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占白鸽

第134章 新王 5

尤利斯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

轻轻抬起皮靴,像是怕惊扰了怀中艾丝珀美梦一般慎重地落下脚跟,靴底撞在湿滑的地面,只能发出似有若无的“哒”的一声,不大,回**在密道里,像是地上松动的石子,被路过的人无情地踢远。

从拐角处通往地牢的路程并不长,甚至可以说很短,明明只有几米的距离,尤利斯却走得气喘吁吁,连汗珠也从发根处滋出来,将他整个人浸得湿透。

地道寒凉,他身上却是火热,但被那看似无孔不入的阴风抚过身体,他又禁不住的发起抖来。

他每向前走一步,身体打颤得就越严重,直到终于站在那座曾经关押着索帝里亚的牢笼前,在看到了里面的景象时,脚下终于一软,“咚”的一声,双膝径直磕在了坚硬的地面。

囚笼一如既往的被黑暗掩盖,只是这一次,那团更深的阴影处,却没有尤利斯熟悉的人影。

只有空****的黑暗。

像野兽张开的巨口,吞噬着尤利斯一文不值的骄傲。

他走了。

他抛下你了。

他终于对你失望了。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吞噬着他这一整天以来强壮的镇静。

似乎在这时才想起昨晚的放肆,压抑许久的酸疼在此刻密密麻麻的泛上来,尤利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扑在两人曾经躺倒的乱草堆上。

怀里的艾丝珀吭哧几声,终于奶声奶气地哭了起来。尤利斯却只是仰面朝天,呆呆地看着地牢黑漆漆的顶。

“你要离开我吗,Miar Ulysses?”他无意识地念叨着索帝里亚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是最深情的挽留,当时的他却沉默着,没有给出回答。

现在,终于轮到他被抛下。

索帝里亚每一次的强硬占有,尤利斯都全部想起了。

奥东的密室、变成乌图尔的每个自以为是梦的夜晚,以及昨晚的,由暴力开始,又以温和为结束的宣泄。

昨晚,他们进行到一半时,恶魔对他的记忆封锁已经开始松动,但听见他颤抖着求饶的声音时,索帝里亚却反而更加凶猛。

幽暗的囚笼里,那汪原本湛蓝的清泉似乎被狂怒染上了红,索帝里亚的眼睛变成了两簇血红的火苗,将他里里外外的抗拒都烧得一干二净。

他在冰凉的怀抱中沉沦,在索帝里亚火热的吻里窒息,直到他终于喊哑了嗓子,骑士先生才变回了应有的优雅和克制。

但他却早就被揉软成一滩烂泥。

尤利斯清醒着,却又糊涂地什么都不去想,他自暴自弃地将自己完全交给了索帝里亚,直到如愿以偿地昏过去。

他可耻地用这种方式来逃避现实。在第二天醒来时,又再一次狼狈不堪地直接逃离这个依旧弥散着情事气息的牢笼。

可命运却似乎格外喜欢玩弄他这个可怜虫,接二连三地给他出难题,偏偏每个难题的答案都是“索帝里亚”这四个字。

胸膛传来一阵阵迟钝的麻木,不用摸也知道,那是契约之印的位置。

这团刻在灵魂上带莹蓝色的印记,曾经只是一团模糊的光晕,也曾经因恶魔的魔法而变得黯淡如疤痕,但在此刻,却散发着温暖纯净的光芒,像是索帝里亚克制的吻。

尤利斯将拳头抵在胸口,那麻木就慢慢变成了蔓延到四肢的疼痛,让他甚至有些恶心,他却一动不动地垂着头,看向胸膛上越来越清晰的刻痕。

他曾经以为这枚印记代表着一只被刺藤束缚,即将坠落的白鸽,可直到现在,他才可笑地发现契约之印的真正含义:那一根根缠绕在白鸽身体上的藤蔓,正组成了将它托举出深渊的翅膀。

这就像他。

不,这根本就是他。

他总是习惯于无休止地索取索帝里亚的帮助,却又不愿意付出半点回报。他一步步试探着索帝里亚的底线,而骑士先生却似乎毫无底线地一再退让。

或许,在潜意识里,尤利斯就是仗着索帝里亚的纵容,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去想,索帝里亚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他这样无能又贪心的窝囊废?

不过现在,答案似乎不再重要,在他一言不发地离开索帝里亚的同时,他终于亲手斩断了骑士先生对他的感情。

艾丝珀哭得更大声了,被丢在一旁的伊凡也有转醒的迹象,现在哪是什么自怨自艾的时候?在短暂地可怜了自己一番后,尤利斯从地上爬起来,一边逗弄着艾丝珀,一边把伊凡拽起,让他靠在墙角。

好不容易把宝宝哄得止住了哭,刚要松一口气,那边伊凡一声呻.吟,悠悠醒来。

“唔……”伊凡揉着自己的脖子,似乎正在纳闷发生了什么,但在和尤利斯的目光对上之后,又立刻颤抖着手脚并用地向后爬,“不,求你,别,别杀我……”

“伊凡,别害怕。”尤利斯尽量放缓声音安抚着。

索帝里亚给他的眼睛不但能够看穿魔法的幻术,也让他可以在黑夜中视物,因此他能够清晰地看见男孩正因恐惧而无声流着泪。

尤利斯想了想,把刚刚入睡的艾丝珀放在地上,往伊凡的方向推了推:“这是我的宝宝,我把她交给你照顾,好吗?”

虽然铺着稻草,但幼童依旧是怕凉的,小小的一团刚碰到地面,就不安地蹬了蹬腿,小嘴一瘪,软软地哭了起来。

“我把她交给你,你不要怕我。你可以信任我。”尤利斯再重复了一遍。

伊凡有些犹豫,视线在尤利斯和地上的宝宝不断游移,但终究是不忍心听小孩子哭闹,一把将艾丝珀从地上抱了起来,又快速缩了回去。

尤利斯松了一口气。

伊凡接受了自己的“赠与”,那么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当别人从你手中获得了什么东西时,他会下意识地愿意听从你的要求。”这是索帝里亚教他的。

“听着,伊凡。”尤利斯将自己的距离与伊凡扯近了些,果不其然,男孩没有明显的抗拒,“明天托特神使将在主殿主持一场‘神临’仪式,赐福所有到场的人。圣歌唱响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进入‘冥想’状态,大概有半个小时左右,除非有爆炸那样的巨响,才会破坏他们的冥想。到时我会来这里找你,我们骑马走。”

“骑马?”伊凡有些呆地转过头。

斯坦尼城太大,就算有半个小时,两人徒步也不可能逃出城。如果是他一个人藏身倒还好,但伊凡弱不禁风,又有个随时会哭闹的婴儿,尤利斯不可能带着这样两个孩子躲在老鼠蟑螂成堆的旧城区或者下水道。

“我们骑一匹。”尤利斯点头,“约伯将带我们成功离开斯坦尼。”

约伯,那曾经是凯尔的坐骑,和他的坐骑哥德芬是罕见的双生子。

尤利斯又将出逃计划的时间点与路线仔细讲给伊凡听,在青年缓和的声音中,伊凡似乎终于短暂地忘记了恐惧。

“大人……”伊凡叫道。

尤利斯笑着摇头:“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个流浪者,叫我尤利斯就好。”

“好吧。”伊凡说道,“那么我们在逃出去之后,您,艾丝珀公主,还有我,我们要去哪里呢?”

尤利斯的笑容一僵。

潜伏在斯坦尼的每个难眠的夜晚,他都会下意识地问自己,要去哪里?

他那时曾经想过,完成圣庭的任务后,他要和索帝里亚一同回到奥东,重建旧日辉煌。等到红海的明珠终于再次释放她的光芒,他将会选择一位志同道合的伙伴,辅佐他成为奥东的国王,而他则和索帝里亚躲到没人知道他们的土地,经营属于自己的庄园。

可是现在,他带着早被圣庭宣判死刑的“穆德家族的后人”,在遍布奥神信徒的黑泽大陆,又能躲到哪里?

拉那村已经被阿兹克的亡灵踏平,艾丝珀和他一样,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故土。

睡得并不安慰的艾丝珀似乎也感觉到教父的感伤,张开嘴巴,呜哇地哭起来。泪水沾湿她的睫毛,给她漂亮的紫眼睛罩上一层水雾。

尤利斯接过艾丝珀,并不熟练地拍着婴儿,低声哼唱着索帝里亚教过他的,奥东的摇篮曲。

一旦回到他的怀抱,婴儿就懂事地止住了哭,眨着紫罗兰般灿烂的眼睛,咿咿呀呀地朝着他笑。

被索帝里亚赐福的眼睛。

尤利斯在艾丝珀的眼皮上轻轻一吻。

“睡吧,我的小公主。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如果无家可归,那就去流浪吧,早晚有一天他会再次找到他的骑士先生,到那时候,他一定不会再放跑他的心上人。

他相信。

**

尤利斯并没有在地牢中休息多久。

艾丝珀睡着之后,紧绷一天的伊凡也有些撑不住,上下眼皮一碰,也终于跌进梦中。尤利斯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盖在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身上,又看了眼墙壁上被他一剑砍断的铁链,放轻脚步,离开了地牢。

他不能离开太长时间,吟游诗人会起疑。那个年轻人在凯尔和恶魔面前潜伏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发觉,可见心思缜密。

只希望明天仪式结束之前,不要碰到他。

信徒们的狂欢直到塔楼敲响次日的第一遍早课钟声才停止。

在宫殿到处搜寻“穆德家的小公主”的人们无功而返,似乎有些懊恼,又把怒火发泄到了米娅王后的尸体上,于是,在换上平民衣服、扎起头发乔装打扮的尤利斯走到主殿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麻绳捆绑着吊在大门上、穿着国王和王后衣服的两具尸体。

持续十响的钟声停止,尤利斯跟随信徒走近主殿大门,与此同时,狮堡的上空,在奥神被驱逐的十八年之后,终于飘**起了赞颂奥神的圣歌。

尤利斯观察着宫殿的每个角落。

不出所料,到处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从宫殿门口一直向外延伸,占据着所有的街道,想要趁乱逃跑是不可能的。

等待“冥想”是唯一的出路。

走进主殿议事厅后,尤利斯不得不惊讶于信徒的行动力。

白日时被士兵毁坏得凌乱不堪的主殿议事厅,竟然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清理出大片空地。

四分五裂的桌椅、染血的地毯全被撤去,连地板的刀刻剑痕都不见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窗被敲碎,临时挂上亚麻纱布,描绘着地狱图景的彩绘也被厚重的石灰覆盖。

曾经奢华一时的宫殿,在信徒们的巧手布置下,变得朴素而庄严。而议事厅北侧,曾经凯尔用于摆放王座的地方,此刻则燃烧着上百根蜡烛,蜡烛围成一圈圈圆环,将一身亚麻粗布的托特神使簇拥其中。

神使面容慈祥,左手托着主持仪式所用的铜制圣盘,圣盘之中盛满清水,右手执橄榄枝,苍绿的树叶饱沾圣水,被他扬手轻甩,滴滴点点落到跪伏在他脚下的信徒头顶、双肩、脊背。

“奥神祝福你,我的孩子。”神使拇指、食中三指轻捏,在额头一点,最终敲在信徒眉心。

这是奥神教的入教仪式,领受圣水代表洗去身上罪孽,而眉心一点,则是警诫信徒,要时时刻刻将奥神教诲放在心中。

入教仪式的过程虽然简单,但斯坦尼本地常住人口五万,再加上为躲避寒冬而逃到斯坦尼的上万流民,以及在战场中幸存的伽曼士兵,等待接受奥神赐福的人少说也有十万。

但是,没有人因为枯燥的等待而烦躁,也没有任何不耐的交谈声,所有人似乎都全身心沉浸在圣歌之中。

直到正午的阳光刺透临时挂在窗框出的亚麻布,在主殿中投下一道道灰黑色的影子。托特神使面前跪倒的,只剩吟游诗人一个。

眉头、双肩、脊背都被橄榄枝触碰,吟游诗人虔诚地跪倒在神使脚下,亲吻着托特的鞋尖。

“奥神祝福你。”托特神使将吟游诗人从地上扶起,温和地笑着,在他的双肩捏了一把。

就在尤利斯以为入教仪式终于结束,“神临”即将开启时,神使与吟游诗人乎握着手,群众自发让出一条道路,注视着他们走到宫殿主门前。

“伽曼的子民们,奥神的信徒们,你们要知道,圣庭发起圣战的最终目的,绝非为了让伽曼陷于战火与困苦当中。我们在天的奥神,看到了伽曼在凯尔统治中流的血与汗,这才命令我到南方来,到这被恶魔**已久的土地来,解放你们、帮助你们、训诫你们。”

托特神使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人们耳中,信徒们自发地跪在地上,认真聆听着神使的告诫。

“正如你们所知,圣庭的每位传道者,在宣誓将自己奉献给神圣事业前,都发誓绝不参与凡俗政治。因此,请让我拒绝你们将我视作伽曼统治者的提议。但奥神也曾告诫我们,民众不能缺少领导人,就像一片土地不可没有耕种者。”

说到这里,托特神使短暂地停顿片刻,安抚地看向每个目露失望的人,然后扬起手,重重搭在身旁吟游诗人的肩头。

“尊崇这片大陆最初选举统治者的习俗,我想首先推举这位可敬的朋友,拉沸尔·布莱克。或许你们只在盛会中听过他的乐曲,但我要在今天说明:拉沸尔·布莱克,是圣庭于十年前在伽曼埋下的潜伏者。多亏了他在伽曼潜伏数年,我们才能掌握凯尔的动向,获取必要的情报,而拉沸尔,也在这潜伏过程中展现了绝佳的判断力和领导力。

“当然,这只是我的提议,若各位有更好的人选,请尽管提出。请注意,每一位伽曼子民都有权选举自己心中的统治者,你们将不再有公民和奴隶之分。圣庭将根据候选人的支持者人数,为你们推举出的最终得胜者‘加冕’。”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中终于开始响起低沉的议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