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春腰

第48章 周予安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气氛忽然就冷了下来,兄弟俩谁都不说话,炭盆里的发香煤静静地燃烧,发出微不可闻的爆裂声。

唐慎钰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显然不悦。

周予安低垂着头,指尖轻捻着掉落在桌上的牛舌,将肉碾成了糜,忽地,男人玩味一笑:“大哥不会是生气了吧?”他舌头顶着口壁,侧脸鼓起个小小的包,有意无意地讽刺了句:“大哥八面玲珑,交友甚广,什么上公公‘下’太监的,我可不敢得罪,上回我家老太太不小心惹怒了大哥,我忽然就从百户降成了总旗,那下回哩,是不是就要削我的爵了?”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桌子:“多少年前的芝麻屁事,你拉出来扯有意思没?你前段日子被降职分明是……”

“是我倏忽了。”周予安抢着说了句,他两指揉着惺忪的醉眼,笑道:“对不住啊大哥,我喝多了,刚说的都是醉话,你别生气。”

说着,周予安眼睛红了,长叹了口气,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知道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都记着呢,我、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她将来在陛下跟前乱说话,趁着这机会,少不得弯下腰奉承她几句,道个歉,其实我刚说什么喜欢都是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张嘴!”

周予安还真打了下自己的嘴,苦笑:“我说,咱兄弟别为了个外人,就起龃龉好不?对了,下个月娘亲的寿辰,你会来吧?”

“那当然了!”

唐慎钰还想再斥几句,忽地想起了姨丈姨妈,长叹了口气,良久,他才幽幽说了句:“明晚回京后,我会和陛下密奏留芳县的事,你记住,咱俩是腊月廿七小姐出事后才去的那里,从未发生过玉兰仙这宗事,小姐这边我早都说好了,她会替咱俩遮掩过去的。这回你前前后后出力不少,我尽量向陛下请个功劳,看能不能让你官复原职,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我不可能一直给你收拾烂摊子!”

周予安酒上头了,脸颊红的像牛乳中掺了胭脂,牙几乎咬碎,唇都颤抖了,却笑得平和:“好,多谢大哥,我全记住了,来,喝酒!”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几句,便不欢而散。

冷夜深深,四下里透着股疲乏的安静。

唐慎钰匆匆回了屋,他用冷水搓了几把脸,吹了蜡烛,直接躺倒在**,盯着黑乎乎的床顶发呆,阿愿这臭丫头心硬记仇,对予安防备心一直很大,而且从最初就厌恶质疑予安,压根不可能喜欢上予安,这点他倒是很放心,就是予安……也没事,多吃上几次闭门羹和白眼,估计就作罢了吧。

京城美人贵女如云,那小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没什么好担心的。

唐慎钰如此安慰自己,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去睡,可习惯了搂着她,如今怀里空****的,倒真有些不习惯……

哎,也不晓得她现在睡下没?这冷心冷情的臭丫头一直很抗拒和他逮耗子,又哭又骂又躲的,如今终于自由了,没人逼着她写字念书,估计很高兴吧。

唐慎钰打了自己一耳光,清醒点,别胡思乱想了!

……

这边,春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屋里热气氤氲,春愿刚刚擦洗罢,换了身厚软的寝衣,她揉了揉发痒的鼻子,默默坐到了拔步床边,偷摸瞧去,雾兰这时正麻利地拾掇浴盆,拧了个湿手巾,将她换下的袄裙表面擦了擦,用香熏后,这才搭在屏风上,紧接着,雾兰又将她换下的亵衣亵裤认认真真洗了三遍。

忽然,雾兰抬头朝这边看来。

春愿猛地低下头,用红木梳子一下下地通发,原本,她是想跟雾兰聊几句,打听打听宗吉的事,可又怕雾兰觉得她心眼太多。

“小姐想不想吃宵夜?”雾兰起身,轻笑着问。

“不了。”春愿摇摇头:“我怕积食。”

雾兰扭头,看了眼今儿傍晚搬进来的两口木箱子,蹲身见了个礼,笑着问:“未得小姐的允准,奴婢万不敢动您的私物,现在请小姐的示下,需不需要奴婢帮您整理下?”

春愿对这个懂分寸的丫头蛮有好感,摆了摆手:“不用忙了,等到了京城你再整。”

箱子里有个小秘密,她不想让雾兰知道。

“是。”雾兰恭顺地颔首,她走向立柜,从里头抱出被褥,往窗边下的软榻上铺。

“你做什么呢?”春愿小声询问。

“奴婢今晚给您守夜,您晚上若是要起来,或是要喝水,只消唤一声,奴婢立马过来。”雾兰扽直了褥子,刚转身,发现小姐微微蹙起眉,欲言又止的,雾兰心里转了个过儿,想着如今她和小姐刚见面,彼此都还不熟,忽然同住一屋,小姐难免有些不自在,雾兰迅速收拾起被褥,笑道:“奴婢该死,忘记自己来那个了,估计晚上要起来好多趟,怕是会扰着您休息,今晚奴婢去隔壁屋子睡,等过几日身上干净了,您到时若是想要奴婢守夜,只管召唤就是。”

“好,好。”春愿忙点头,她发现和这个雾兰相处真的很舒服,不会有压力,不愧是御前伺候过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真真是厉害。春愿笑道:“你也忙一晚上了,快歇着吧。”

“是。”雾兰笑着蹲身,在走之前,她特特将炭盆通了遍,往地上放了盆水,又稍微给窗户留了条通风的缝。

屋里总算安静了。

春愿就像挣脱笼子的小鸟,张开双臂,整个人朝后仰去,她拍了拍厚软的床,环视了圈华美的床帐,回想着雾兰的毕恭毕敬,忽然鼻头酸了,这原本都是小姐该享受的啊。

小姐,我又想你了,你好久都没来梦里看我了,是不是气我不听你的话,没有回头,偏要来京城?可是,我想把女儿给你找回来呀。

春愿心里酸酸的,叹了口气,侧身躺在被子上,也不晓得唐大人现在在做什么?睡了吧?他已经很久没睡个囫囵觉了,估计没她啰嗦,早都睡熟了吧。

春愿叹了口气,觉得身子又开始发冷了,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心一横,索性起来,找了件夹袄穿上,端着烛台蹑手蹑脚地走向大木箱,打开,从里面端出个木匣子。春愿抿唇坏笑,掀开盖子,原来,里头竟是两只一大一小的灰老鼠,她把蔫不拉几的老鼠倒在地上,甚至推了把鼠屁股,让它们跑起来,然后轻轻把箱子合住,起身,深呼吸了口气,吓得尖叫:

“救命啊!快来人啊,有老鼠啊!”

尖叫的同时,她抱头往外跑,朝前瞧去,果然在顷刻间,外头巡夜的卫军哗啦啦奔进来三四个,而雾兰也披着衣裳从隔壁跑出来了,焦急地询问:

“怎么了小姐?你别怕。”

正在此时,只见唐慎钰从外头匆匆跑进来了,他显然是急着过来的,都没来得及穿件披风,手里拿着绣春刀,大步跨上台阶,冷眼盯着春愿,问:“怎么回事!”

“老鼠。”春愿像只鹌鹑似的,蜷缩在雾兰怀里,都哭了:“好大个儿!我害怕!”

“怎么会有老鼠!”唐慎钰蹙起眉,心里忽然明白了,他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闷头进屋,不多时便逮了两只灰老鼠出来,愤怒地摔到地上,喝道:“都做什么吃的,怎么能让这种污秽的东西混入小姐的房里,若是咬坏了小姐,你们有几个脑袋够赔的!”

几个卫军和雾兰吓得跪在地上,急忙认错,虽然他们也不晓得老鼠到底怎么钻进去的。

雾兰啪啪打了两下自己的脸,身子伏得更低了:“对不住大人,这次是奴婢倏忽了……”

唐慎钰冷冷地瞪向雾兰,刚准备开口骂几句,春愿忽然凑上前来,含泪劝和:

“唐大人不要责备她,老鼠最爱在阴潮的地儿打洞了,不怪她,就是个意外,逮住就好了。”

唐慎钰耳朵红了,可面上依旧冷漠,斥骂众人:“今儿看在小姐的面儿上,免了你们的板子,都给我上点心值夜,别再叫我听见意外!”说着,唐慎钰抱拳向春愿见了一礼,恭敬道:“为保证您的安全,本官亲自在此院中值夜半个时辰,小姐若是有事,高声呼唤即可。”

“不用了,太麻烦您了。”春愿小声怯懦道。

“夜里寒气重,请小姐快进去歇息。”唐慎钰身子躬得更沉了,他一句废话都没有,拎着刀到处去巡查了。

春愿无奈又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她怕雾兰跟进来,忙低着头进屋了,并且迅速将门关上。她吹了灯,摸黑找到盒栗子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那边,偷摸拉开条缝儿往外看,瞧见唐慎钰又骂了几句众人,待所有人都散去后,这人先是在院子里巡了几圈,又走上台阶,拿着刀立在门口,活像个凶神恶煞的门神。

“大人。”春愿悄声唤他。

唐慎钰铁板着脸,脸面向前方,眼珠子却转向门缝那边,他压低了声音:“老鼠你放的?”

春愿掩唇偷笑:“在船上时太无聊,就逮着玩儿,以前我在杂耍班子时常常逮蛇和老鼠,它们比我儿子还听话哩。”说着,春愿捻起块栗子酥,从门缝中递出去,笑道:“吃,雾兰说这是特特从京城什么斋买来的,很有名气的,我记得你爱吃。”

唐慎钰面无表情地瞥了眼,他双臂环抱在胸前,在长道来回拧了几圈,瞧着十分专注警惕,在路过正屋时,以迅雷之速拿走那块栗子酥,佯装咳嗽,把酥按在嘴里,他再次立在门口,嚼着酥,悄声打趣:“大半夜整这么大动静,怎么,想闹耗子了?”

“滚!”春愿啐了口,耸耸肩:“我睡不着。”

唐慎钰笑笑,别看这丫头在留芳县张牙舞爪的,到陌生地方,在外人跟前,还是那个怯懦的小姑娘,他又在院子里巡视了几圈,走到正屋跟前,轻声问:“雾兰怎么样?”

“挺好的。”春愿又给他递出去一块酥,掩唇笑:“体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慢慢就习惯了。”唐慎钰悄声道:“要什么只管使唤她,有时候若是对下人太好了,刁奴就会爬在你头上,下人若是不听话,只管教训。”

“嗳。”春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从袖筒里掏出封信,从门缝里递出去,“这应该是你表弟写给我的,在我枕头下压着呢,写了啥,你给我念念。”

唐慎钰心里好生厌烦,把信揣进怀里:“甭搭理他。”说着,唐慎钰将平安扣从腕子上解下,手朝后,摸黑递进去,柔声道:“之后去了京城,这枚平安扣会保佑你平安,若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麻烦,碰巧我又不在,你拿着它去找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夏如利,或者去找秦王的世子赵宗瑞,他们肯定会帮你。”

“好嘞。”春愿将平安扣挂在脖子上,发冷了一晚的身子,忽然暖了。

“别弄丢了。”唐慎钰蹙眉道。

“放心吧。”春愿拍了拍胸口,“夏如利和赵宗瑞,我记得了,万不得已才能找,平时就当从没听过这俩人,对么?”

“对。”唐慎钰笑着点头,她真的成长很快。

“大人,我,我有点害怕。”春愿银牙轻咬着下唇。

“别怕。”唐慎钰手拄着长刀,“我在这儿守着,安心睡。”

春愿又递出去块酥,笑道:“那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唐慎钰莞尔:“好。”

……

一晚好眠。

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连星子都舍不得眨眼。

次日刚黎明,春愿就醒了,匆忙洗了脸、梳了头,稍用了几口饭,等卫军们将箱子行李都装好后,便出门了。

此时天还未大亮,周遭是种临界于黑夜和白日之间朦朦胧胧的蓝。

有些冷,春愿特特穿上厚袄子,怀里抱了个汤婆子,她在雾兰的搀扶下出了行馆,外头早都停了三辆马车,还有数匹高头骏马。

许是要回京,唐大人捯饬得特别精神,尤其穿上了飞鱼服,越发显得俊朗挺拔,他正在给手下们嘱咐路上要注意的事,见春愿出来了,忙上前数步,略见了礼,侧身让出条道:“今儿走得早,晌午到了驿站会稍作休息。”

“劳烦了。”春愿点了点头,刚准备上马车,忽然感觉后背不舒服,回头一瞧,发现周予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人依旧华服美冠,但好像没睡好似的,眼底有些发乌。

春愿想了下,唐大人在留芳县时耳提面命了无数次,不许质疑报复他表弟,给他个面子吧……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

周予安一怔,没想到这女人居然会对他笑,笑得还挺好看。周予安心只乱了那么浅浅一瞬,笑着上前,温声道:“听闻昨晚闹耗子,是我们当差不利,惊着小姐了。”

“没事儿。”春愿客气地回应了句,便扶着雾兰的胳膊,上了马车。

周予安莞尔,也没在意。忽地,他发现那女人在弯腰进车的瞬间,从衣襟里掉出来块平安扣,似乎是表哥腕子上的那块,周予安心里冷笑,就说嘛,这俩人绝对有猫腻儿,唐慎钰这狗崽子嘴上否认的那么干脆,背地里小动作倒不少。

周予安暗暗翻了个白眼,就在此时,他发现雾兰手腕上戴了条海螺珠的手链,可不就是他偷偷送给那女人的么!

在那瞬间,周予安像被人打了几耳光似的,脸生疼,好,真是好得很,他送的,你贴身戴着,我送的,你就赏下人了。

周予安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而且还是被曾经看不起的婊/子给羞辱了。

他昨晚差点和表哥撕破脸,思量了一晚上,想着还是算了,这下看起来,好像不能就这么算了。

京城的日子很精彩,咱们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