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1978年的高考时间定于7月20日至7月22日, 高考时间为三天。
越是临近高考这几天,江初月的情绪反而越来越轻松,7月初回乡下,看新房子是次要的, 主要是为了散心。
那会儿就属于心里知道应该要放松心态, 可多多少少心里还带着紧张。
他们在乡下住了一周, 沈如归也跟着住了一周。
大概是这个年代的人心里仍然是淳朴的, 对于沈如归的突然出现, 住在江家这么多天, 竟没半个人说句闲话什么的,一度让江初月感到惊奇。
更让她惊奇的倒不是沈如归的出现, 而是老江家。
自去年, 李琴带着江秀秀一走了之,如今都大半年快一年了, 竟半点消息都没。而江建武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断了一条腿的他, 如今瞧着反倒是人踏实了。
在村里这几天,她倒是听说了不少关于老江家的事。
什么原来小霸王似的江大福现在听话又勤快,人也变的内向了, 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 整日里不是在家里帮着做家务,就是跟着爹爹婆婆一起去田里忙活。
冬天的时候, 还跟着江建武一起去山里挖葛根,到底是小时候养的好, 身体底子好, 力气也大,能抵上过半大的小子。
江初月听的一阵唏嘘。
人的际遇, 有时候说起来,可真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虽然她已经不太记得曾经,他们一家最后过上了什么样的生活,可如今看来,莫名的,她竟觉得,眼前的生活似乎才是最好的生活。
一个人永远想着不劳而获,靠着偷奸耍滑来获利,一时却是可以的,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如今的江初月多少有点相信轮回之说。
我们今生的出生、遇见的每一个人,不论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亦或是纠葛至深的有缘人,在上一世,必定是有因缘纠葛的。
比如,沈如归。
爹爹婆婆没有上门来闹过不愉快,爸爸妈妈们开开心心的收拾前院后院,还在计划着加盖两间猪圈,等回村里住时,就可以自己养两头猪了。
而江初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记得曾经在村里时的经历,倒是从不曾出门找别的小朋友玩耍,哪怕有小孩子上门来找他,他也多是拒绝,宁愿一个人在家掰着指头算最讨厌的算术题。
父母身体健康,弟弟乖巧听话,有屋舍两间,存款稍有结余,江初月觉得,眼前的日子可真是舒服而宁静,简直是做梦都求不来的,让她心里的斗志似乎都一点一点的随着带着香气的清风而远去。
“沈如归,其实你算错日子了,我今年才17岁呢,要明年才成年。”江初月说这话时,眼底满是狡黠的笑意。
沈如归坐在她旁边,整在用刀剪裁宣纸,然后装订成小本子,是给江初阳做练习题用的。
江初月知道沈如归做这个的用途时,撇了撇嘴,心里念叨着真浪费。可转头想着,这人也都是为自己在忙碌,自己再说这话,多少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嗯,我知道。”沈如归头也不曾抬,接话道。
“你知道你还说那样的话?”江初月问。
沈如归轻笑,“只要过了16岁就是成年人了,小姑娘。”
“小姑娘”三个字从沈如归嘴里一出来了,不知怎么的,江初月竟瞬间脸红了。
良久没听见江初月的声音,沈如归终于抬起了头。
“面若桃花,眼若春水。”这几个字霎然跃于沈如归的眼前。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江初月明明害羞的视线无处安放,可就是不愿意移开半分。
而沈如归,自是更不愿意少看一分一秒。
初夏时节半下午的燥热已经随着蝉鸣声散去,而沈如归只觉得压抑在心底的渴望似乎越来越无法控制。
“初月,看着这样的你,我真想做点什么。”
沈如归这话一出,江初月只觉得脸颊燥热的宛如被火烤一样,眼底溢满了羞怯,又羞又恼,想开口斥他两句,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我知道我再说下去,你就真的要生气了,可是,这些话,全是我的心里话。”沈如归倒是坦诚的很,“初月,有些事,我不说,我想你心里也该是清楚的,这辈子,不管发生什么的,如果我要选择一个人陪我终老,那一定是你。”
说到这里,沈如归垂了垂眼眸,轻笑一声,“如果,不能娶到你,那于我而言,不过就是再过一遍孤独终老的人生而已。”
点到即止,那些隔着曾薄纱的事实,终于摊开在彼此面前。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只有我们是一样的,在这个我们曾走过一遍的人生里,我们曾有过浅浅交集的人生里,重来一遍,同样的相遇,不同的结局,而,只有我们,才应该是一路人,才应该是最懂彼此的人。
言尽于此,便无需再多言,说再多,也不过是多余。
游玩了一天的太阳终于循着回家的轨迹慢慢悠悠的往家走,余晖洒落天际,漫天的火烧云,就像是为迎接黑暗而诞生的仪式感。
“初月,我在江城大学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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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高考如期举行。
这几天,江建文跟厂里请了假,每天就在厂子里,家里灶台前的身影再次变成了张雪芬。
江建文每天想着如何跟同事们多换几张肉票,就想着把江初月给养的白白胖胖的。
去年冬天高考时,他可是亲眼见着有人在考场里因为紧张各种原因,被抬着出来的。
他的想法简单,只要身体养好了,就算是紧张,也不至于晕过去的。
怎么把身体养好呢?
那就得吃肉了。
就连叶镇长,也都送了几罐麦乳精和奶粉过来,说江初月看着着实瘦了些,得好好养养。
江初月被弄的哭笑不得。
她不是长不胖,大概是体制如此,干吃不胖,说出来满满凡尔赛意味的话,可却是实话。
可这都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她倒是没拒绝过,早上一杯麦乳精,睡前一杯热牛奶,白天还有各种养身的汤。
真的,江初月突然有点感谢早些年她爹爹婆婆对自己的亏待了,让她的身体不至于被这么一补,就过头。
家里人帮着给她补身体,沈如归给她做最后的查缺补漏,倒是哪儿哪儿都没落下。
夜深人静的时候,江初月也极其苦恼,这要是考不上江城大学,可真是伤了一票人的心呀。
时间慢慢的往前划,7月20日一早,天还未大亮,江建文和张雪芬就起床忙碌开了。
张雪芬用小炉子煲上小米粥,江建文去巷子口买了油条豆浆,等江初阳起床时,桌子上已经摆满了早饭。
飘着油花儿的小米粥、剥好壳的水煮蛋、浸满了红油的咸菜、炸的酥脆的大油条、飘着浓郁香味儿的豆浆......爸、妈,咱这一桌子的早饭是不是过分了啊。
张雪芬给她盛一小碗小米粥,嗔笑道:“你这孩子,过分什么呀,又不是让你一顿都吃了。”
江初月喝一口小米粥,一边笑着说:“那您这也准备的太丰盛了点。”
“行了行了,难得想给你做炖早饭吃,还惹的你这么多话。”张雪芬不想提考试的事儿,免得让江初月压力大,“你看着点时间,赶紧吃吧。”
因着要考试,小米粥熬的比较粘稠,豆浆也只喝了小半碗,倒是自家蒸的杂粮馒头吃了两个,夹着红油咸菜吃的,很是开胃。
出门前,江初月再次好好检查了一下准考证还有笔,确定没问题,才出的门。
江建文和张雪芬没送,是沈如归开车送的江初月去的考场。
江建文和张雪芬站在葛粉厂的宿舍楼下,看着沈如归的车车慢慢消失在巷子口,带起一层灰尘。
“我怎么突然有种嫁女儿的错觉啊。”张雪芬突然开口道。
江建文一愣,转瞬没好气地瞪了张雪芬一眼,还冷哼一声,转身回了房间。
张雪芬被瞪的一脸莫名,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了江建文刚刚的反应是什么意思,又觉得好笑。
她竟从来不知道,自家男人竟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庆幸他们现在日子越过越好了,若是一直在乡下,指不定自家这闺女已经在相看了呢。
想到这里,张雪芬摇摇头,过去了的就还是不要再想了,还不如好好想想他们两口子该怎么多攒点钱,沈如归那孩子一看,就是家境还不错的样子。
自家闺女以后就是大学生了,身份上自是不会低人一等,所以,她和孩子他爸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转些钱,将来多陪些嫁妆,可不能让人戳她闺女的脊梁骨。
人呐,只要有了盼头,有了努力的方向,日子总不会过的太差。人一辈子,最忌讳的便是无欲无求、随遇而安,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再好的日子也会被过的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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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月考试结束,沈如归帮着分析了下成绩,确定考江城大学没问题后,便回了省城。
考完一周,江初月回学校填了志愿,江城大学。
然后日子便在等待成绩中慢慢度过。
江建文和张雪芬心里焦急,做人父母的,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担忧,这倒不是不信任自己孩子的表现,只是为人父母难以避免的情绪。
半个月后,成绩出来了,就挂在学校门口的黑板上。
375分,排名柯桥镇第17名,很不错的成绩了。
至此,一家人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三桥村的老江家在听说了江初月考上大学以后,尤其是江建武似乎变的更沉默了。
8月下旬,已然过了立秋,而柯桥镇的天气仍然带着暑气,人心浮躁,江初月的录取通知书就是这个时候送到葛粉厂的宿舍楼的。
恭喜声此起彼伏,江建武和张雪芬脸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比之去年的叶镇长有过之而无不及。
葛粉厂的工人们起哄让江建文请客,江建文两口子也丝毫没有拒绝的满口应下,转过天来就麻烦陈村长帮着在村里买了一整头猪。
陈村长也会做人,不仅帮着买了,还请人帮着把猪宰杀好,一块一块的分装好之后,亲自送到了葛粉厂。不止如此,他还帮着在村里买了好些蔬果,请了风评还不错的大厨,赶在请客的前一天,一起给送到了葛粉厂。
说实话,这真的是帮了江建文一家大忙。
葛粉厂宿舍区这边有个大院子,请客当天的天气也是好的不行,他们直接在院子里搭了棚子,然后在棚子里搭了炉灶,桌椅凳子也都是摆在院子里的。
为了庆祝江初月考上大学,葛粉厂的厂长还特意放宽大家中午的午饭时间。
江建文在葛粉厂待了这么久,承了厂长的好,也没让厂长不好做,一大早起来,准备的妥妥当当的,厂里下工的铃声一响,工人们去到宿舍区的院子里的时候,菜都已经上桌了,炒菜还冒着热气儿了,明显是把时间把控的刚刚好。
一片喜气热闹声中,江建武带着江大福来了。
还是江初阳最先看见的。
他开始还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两人是谁。忙转身跑进去找江建武和张雪芬,拽着两个人去了大门口。
看见江建武和江大福的一瞬间,张雪芬挂满笑意的嘴顿时紧抿,江建文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江建文和江建武这兄弟俩,隔着一道门,对视了好一会儿,江建武率先有了动作。
他和江大福一人提过去一个大袋子,“这是咱家种的西瓜,果结的不大,早几天听说初月考上大学了,刚好咱家的瓜也熟了,想着也给你们送来尝尝。”
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论过去有多少怨愤,今天是自己闺女的好日子,再加上张雪芬的性子本就柔顺,也做不出张口就骂或是赶人出门的事儿来。
她看着身前的两个袋子,抿了抿唇,“赶紧进来吃饭吧,这会儿刚开席。”
说着,侧了侧身子,要迎两人进门。
谁知,竟是江建文没让路,目光有些犀利的盯着江建武看,也没开口。
江建武勾了勾嘴角,“哥,过去的事儿我也不想说什么,反正都过去了,我今天来,也不是要求你们原谅的,就是想着初月怎么说也是我外甥女,现在考上大学了,我来祝贺祝贺。”
说完,也没多做强求,转头看向张雪芬,“嫂子,饭就不吃了,西瓜要是吃着好,你托芳芳带个口信,我再给你们送些过来。”
随即,便真的拽着江大福转身要走。
而江建文也真的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更别说挽留了。
反倒是张雪芬看着江大福这孩子心里有些不落忍,上前拽住了江大福的手,“你是大人不吃没关系,大福是个孩子,还在长身体,饥一顿饱一顿的,对身体不好。”
江建武冲张雪芬笑笑,“嫂子,我们带了馒头,没事儿的。”说完还自嘲的笑了笑,“我现在就大福一个孩子,我就是再不是人,也总不会不把他当人看的。”
这话张雪芬没法儿接,去年分家后老江家的事儿,如今却还是历历在目的。
江大福原来多外向的孩子呀,如今就好像跟自家的初阳转了个性儿一样。
最后,还是江初月用袋子装了一碗红烧肉,并几个馒头,递给了他们。
晚上,一天的热闹归于平静。
一家人一边收拾一边聊天。
“上回回村里,也是听说建武现在整个人都变了,踏实多了。”张雪芬唏嘘着说。
“大福哥哥都不打我了。”江初阳突然说,“有人抢我玩具,大福哥哥帮我抢回来了。”
这话让一家子突然都惊到了。
倒不是被江大福帮江初阳惊到的,而是,江初阳什么还是被人欺负了?什么时候被人抢玩具了?
“你被欺负了,怎么回来没跟我们说啊?”江初月问。
江初阳抱着凳子,想了想,好一会儿才说:“没有被欺负,是有人想抢我的玩具,大福哥哥帮我打回去了。”
这还不是被欺负了?
江初月无语。
她换了个方式,“那大福哥哥帮你,你怎么回来没跟我们说呢?”
“大福哥哥说不让说啊,他说这是我们兄弟俩的秘密。”说这话时,江初阳脸上竟是满脸的骄傲。
这......这满脸的骄傲是怎么回事?不是,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儿吗?
不过,江初月倒是没说什么,转头看向江建文和张雪芬,一时,三人竟有些相对无言。
白纸揉皱了,便再也铺不平了,人心也是如此。被伤的狠了,再如何,也回不到最初了。
关于江建武,江建文从始至终没发表过什么言论,张雪芬更是不会说什么。
过去,不论是李琴,还是江建武,甚至是江老三和刘芬,包括江建文和张雪芬,谁都不是无辜的。
所以,一切都交给时间吧,时间会给我们想要的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