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难撩

第38章 有意

启都入了夏之后便一直多雨, 不少旧亭台殿宇都年久失修,加上雨一浸泡就发潮泛着霉味,更甚者还开始漏雨。

检修殿宇也是工部的职责范围之内, 但是却因着重新整修泽兰宫,导致腾不出人手去。皇后的庆安宫便一直被推诿着没有修缮。

宫中多的是看人下菜碟的, 大抵是瞧着这么些年过去了, 这位中宫皇后虽未被废,但却也与住在冷宫没有什么差别了, 于是他们怠慢起来也都心安理得, 满心都是上赶着讨好蕙妃。

明锦报了许多回, 说皇后有腿疾, 这样又潮又热的天气实在是太消磨人。

可是那些人却只是来看过两回, 找了一堆借口说人手不足, 要么就是说眼下账上实在是没有太多的银子, 要皇后再等上一等,只消过了这阵勒紧裤腰带的局促日子再行修缮。

实在是没有了办法, 梁晋将军尚在为北成戍守边境,若知晓自己的亲妹妹在后宫的日子比尚未出阁时还凄惨, 不知会有多寒心。

明锦心里不舒坦, 但是又不敢将这些事告知闻澈。

同在启都, 母子不得相见,谁也不比谁好过。她不想让这些事去让闻澈烦心, 便只得自己出面去与负责宫殿修缮的人去谈。

谈不拢,这些人只是一味答允, 一味拖延, 最后被明锦说得没了办法,才说监工的官员现下都在泽兰宫, 要明锦自己去找他们。

到了泽兰宫的门外,明锦才说了来意,监工的那人便皱了眉。

若说是哪个后妃的宫殿要修就罢了,他们抽出功夫去一趟也是应该的。可是偏偏是皇后的宫中。

皇后如今已经禁足多年,除了裁量制衣和负责膳食的女官,几乎再没有旁人靠近过了。谁此时与皇后沾上关系,得不到什么好处事小,万一与之前的谋逆案牵扯上才是大事。

听到监工的推辞之后,明锦面色平静地没有说话,仿佛只是意料之中。

无论如何,她不想再此时争吵失了身为公主的体面,那样也只会显得皇后可怜。

明锦身旁的贴身宫女却当即急了,道:“庆安宫还住着我们公主和六殿下。六殿下年幼,还在长身体,若是因着漏雨落了伤,你们担待得起么!你们如此轻慢,难道如今庆安宫不是中宫皇后的住处了么!”

监工见宫女说了狠话,而泽兰宫那边的人手又催得紧,一时心中郁烦:“我等也是奉命整修泽兰宫,若是耽搁了进程,陛下才是要降罪于我们的!公主不如直接去请示陛下,得了陛下的旨意,我们立刻就去!”

明锦仍旧沉默。

如何去请示皇帝?皇帝如今哪里还当庆安宫住的是他的结发妻子呢?

吵嚷的声音大,隔墙路过的元蘅听的一清二楚。

虽说议政的前朝与后宫不在一处,但泽兰宫与朝云殿甚近,她折回翰林院时也常从隔墙经过。朱红的高墙被雨淋得斑驳,而那边监工的话又听得甚为刺耳。

因着官员无诏不得擅入后宫,元蘅便只在朱门下停着。果不其然,没隔多久便见明锦从里面走了出来。

明锦的容色显然比过往都憔悴。

“臣拜见公主。”

元蘅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

明锦一愣,这才看见还有人在这里站着。她勉强地笑了一声:“元大人。”

“不敢,公主直呼臣的名字就好,元蘅。”

明锦“嗯”了一声,道:“天色不早了,你辛苦一日,该趁着落锁前回府休息了。”

雨后的风甚是清凉,将明锦的薄衫吹得拂动,能看出她比之前还要瘦了。身为公主养在皇后宫中本该是无比的尊荣,可是元蘅却能明白,被所有人无视和轻慢感受究竟是何种滋味,这个公主身份就只能是枷锁。

一种房屋漏雨无人修的“枷锁”。

见元蘅没动,明锦才明白什么:“方才的争吵让你听见了?真是见笑了。”

元蘅却道:“这些人都是躲懒怠工,我这就去回禀陛下!”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可是刚走出两步就被明锦被拽住了袖角。

明锦的眼角忽然就湿了,冲她摇了摇头:“母后生性倔强,这些年的事都不许说给父皇听的。再想旁的办法吧。”

元蘅这才停下来,思虑许久,才道:“凌王殿下知道么?”

明锦摇了摇头:“他好不易才回了启都安定下来,与父皇的关系也有所和缓。你知道阿澈的性子,但凡说了,他若再闹可怎么办?”

元蘅沉默片刻,道:“公主和娘娘为他筹谋思虑这么多,不惜在宫中忍气吞声。若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枉为人子,更愧对凌王的身份。少年时他难免会做事随心冲动,但我相信如今他不会那么做了,公主不信么?”

听罢明锦哑了声。

母子不得相见是真,但是梁皇后却从未放弃关心自己这个儿子。梁晋常托人将书信送进宫中,信中皆是闻澈在俞州时所立的功绩。她只盼闻澈平安,甚至没指望自己宫殿漏雨,闻澈是否能帮上忙。

明锦回头望了望泽兰宫处忙碌的人影,忽然就叹息了一声。

宫闱中的这些事,之间的牵扯绝非表面上看着的那么简单,元蘅并不好再多说下去,只是委婉告知明锦,这些细碎的小事不必担心会给闻澈惹来什么麻烦。

她正欲告退,却被明锦叫住了。

明锦方才面上的愁云散了些,道:“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公主请说。”

“本宫知晓你现下即将升任侍读,在朝中前途一片大好,这句话问起来显得冒昧又不合时宜,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你对阿澈真的无意么?”

这不知是多少次她在元蘅面前提起这个问题了。

元蘅有些不大好的猜想,但是不知该如何问起。许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反问:“公主想问的,是元氏的意,还是臣的意?”

元蘅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个问题。若换成以前,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这么冒昧。可是现在她就是心中不上不下的,如同笼了层浓雾,需要人拨开,从而窥得一丝亮色。

过往明锦就知道元蘅不单是生了一副美人模样,为人更是冰雪通透。现在听了这句话,她更加笃定心中的想法了。

明锦不喜欢拐弯抹角,反而格外坦诚:“你知道的,本宫在意元氏的意,阿澈在意的是你的意。”

明锦从不觉得自私是一种错。在她认为,只要不伤天害理,尽力地谋划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是天理所应当的。她的确是很喜欢元蘅这样脾性的女子,但她终究不是闻澈,不能抛除元蘅的身份来单纯地亲近她。

闻临当初求娶元蘅,就是因为元氏的兵权,这件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而闻澈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梁晋手握的重兵足够闻澈永远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明锦不愿意让梁晋出现掣肘。

衍州毗邻俞州,只需要一点点关系的贴近,便会彻底与其余州府划开,成为北成一道坚硬的防线。那也会是闻澈和梁氏的防线。

陆氏的兵对着启都虎视眈眈,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便是俞州军和衍州燕云军。既然元成晖已经不愿意与陆从渊携手,明锦更想看到衍州的燕云军成为梁氏值得信任的兵力。

届时就算闻澈不愿争储君之位,也不用担心门阀世家策反,将自己逼得无路可退。

明锦的话一出口,元蘅倒是会心一笑。

元蘅喜欢与坦诚的人讲话。所有人都有野心,没有谁是圣人,为自己谋划出路不是什么罪不可恕之事。

元蘅道:“可是公主,我父亲尚在,他有心将家业尽数传于我那幼弟,我做不了元氏的主。至于元氏的意,他恐怕也不会属意梁氏。”

元成晖就算是再怎么选择,也不会选择梁氏。虽说盟友之间讲究的利益,但之前的旧怨又岂能一笔勾销?即使真的销了,又怎么保证梁氏心中不会记恨?元成晖是个主帅,他不会做这种看起来就赔本的事。

听完元蘅的话,明锦已经明白她是在婉拒自己了。

她并不放弃:“那你的意呢?在何处?”

元蘅有短暂的怔滞。

她只简单道:“我的意又不值钱。”

元蘅拜过她后离开,身后的明锦却忽然提高了声音:“可是那对他来说就足够了不是么?本宫出宫不便,庆安宫修缮之事,还要拜托大人亲自去告知阿澈,多谢!”

元蘅的步子迟缓了一瞬,终究没回话,继续走了。

***

依旧是贡院对门的茶楼,还在之前的位置,陆从渊手中拎了只铜铸鸟笼,他正散漫地逗着笼中的鹦鹉。

礼部侍郎林延之缓步挪了过来,行了拜礼之后,便落座了。

因着陆从渊没开口说话,他也不知是何意,便将目光落在了鹦鹉身上,夸赞道:“这只毛色漂亮啊,与朝云殿中的不差什么!”

才说完,见陆从渊的手停住,林延之才知晓自己又说错话了。

陆从渊倒是没计较,反而将鸟笼搁在了桌案上,让林延之仔细瞧:“是不差什么,因为就是同一只。”

同一只?

林延之此时凑近去看,才发觉真的是同一只鹦鹉,是朝云殿上皇帝最爱的那只鹦鹉,如今竟赫然在陆从渊的手中。

林延之不解:“那怎会……”

陆从渊冷笑一声:“陛下赏我了。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一只鹦鹉还能有什么意思?

林延之不敢乱说话,也不敢多加揣测,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又要惹得这位陆大人不高兴。

陆从渊抬手示意身旁的侍从都下去了,道:“你近日与那元蘅关系还算密切?”

林延之道:“平素没什么牵扯。因上回在晖春楼夜宴之时,我好言几句,她对我没有之前那般防备,见了面倒也算恭敬。”

陆从渊颔首:“她那般巧舌如簧,能让她恭敬以待的人着实不多。”

他掀开了香炉的盖子,轻舀了勺香屑进去,点燃,看着香雾升腾起来,萦绕在周围,才缓缓叹了气:“是我小瞧她了,本以为不是什么难缠的人物。谁知被她咬一口,能疼上多日不消。你猜这鹦鹉是陛下赏的还是罚的?”

因着元蘅依样学样将脏水泼回给了陆家,还将此事上升至谋害王爷的程度,皇帝简直是震怒。如今刺杀的案子没查明白是谁做的,徐融的事倒是快要败露了。

如今皇帝已经下了搜捕孟聿的命令,锦衣卫的指挥使也换了新人。

肃清锦衣卫的事虽然闻澈没有领命,但是他暗地里倒是也没少从中协助。如今锦衣卫重新被控制在皇帝手中,是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尖利的刀,要切的就是启都中的诸多权贵。

只要仔细地查,不难发觉孟聿曾受过陆家恩惠之事。

皇帝最爱的鹦鹉,丢给陆从渊,这哪是赏赐?这是警示。

林延之小心问道:“当日孟指挥使为何执意要亲自杀徐融?派个谁偷偷送上一杯毒酒,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落得如今被搜捕的程度。半生的劳苦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他何至于想不开?”

陆从渊道:“孟聿此人啊,生了副至情至性的忠义骨。走到如今的地步,全是这位逼的!”

说罢,他将逗弄鹦鹉的小勺子砸向了鹦鹉,笼中的鹦鹉吃了痛,扑棱着乱飞,许久才安定下来。

当年,柳全的儿子柳辞与孟聿同入锦衣卫,是吃穿都一道的好兄弟。

因着孟聿少时受继父毒打,生了不爱说话的性子。但是柳辞又是个纨绔的性子,平素便总是与他一道吃酒玩乐。孟聿家中穷苦,柳辞便常给他些衣食银两接济。

直到有日柳辞当值,因吃酒误事致锦衣卫折损。

皇帝大怒,赐死了柳辞。

这件事或许错在柳辞,但着实罪不至死。当时不少人替柳辞求情,其中就有孟聿。

可是皇帝在气头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甚至还将求情之人各打了五十杖。也是因为这五十重杖,孟聿落了腿疾,一到天凉落雨便会剧痛难忍。

之后孟聿上书请辞,又被皇帝给驳回痛斥了一顿。

兴许孟聿心中还夹杂着对陆氏的亲近之心,在那之后便与皇帝离了心,不止一次对陆从渊提及自己想要回纪央城做一个普通的督军,不想留在启都了。陆从渊初时并不想放弃在锦衣卫安插的这个得力人手,便会好言劝上几句。

再然后陆从渊对孟聿说,徐融知道的事太多,必须除掉。

可是陆从渊万万没想到,会是孟聿亲自动的手。

孟聿想要离开锦衣卫,既然不能体面地走,他宁愿玉石俱焚。最后陆从渊替他铺了路,将他藏匿在了纪央城中。

此事做的顺畅,但也令人惋惜。

陆从渊轻饮了一口茶水:“孟聿性子直,觉得皇帝对锦衣卫太过于薄情,想要离开也无可厚非。”

林延之还是不懂:“想要离开可以称病,体体面面不是比什么都强?”

陆从渊道:“起初我也不明白,可是前几日忽然想通了。孟聿腿疾那般严重,你猜他为何却死活辞不掉指挥使之职?陛下总说着要整顿锦衣卫,你猜是要整顿谁?陛下留孟聿在身边,就是知道他是我们的人,想要顺势摸出些什么。当断则断,直接离开,是保全我们所有人的最好方式。孟聿,可不傻。”

听此,林延之才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皇帝并不是信任孟聿才坚持留着他,而是要用他做饵,钓出他背后的人。而孟聿坚持自己亲手杀了徐融,便是找一个好时机直接与启都划开关系,顺便报了元蘅杀柳全的仇,用相同的手法杀徐融,从而栽赃在元蘅身上。

林延之竟不知道,自己这位同僚孟聿竟心思缜密到如此程度。

亲自动手杀徐融,既是与启都割开的绝佳方式,又是给陆氏表忠心的投名状。

投名状一递,谁还在意锦衣卫那傀儡般的虚职呢。

再看向那只鹦鹉的时候,林延之打了个寒颤。半晌,他还是亲手斟了杯清茶,缓缓递给了陆从渊。

***

听见有人叩门时,徐舒正在百无聊赖地啃着西瓜。

他堂堂俞州军副将,在启都的富贵乡里歇软了一身钢筋铁骨,竟沦落至给凌王府守门。

他边慢悠悠地踱至门口边骂:“早就让他多留些仆从了,这下好,门房病了,我就得给他看门!”

刚开了门,他立刻将手中的半拉瓜往身后藏,擦了擦嘴,得体一笑:“元,元,元姑娘啊。”

真是稀客……

徐舒起初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么久以来,向来都是自家殿下巴巴地凑上去,如今竟能见她叩一回凌王府的门。

元蘅瞧着徐舒没藏严实的瓜,笑了下:“劳烦将军通禀,说元蘅有事拜见殿下。”

徐舒忙道:“不必!不必通禀!”

“啊?”

元蘅没明白。

徐舒解释道:“如果是元姑娘,直接进去就好了。您来过,就不需要我引路了吧?顺着游廊走到尽头,就是我们殿下的住处!”

他觉得这是他办的最得力的事,搞不好闻澈还要奖他,将扣掉的月银都还回来。

元蘅没推辞,便照着他说的去了。

府中比上回来时漂亮许多。

那时是秋日,万物凋谢,看着四处光秃秃的一片落寞。而如今时值盛夏,元蘅才知道,府中原来栽了这么些花树,风一吹,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

府中的花树看起来像是被人精心侍弄过的,湖面上连片的荷,风一吹便迎风微动,荷香四溢、碧色连天。

府中就这几个人,想来是闻澈平日里侍弄的次数多些。但是元蘅怎么也设想不出,当日那个在衍州帅帐中,脸色难看成冰的凌王殿下,侍弄起来花草是什么模样。

斑斑花影之下,隐没着一袭月白宽袍。此人枕着自己的右臂,靠在廊下红柱上小憩,一条长而有力的腿微屈着,另一条腿则垂下,漫不经心地轻微晃**着。

上回在纪央城客栈的清晨,元蘅几乎是逃似的离开,哪里仔细看过他的模样。

他是真的生了一副好皮囊,疏淡的眉眼,高挺漂亮的鼻梁,唇色也是轻淡的。听闻梁皇后便是名满启都的佳人,从闻澈的样貌上也能窥得一二。他安静睡觉时眉间没有了故作的笑意,反而带着什么化不开的愁绪,像是在睡梦中也要提防什么,总之不大高兴。

似乎有蝴蝶虫鸟扰了他,他抬手扑了两下,继续睡着。

乍起了玩心,元蘅刻意没出声,而是蹑手蹑脚地靠近,摘了片叶子轻触他的眉心。

闻澈压根没睁眼,皱了皱眉便将脸偏向一旁,不耐烦道:“徐舒,你再烦!”

元蘅:“……”

她压下唇边漫起的笑意,继续用叶子挠他。

闻澈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就要上手,结果在看到元蘅的那一瞬哑了声,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一时没开口,还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

此时元蘅才笑道:“瞧瞧什么时辰了,日头都要落了,殿下还能睡得着。”

闻澈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真的元蘅。他欲言又止片刻,说出口的却是:“你来了徐舒也不通禀,他近来是越来越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