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威势
像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的分量, 元蘅有片刻走神。直到内侍将授官诏书念与她听,她才迟钝地咀嚼出了言下之意。
皇帝是要放她走。
不仅放她走,还用足够的信任给她铺好了路, 将燕云军名义上的调遣之权给了她。柳全案后,燕云军中内乱不止, 这些个在军中多年的人又岂是听话顺从的。
这权是虚的。
但皇帝又甚是清楚元蘅的能力, 她只是缺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只要有了这个由头,她便可以真的做好这件事。从当年密探由衍州入都, 告知他, 是元成晖的长女御敌守城之后, 他便已经确认了这件事。
皇帝背过手去, 于殿中踱步:“其实这些年, 朕一直想不通柳全叛乱, 真的是朕做错了么……你如何看待此事?”
“臣不敢胡言。”
皇帝道:“朕恕你无罪。”
半晌沉默后, 元蘅道:“或许陛下觉得两相为难。柳全的儿子柳辞行了错事,不罚有损北成法度, 罚之则寒将帅之心。”
“正是如此。”
“可是,若当年柳辞其罪当诛, 而陛下只降罪于他一人, 饶恕他的家人, 柳全便应当是感恩戴德的。可若是柳辞所犯之错罪不至死,却施以重刑, 便是寒了人心。柳辞当年的确是疏忽懈怠,饮酒后误了事, 依照律例, 他该罚该打,却实在是……不该被处死。当年陛下在气头上, 痛恨其失职,但陛下治政,还是应当恩威并行,方能明法度,服众人。”
这话听得内侍胆战心惊的,毕竟如此说就等同于将战事之错归结到了皇帝身上。他急着给元蘅递眼色,元蘅也瞧见了,连忙称自己失言。
脚步声顿了下,皇帝道:“说了恕你无罪!”
“恩威并行……”
皇帝琢磨着这几个字,隐约觉出元蘅这话不止听着那么简单,只怕还有旁的意思。才想通,他轻笑:“你这是在点朕,要朕放了姜家女?”
元蘅再拜:“既然陛下已经宽宥于臣,便是准许臣重查当年旧案。案情尚未分明,姜家女不该死。臣以身家性命担保,她绝无二心。在衍州时,她一直助臣协理燕云军事,当年平乱她也做了不少,对燕云军可谓甚是了解。有她在侧,陛下命臣所做诸事定有事半功倍之效!”
瞧她说得真切,皇帝竟真的在思忖其间的利害了。就在他心生动摇之时,他看见了身侧为元蘅紧张得正满头大汗,生怕她说错了话的内侍,皇帝才一哂,明白面前这人伶牙俐齿,又将自己给绕进去了。
他轻摆了手:“依你。”
“臣拜谢陛下!”
皇帝打断她:“可若是她行了错事,或你私自将她放走,便以你的命抵。”
漱玉自然不会如此,元蘅也明白这话只是吓唬人用的,只是皇帝也想这般做,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罢了。如今此举是给元蘅台阶下,又何尝不是给他自己台阶下。只要留得漱玉的性命,便能有一丝赢面。
正事议罢,皇帝还是想起了那日暴雨中自己所见的情形。
他甚至全然不知闻澈与元蘅究竟是何时纠葛在一处的。这些年在朝堂之中,他是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他们之间连那点互相依赖的细节都全然没有。若不是这回他气狠了,将元蘅罚得重了,闻澈甚至不会出面。
“你与澈儿,是怎么回事?”
元蘅一愣,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揪住了一般。
她并不直言,而是道:“臣的罪责臣一人担,他全不知晓。望陛下不要因他一时糊涂降罪于他。”
皇帝眉梢微挑:“他说要陪你,你说你要一人担。这般情深,倒显得朕薄情寡义了。”
“臣……”
眼角泛酸,每回提到闻澈她总是想落泪。世上怎会有这种傻子,连欺君之罪都往自己身上揽。
皇帝道:“你是利用他?”
“不。”
元蘅想通的那一瞬,觉得周身都是轻盈的。
“如陛下所见……我,爱他。”
***
到了镇抚司门前,闻澈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递给守卫,旋即便一步不停地入内了。
天已擦黑,不到一个时辰锦衣卫就要下值,这个时候的镇抚司格外静寂,沿路走到值房也没见着什么人。
值房中甚至热闹,隐约还听到了闻临的声音。
闻澈驻足片刻,而后随意地挑帘而入。
他今日穿了件绣金盘纹的交领广袖宽袍,没有平素那般散漫不羁,扑面而来的便是令人脊背发冷的威压。
值房内闷热,闻临汗流浃背地与人说着话,回头见到闻澈的那一瞬吃了一惊。
多日的禁足并未将他的性子磨得收敛,反而令他看起来更强硬了些,见着闻临也没说话,而是往正堂中那么一站,堂中的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其余几个正凑在闻临跟前的锦衣卫看到他,登时便往后退几步,安安分分地不再言语了。
锦衣卫指挥同知方连风也起了身,将正座让给了闻澈。
闻澈没推辞,掀袍落座。
见他非但没与自己说话,反而一脸的冷淡轻慢,闻临心中不快,便袖了手:“澈弟的禁足竟已经解了?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而闻澈只是自己斟了盏茶,轻拨着浮沫,眼皮都不抬:“不劳皇兄挂心,是我该问皇兄,与王妃新婚燕尔,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这就与你无干了。”
果真底气足了,连场面话都不说了。
闻澈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地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锦衣卫调令,重重地扔在了桌案上,重复道:“无干么?”
“这里——”
闻澈点着桌案,“还不是皇兄能做主的地方。”
瞧清楚这块金令之后,闻临的笑僵在了脸上。他终于明白过来,今日闻澈就是知道他在此,有备而来的。
见堂中僵持无言,方连风忙开了口,替闻临说话:“是越王殿下说王府府兵不够用,要来借调些锦衣卫协助行事。”
闻澈抿了口茶,淡淡问:“陛下口谕呢?”
方连风哑了声。
哪里有什么陛下口谕。曾经皇帝病重之时,越王监国摄政,在众人眼中已经位同储君。如今只是借调些人手,自然没有人敢回绝。这都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即便没有口谕,锦衣卫也会卖给闻临这个面子。
可闻澈却问出这话,让人难答。
搁下茶盏,闻澈转动摩挲着自己的扳指,许久才抬眼笑了下:“没有口谕啊?那本王就不明白了,镇抚司是做什么的?可直接越过三法司督办刑狱、谨遵陛下调遣的锦衣卫,何时还要兼顾越王府事了?是最近案子太少没得忙了,还是方连风你太清闲了?”
方连风闻声惶恐跪下。
其余几个锦衣卫也慌忙跟着跪倒一片。
被驳了面子,闻临将自己的膝头的衣料攥得死紧,再舒展开,迫使自己扯出笑来:“澈弟何必这般说话,倒伤了你我兄弟情义。”
闻澈的指节一下一下地点在案上,发出轻而脆的敲击声:“人手不够,该去找安远侯手下的十二卫帮忙,再如何也不该辛苦皇兄来镇抚司。是皇兄觉得我禁足,锦衣卫便任人差遣了,还是皇兄曾对安远侯的外孙女落井下石,担心他不肯出人助你呢?”
“你!”
闻临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地反驳,“不借便不借,何苦含血喷人?”
“只是顺口一说,皇兄又何必动怒?今日这忙帮不了,也不该帮,如若不然着实落人口实,说锦衣卫在凌王手中吃着俸禄不做正事。府兵够不够的又有何打紧?皇兄已然成亲,不日就要就藩,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了。”
“就藩?”
闻临气极反笑,“你且问一问朝臣,究竟是谁该就藩!”
闻澈并不理会他的怒意,而是一副无辜相:“那我改日抽空便去问一问。只是今日不得闲,锦衣卫尚有要事,不能招待皇兄了。慢走,不送!”
知晓今日与他说不明白,只会让自己更难堪,闻临一言不发地转身便离去了。
人才走,闻澈依旧坐在原处没动,将调令从案上拿在手中把玩,放在灯烛之下看着上面细小精致的纹路,许久后又将视线挪回堂中的几个锦衣卫身上,轻而有力地道:“越王来要人你们就忙不迭奉承上去,可知锦衣卫是刀,不是狗。这么喜欢越王府,今日便可摘了腰牌,自行离去了。”
堂中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跪在地上的人甚至头也不敢抬。
“本王还想起桩事来。陛下当初只是要元蘅下狱,并未说要动刑。你们中谁人私下泼的冰水,又是受谁的指使……来日方长,本王都会慢慢查个清楚。”
闻澈起身往门外走去,挑帘之前又转身看过来:“你们的前指挥使孟聿是逃了,可是月前已经在纪央城被捉回处死了。没有用的狗,自然是落得被弃如敝履的好下场。放着锦衣卫的大好前途不要,却执意往本王的刀尖处闯……你们谁想赴他的后尘,尽管违逆。”
方连风微微颤着:“下官不敢,定谨遵殿下之命!”
“那就好。”
闻澈轻笑,而眼底却冷若冰霜。
他走后,堂中人才敢喘气。众人一摸后背,已然沁出一层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