰淇淋打落。我手都麻了,愣在原地。
我看向她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生气了。
我捡起地上的冰淇淋残骸,用纸巾裹着把它扔掉,我看着柳乌龙的背影,我知道我不能追上去,我也知道我不该吃,但是我路过冰淇淋店的时候我看见它,实在没忍住。
说到底,我这人就是贱。
后来我和柳乌龙说了原因,她才原谅了我。我同她讲我十五岁之后再也没吃过草莓,那天碰见那个草莓冰淇淋,实在没忍住。我和她说,那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味道。得知各种缘由,柳乌龙女士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隔天给我买了很多草莓味儿的东西。从那之后,就连草莓味儿的东西我都没再碰过,因为我是真的吃吐了。
我真是贱呐!
然后我看见一个男人着一个小男孩进来躲雨,大概是父子,爸爸一直再用手擦拭男孩衣服上的水珠,柳乌龙女士大概是见我看得出神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走吧。”
其实没有关系的。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
从咖啡店出去没走几步,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以为我看见了 W,我抓紧去追,鞋子踏在水洼里,水花溅起的一瞬间时间好像静止了,那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冲我笑。我才明白,是我出现了幻觉。
柳乌龙女士追上我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那一刻我看着柳乌龙,她知道我所有的事情,但是关于 W,我从来没和她提起过。
“柳臻。”我叫她的名字。
“怎么了?”然后她反应过来,问我:“不对,你从来不叫我的名字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忽然失去控制。
“周游,周游……你怎么了?”她晃我的肩膀。“你怎么哭了?不就是没带你去山塘街,至于吗你?”
我知道她在逗我笑。
我才意识到我望着某个方向止不住地掉眼泪。
我回过神来,抹抹眼泪,我笑着对她说:“没事儿,就是有点饿了。”
她突然扯着我的袖子往前走:“走,我带你去吃饭。”
我们坐在餐厅一言不发,良久她用眼泪打破了沉默,我问她:“你哭什么?”
“你吓到我了。”她说。
“什么?”
“你刚刚有点儿反常,我好害怕那件事再发生一次。”
柳乌龙女士所说的,其实是我爹和那个女人来医院大闹的那一次,我辞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萎靡不振,有一天傍晚,我看着窗外像鲜血一样的残阳,我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我说:柳臻,认识你,真好啊。
当天晚上,她坐高铁杀到青江,她和我挤在合租房的房间里,我睡在地板上,我问她:“你明天不工作吗?这么晚跑过来?”
“我怕你出事儿。”
“开玩笑,我能出什么事儿?”
然后她坐起身,眼睛噙满泪水,她把垃圾桶打翻,露出下面沾着鲜血的的纸巾,她咬着牙问我:“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你敢不敢把你袖子挽起来?周游,你知不知道,你的脸色难看死了。”
“是吗?”我问她。
“放心吧,我不会死的,太他妈疼了。”我笑。
后来她放下工作在青江待了两天,某日午后我们吃完饭在路边散步,路过一家牙科诊所的时候我看着门口张贴的招聘启事,我问她:“你觉得我去当牙医助理怎么样?”
“可以啊,只要你想,做什么都行。”她一如既往地支持我。
菜已经上齐了,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动筷子,最后我夹起一块牛腩放进她的碗里:“快吃吧,不然凉了,说好的你请客,不许耍赖。”
她终于笑了。
“放心吧,我没事的,我还要等来年开春你再寄青团和麦芽塌饼给我呢。”我说。
“周游。”她叫我。
“嗯?”
“我想吃青江那家面包店的熔岩巧克力了,你回去给我寄。”她说。
我笑了:“吃不腻啊你,行,等我回去给你寄。”
“我只要想吃,你就要给我寄。”
“好。”我回应她,像是一个巨大的安慰。
晚上的时候,柳乌龙女士开车把我送到了高铁站,进站前我回头冲她摆手:“回去吧,路上开车慢点。”
我回到青江住所,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柳乌龙女士,我已安全到家,下次苏州之行,请务必带我去山塘街和寒山寺。
很快她回复我:所有景点一定都带你去个遍。
我说:一言为定。
这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