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2章
忽然想起两年前男生代表学校去北京作交流。走之前,秋本悠固执地要在对方的手上用圆珠笔画下手表。
手指在男生挣扎的手臂上印下几个冰凉的触点,笔尖缓慢地贴着皮肤滑动。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油墨香。
表面。时针。
秋本悠看看自己的手表。
分针。秒针。
表带。
完成了。
“大姐,你又搞什么邪教啊!”
“不许洗掉哦。你回来的那天要让我看到!”
想让时间永远停在那一秒。不要长大才好。
其实早有预感,对方在自己脑海里刻下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从出租车后窗望去,男生牵着自己喜欢的女生走过斑马线。星光下,年轻的脸上漾满笑意。
夏日的夜色中弥漫起一层微凉的薄雾。
眼前朦胧了。秋本悠告诉自己,一定是雾气太大模糊了他的背影。
仿佛是一生中最长的一个慢镜头。
渐渐不见。
爱情,总是能比友情给人更多幸福。
即使活到八九十岁。
也定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生命里曾有这样一个男生。
不是男友,更不是陌路人。
他包容你所有的缺点、傻气以及暴力。
替你日复一日翻着花样买粽子和关东煮。
安慰那些被你的没心没肺伤害的男朋友们。
并且深知该在哪里找你,该送什么给你。
曾经最相信纯友谊。可是有一天他有了喜欢的人,于是从此--
她是天上星。
而你,是阳光下闪烁的沙砾。
[柒]
--呐,你知道么?世界上有一种花,只绽放七日便凋零。
天气渐凉。下课铃突然被别出心裁地换成劲爆的摇滚乐,校园里各处拉起“以最佳状态迎接全国实验性示范高中审查”的红色横幅,连学生社团也从三十个一夜暴涨到九十九个,显然是模仿F大的举动。杏久说:“人家F大是等百年校庆时审批第一百个,难道我们学校打算七十年之内不新增社团么?真蠢啊。”文樱呵呵笑着。
杏久总会冒出些略显尖锐的评论,眼下也不例外。被《We Will Rock You》的**部分猛然吓倒的杏久脸色难看地转向文樱这边:“校长嗑药了吧!”
“是学工委主任才对。”文樱强忍住笑纠正道。
教室外的走廊逐渐喧嚣起来,济美楼那些精力过剩的二年级男生们把矿泉水瓶当球踢的声音,连身在远翔楼的三年K班的学生都听得一清二楚。
被吵得小宇宙即将爆发的杏久索性搁下手里的《完型填空300篇》站起身来,绕过几张课桌到文樱面前:“去小卖部买棒冰吧。”
文樱虽然嘴上劝着“这么冷的天”,却还是从抽屉里掏出钱包跟了出去。
穿过中心广场时,阵雨忽然倾盆而降,文樱停住脚步正犹豫着要不要回教学楼,却被杏久拽起一路狂奔到小卖部的屋檐下。七八个原本为招新忙得不亦乐乎的社团正慌张地回撤,文樱喘着气,看见“加入文学社就送校长亲笔签名的《作文一百分》”的招牌来不及抬回被雨淋湿了。
显然杏久也注意到了:“高考作文总分才七十分,校长写书起名字不结合现实么?”
“别忘了他三十年的教龄。”
“难道说这本书卖了三十年还没卖出去现在只好派送了?好像三十年前也没有作文计分一百分。”
“……那只是象征,是象征。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赶紧进去买棒冰吧,要上课了。”文樱无奈地指指身后的店门。
杏久转过身,店里的小姐姐正用无比热切的目光望向她。
“快毕业了吧?”付账时,小姐姐搭话道。
“嗯,最后一年。”杏久露出了个难得的笑容。两年多居然和小卖部的店主混得这么熟,想来也是“孤僻加毒舌少女”沙杏久人生中的一大奇迹,托文樱的福。她不经意朝身边女生望去。
结果,正好捕捉到已经重复无数次的场面--文樱一拍脑袋,憨态地笑道:“还是要买笔啊,又忘带笔袋了!”
“我败给你了。”
小姐姐笑着转身拿笔递给文樱:“算我送你的毕业礼物吧。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丢三落四史无前例,我们还没机会成为这么好的朋友呢。毕业后就很难再见咯。”
杏久拆台地开玩笑:“这么好的朋友就送这么廉价的毕业礼物么?”
文樱却没在这上面过多纠缠,欣然领情接过笔,心里在意的其实是那句“毕业后就很难再见咯”。
高一刚进校时,有一次把钱包忘在小卖部,惊动了店主一起寻找,差点把小店给翻过来,最终居然是她自己买冷饮时放在冰柜里了!
“严重超出了我的智力范畴!”是小姐姐对她脱线行为的最初评价。
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呢。毕业后就很难再见了。
是不是就像影片放映到最后熄灭成黑幕一张,中心处缓缓浮现出“The End”的白色小字,带着对比鲜明的哀伤?
[陆]
岩浆的爆发不由分说,赤红色的火焰坍弛成湮没一切生机的汪洋;天空中腾起巨大的灰色蘑菇云,射线将所有可见与不可见的生物灼伤,焦味模糊了嗅觉;大地无情地撕开决口,黑色的死尸在沉眠中走向永无天日的绝路,往仿若柔软的地表深处堆叠……
自然与人类的愤怒对于卑微的个体来说微不足道,带着遥遥不关己的冷漠。真正令人手足无措到无望的,也许仅仅是至亲至爱的诞生或死亡。
是什么样的变故让你的世界一瞬间倾覆?
是谁的诞生?是谁的死亡?
隔壁房间里婴儿放肆的哭声撕破宁静的夜。女人的轻柔低语随之而起--“不哭不哭”。幸福的生命在做着简谐运动的摆床中摇晃,依然要以号啕大哭来恐吓这个陌生的世界。
文樱无心读书,搁下笔,去厨房里找吃的。黑暗的通道里只有一个角落透出暖黄的灯光。微张的门内是幸福的一家人,父亲,母亲,和未满月的儿子。那么--自己算什么?
看不见,又不愿开灯。压抑感从夜色中膨胀开来,心脏胀痛。拖鞋的软底无声地碾过地板,内心空****,胃被酸楚感搅得难受。
文樱滞在黑暗里,微弱的光线随着房门逐渐减小的张角从身边流失。掉了头回到自己房间,冷白色的灯光铺洒得惨惨然。床头搁着照片,父亲定格在方寸间的微笑是整间屋里唯一留有温度的存在。
女生取过照片,方形的木质相框已被摩挲得变成了圆角。
就像做实验时溶质的分解,它们被撒进无色的溶剂,带着真实的鲜明的存在感静止在杯底,玻璃棒旋转时折射出耀目的光线,再快乐一点点,跟着它奔跑绕圈,然后渐渐消失不见,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一样被消融,变成了寂寞的离子。
和那一样。父亲的微笑投影在女生的瞳仁里,日光般散落在心室中,不断不断地渲染起快乐,最后被溶解不见。
视界逐渐变得模糊,文樱用手揉了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楚,手背却被什么濡湿了一片。
他的脸在微薄的白炽灯光下扭曲成温暖的曲线。
我算什么呢?在这个家里,我和你一样,像是不存在。
多余的人。碍眼的人。局外人。
--Outsider。
如果不是曾经那么幸福,我怎么会这样难过?
如果不是记忆中有那么多快乐的片段--
父亲从柜台前端着肯德基全家桶走来,揉了揉文樱额前柔软的刘海,女生笑得乐不可支。母亲嗔怪着:“给她吃那么多要发胖哦。”父亲包容地对狼吞虎咽的女儿弯起眉眼,“我女儿发胖也是很漂亮的啊。”说罢端详半晌,又补上一句,“还真是馋哪。”
语气中没有半点责备的成分。
穿过许许多多漫长的离别的黯淡时光,我听见你宠溺的声音,那么单纯的小幸福在我干涸的心涧缓缓氤氲。不自觉落下泪来。
--我怎么会这样难过?
[伍]
晚饭时的其乐融融也只是他们三人的其乐融融,文樱不太自在地抱着碗一声不吭吃饭。继父并不喜欢这个额外附赠的女儿,原本还有些顾及她的母亲已经有了新的儿子。吃饭吧。什么也不奢望。
电话铃响了。母亲起身去接,过了一会了,表情凝重起来。文樱依然低头吃饭,没花心思去听究竟什么内容。
等到她回到桌上时,才知道和自己有关。
“是你老师打来的。”
“唉?”文樱不太确定是否听得真切,“是……邵茹?”
“他说是你的数学老师。”
心抽搐了一下。许杨么?
“你没跟你老师们说不上大学的事?他好像是劝我让你拿推荐表。……呵,拿了也是浪费。”
文樱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没做声。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和自己说话吧?
“我跟他说你成绩差不会继续读的。”
成绩差。多么理直气壮又冠冕堂皇的借口。文樱没有接话,却用满不在乎的口吻提了另一件事:“妈,我想搬出去住。”
“嗯?也好,你去吧。”
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迅速答话,也许是早就计划好的事情。文樱不由得低头苦笑了一下没再开口。
嗯?--你终于自己主动提出了?
也好。--这当然最好了。
你去吧。--别拖了现在就走吧。
没有丝毫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