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雨
从她入仕到现在, 只有闻澈坦然地这样唤了她。
他的认可并不重要,但是与那些嘈杂的争论和辱骂相比,这份温煦的坦**就是供人暂栖的一隅。
这些日子元蘅想对他说的话挺多, 但是如今听他一笑,那些话又梗在喉间, 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怔愣片刻后, 她还是依例行礼:“殿下。”
闻澈的笑淡下去一些,袖手而立, 道:“一直病着, 尚未与你道声恭喜。翰林院是个好去处, 虽然官职不大, 但却是清要之地, 合适你的性子。”
竟是真的病了。
元蘅之前还以为这是他回绝皇帝所找的托辞。
“那……现在好了么?”
“什么?”闻澈没明白。
元蘅道:“你的病, 好了么?殿下看着清瘦好些。”
闻澈鲜少听她出言关心自己, 一时间唇角微扬,又很快地抵唇轻咳一声, 道:“风寒罢了,有什么要紧。思虑过多食不下咽, 自然要瘦些。”
他眼尾带着轻淡笑意, 面上却又一副无辜的样子。
元蘅并不敢多问。
见她刻意错开目光, 他靠在墙上抱臂而立,神色慵懒:“不问了?”
他是故意的。
元蘅并不知跟他说什么, 只想快些离开。她将纷乱的经卷整理好,说自己今日还未在翰林院点卯, 急着要走。
闻澈却道:“我送你去。”
“不必!下官认识路。”
“我当然知道你认识。”
闻澈挑眉, “怎么,你躲我?”
元蘅:“……没有。”
“那便一同吧。”
元蘅暗叹出一口气, 以她对闻澈的了解,她再推拒多少回,他也会装聋作哑。倒不如直接将话说开来,也省得之后有误会。
她刻意放慢了步子,不愿与他并行,可是察觉到了的闻澈同样慢了下来。
宫道两旁的禁卫目不斜视,但元蘅仍觉得她不应当与凌王同行。入了翰林便是日后内阁之选,唯忠社稷与皇帝,与朝中的牵连越少越好。原本众人就将目光搁在她身上,她不想再牵连了闻澈被人非议。
“你话少了很多。”
在跨出第一道宫门时,闻澈侧目看向了元蘅,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元蘅道:“有么?”
“或许没有。”闻澈失笑,“应当是你独独不愿与本王说。”
元蘅不知该如何作答。
闻澈将手负在身后,走在她的身侧,又道:“听说闻临答应与你退婚了,你后悔么?”
这事她知道。
自打她参与了科举之后,越王那边便没了声息,闻临再不肯来侯府,甚至私下传了好些诋毁之言。
左不过是说她不知好歹。
“后悔?为何后悔?”
元蘅觉得手中的经卷有些重。
还没等她换个姿势抱着,就被闻澈接过去几卷,替她分担了。
闻澈道:“越王妃和七品翰林编修,你选了个难走的。”
“越王妃就容易么?我只是选择了我情愿的。”
元蘅终于笑了:“殿下,下官好歹当朝探花,在你眼里不值钱么?”
上回元蘅这般轻松地打趣他,已经过了很久了。闻澈看了她片刻,笑了一声:“哪敢。”
两人心中都有所思,在往翰林院去的途中,遇上几个端着丝帛的宫人。为首之人莽撞,险些要撞到元蘅的身上。闻澈的眼睛快,伸手扯了元蘅的衣袖,将她往自己跟前护了下。
那一行宫人心惊,忙跪下称罪。
元蘅尚在他的怀间,隐在宽大的官袍之下的是她纤瘦的腰身。布料光滑冰冷,他却像是被烧了指尖,顺着手臂将他的思绪给点燃了。
那份心思如今已经明了,可这人却不给回应,闻澈总觉得比过往还要煎熬了。
良久,直到元蘅说了话,他才回过神,悄无声息地挪开了距离。
“这是?”
元蘅的目光停留在宫人的丝帛上。
宫人不敢抬头,只应声道:“今年州府进献的丝帛,陛下赏赐蕙妃娘娘的。”
“这是琅州的丝帛?”
宫人答:“是。”
元蘅皱眉,但没多说什么,让她们起身走了。
继续走在路上,元蘅明显心不在焉。
“你方才怎么认出那是琅州丝帛?”
闻澈虽不知她在想什么,但是却困惑于此。
元蘅停住了脚步,没答他的疑惑,而是仰面看向闻澈:“依北成惯例,州府进献税赋也是七月后的事了,这才四月,怎么就有琅州丝帛了?”
闻澈思索片刻,道:“没听说哪州进献了,估摸着只有琅州罢。柳全叛乱,琅州知州恐慌着呢,生怕罪名与自己沾上干系,因此想提前讨个好也无可厚非。怎么了?”
“琅州知州……”
元蘅默念了一遍,终于发觉出不对地方来,“琅州知州,还是徐融?”
虽然闻澈在俞州待过许久,但对周遭的官员还是记得不太清。但是唯独这个徐融他记得。
此人看着老实本分,实则很是圆滑。去年柳全被押入都,徐融亲自上呈了请罪书,哭得一塌糊涂,说自己被柳全胁迫多年,苦不堪言,他想揭发乱事时却被柳全关押了起来。皇帝派人清查,他确实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摘得干净,于是一时动容,留了他的本职。
“是徐融。”
元蘅听罢加快了步子朝翰林院走去,甚至没有顾上跟闻澈多解释什么。
翰林院书阁典籍丰富,最近为了编修国史,元蘅翻阅了许多名录。不知是在哪一页看过徐融的名字,正是与琅州的丝帛有关系。
闻澈看着她翻找着书籍,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你查徐融,还是为了柳贼余党?你担心他是?”
元蘅停下了动作,沉默半晌,看向他:“陛下让你肃清锦衣卫,你为何不做?”
“这与徐融有关系么?”
“有关系!”
她反驳得快,但是自己现下却找不出证据。分明昨日她还在何处见过那册名录,今日竟就在这里不翼而飞了。
元蘅并不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她尚在衍州之时,便多听元成晖提及临近州府的知州和镇守将军。徐融是最常送些东西来的,或是绸缎绢布,或者金银玉器。尽管元成晖没留过他差人送来的东西,但也对他的殷勤印象尤深。
“若是州府进献丝帛,每年的花样颜色几乎不会重复,这是旧例,过往我父亲就是这么做的,琅州自然也不会例外。方才那宫人说那是今年新奉上的。可是半月前……锦衣卫指挥使的衣领,就是这个花样,我不会认错。”
那日她刚参加过传胪,回侯府的路上特意没有走官道,而是为了图便利抄了近路。
正巧遇上锦衣卫办事,说是要抓要犯。
锦衣卫指挥使孟聿并不知这是侯府的马车,直接拦了下来,掀帘查证。
当时马车的布帘被猛然掀开,耀眼的日光灌了进来,将孟聿身上的蟒纹曳撒照得发亮。他一手撑着马车,另一只手紧握腰刀,看向元蘅时目光也没有和缓。
他大红色的衣裳花纹繁复,唯有他领衣和袖口处露出青色,隐约可见纹样。
当时元蘅就注意到了。
那不是官袍纹样,也不是启都的丝帛所制之衣。
但当时她并没有多想,只有今日撞见这宫人,她才回想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来。
闻澈道:“你的意思是,在徐融进献琅州丝之前,锦衣卫孟聿就已经穿上了琅州丝帛的衣裳?”
“是。”
“徐融此人圆滑之至,万一他只是想收买行个方便也未可知?”闻澈试探地问。
元蘅却道:“进献之事,他就算是想收买,也是找司礼监,为何会找上锦衣卫?你不知道,柳全此人狠绝,没有用的人,他是不会一直留着的。他若是铁了心造反,为何会对一个知州手下留情,还给他策反诉苦的机会?”
闻澈皱眉,终于明白了元蘅的意思。
“当初柳全就是从诏狱中逃出来的,一般的锦衣卫,也做不到……”
“就是这个意思。孟聿,徐融,他们都有柳全余党之嫌。一个留在启都,一个远在琅州,殿下,若是不查,衍州之乱难保不会重现。”
何止是会重现。
皇帝身边出现了这样的人,或会祸起萧墙。
架子上的书籍被翻得混乱,元蘅似乎不找到那本名录不罢休。但今日却奇诡得很,那本册子就是不见了。除了要编修国史的新科一甲,以及那些庶吉士,鲜少会有人往这里来,其他官署之人更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在一旁许久不说话的闻澈忽然抬手挡了她的动作,眸光沉了下去:“你不是急着去点卯?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要……”
“好了!”
闻澈的声音比方才严肃,扶着她的双肩,将她推出了藏书房,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再插手了。做好你的事,将国史修好,其余的你无需多管。”
元蘅自然不愿意:“什么叫与我无关?琅州若再起风浪,伤的不还是衍州么?我现在确实只是个翰林编修,但亦是衍州之人,怎能任由……”
“元蘅你听我说。”
闻澈知道她情急,但亦了解她的性子,问:“你觉得柳全余党只有这两个人吗?”
“自然不是,但顺着藤蔓总能捉出来。你不让我查,总不能任由事情发展。”
“你也说了,不知道他们后面还有谁。当日柳全找到你之事,肯定还有旁人知晓。现在你高中新科进士,多少眼睛看着你?你在明他们在暗,若是要伤你,简直易如反掌!”
他这段话说得真挚。
在方才元蘅只顾着查出叛臣之时,他都在为她的安危思虑?
原本还想争辩,听完这话时元蘅还是将语气放轻了:“我不怕。”
“我怕。”
只这两字,阁中陷入了沉寂。
可是他温热的气息咬出这两字时,无端带了令人动情的浓烈,在死水般的沉默中掀起波澜。
两人挨得极近,闻澈需要微微低头才能与她对视:“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
元蘅被这话打了个猝不及防,张口却哑了声。
他很长进,分明上回还“落荒而逃”,今时却能轻巧地将她逼得无可后退。
她片刻后将脸偏向一旁,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样直截了当**心意的话,容与也对她说过。彼时的少年郎热烈坦诚,将她的心撬开了一条缝,送来了容与能给出的喜欢和袒护。
可是那人离开后的这些日子,那道缝隙便成了伤疤。
元蘅素来不觉得自己软弱,所以同样的话她不会再相信第二遍。
“多谢殿下相护之谊,我会谨慎,但是其他的,我……”
她做不到,也答应不了。
她对闻澈从不够相信到愿意付出一部分信任,但却从未想过这会是男女风月的情愫。
元蘅没看他,也不知道他听完这话是什么模样。
她额前的碎发被一只有力的手抚到了耳根后,那人叹道:“又没逼迫你什么,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很无耻。”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闻澈道:“不管怎样,这件事你不能插手。我看翰林院近来是不是太清闲了,不如我找王侍读,多给你派些事做比较好。”
说罢他便转身欲走,却被元蘅叫住了。
“闻澈!你上回问我信不信你,可是你信我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柳全,没有人比元氏更了解琅州。你让我查清楚,若不然我于心不安。”
闻澈的步子顿住了。
良久,他转过身,眼尾隐约含着笑意。他走回来,问:“你叫我什么?”
元蘅:“……殿下。”
她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了。
“我喜欢你叫我名字,好听。”
好……听?
元蘅实在不懂他是不是故意装聋作哑,绕开话头。
但是闻澈并没有久留,离开时的步子飞快。只片刻,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拐角的浓荫下。
***
因着边关战事尚未平息,江朔诸郡又发水患,军饷钱粮一直都是皇帝心头的一块重石。无数折子呈上来要求灾后重建拨款,但是户部却一直都拖欠着没有办妥。灾后收不上税赋,要用银子的地方却越来越多。
此时徐融献上大量的琅州丝帛,折银后便解了国库的燃眉之急。不光是空虚添补了七七八八,甚至还余出一些来赏赐后妃和王府命妇。
徐融将本该七月后的朝贡提前拿出来,直接表了忠心。
皇帝本想要将他提拔为启都官员,却被他婉拒推辞,说是舍不得琅州百姓,不愿离开。
这出精诚戏唱得不错,他尚未离开启都,便被户部官员邀去了各府上感谢。
本就对不上的账,有了这批琅州丝帛,就不必对得上了。
暮色四合时,汝河畔热闹非凡。
徐融的侧颊被酒意熏得泛红,但是仍旧强撑着精神与人交谈。
“启都就是……就是比琅州那等荒芜地繁华得多!美……美人也多!”
徐融将酒盏重重放下,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陆从渊淡笑了下,偏开手腕避开了谄媚地欲给他斟酒的新科进士。那人吃了瘪,怏怏地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
“启都好,徐大人就留下啊。陛下都有那个意,你却不肯。可见琅州有宝啊!”
一旁的官员饮了酒,笑着打趣着徐融。
酒意熏人,徐融几乎看人都有重影,他摆了摆手就开始胡言乱语:“哪有宝?这、这苦差事……不知道何时……嗝,何时是个头啊……”
“什么苦差事?”那官员狐疑地问。
徐融却在这一瞬清醒了些,面上的颜色好不精彩:“我、我说知州辛苦啊。州里县里,鸡毛蒜皮……”
坐在正中许久没有说话的陆从渊终于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带着凉意:“徐大人醉了,不妨让小厮扶着去房中歇下?这晖春楼中终究嘈杂,又要扰得你糊涂了。”
陆从渊还未动身,徐融岂敢说自己醉了。
他只起身称自己沾了一身酒气,待去偏房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来。
徐融刚被小厮搀着离开,礼部侍郎林延之便开了口,说前段时日因着边患未解决,朝中诸事繁忙,传胪之后便一直欠着一场进士宴。这一拖就是一两个月。今日只当借着陆从渊的生辰,要众位新科进士聚上一聚。
朝中官员都将此事忙忘了,进士宴也没有补办的道理,更没有借着左都御史生辰的由头补办的道理。
但是在座的诸位也都明白个中意思。
不必亲自登陆府的门便能与陆氏同席,自然没有人不愿意。
“欸?今科一甲,怎么不见那位探花女啊?”
不知是谁出了声,众人才猛然发觉的确是如此。
状元郎告了病假,将这场陆氏的宴请给推了。但是众人并不知为何没有元蘅。
“谁叫我?”
元蘅掀帘而入。
她素色的衣裙清雅,发髻饰以玉簪,模样美得不可方物。洁净修长的指节挑开帘布,在众人的目光中举手投足甚是得体,也毫不露怯。反而是在她进来的这一瞬,宴上之人都静了片刻。
除了同入了翰林院的进士,其余多数人只在她拜官那日与她潦草见过一面,那日她官袍加身,神情清冷,没人靠近瞧清楚这位女官的容貌。
如今瞧清楚了,却只能叹一句。
——美人。
蘅芜生香泽。
陆氏于晖春楼摆宴,自然没请她。如今她不请自来,却没有任何拘谨,而是施施然朝着众官行礼。
再不情愿,也没人当众驳她面子。
陆从渊还没发话,林延之先解了围:“你来得刚巧,就差你了。”
元蘅应声落座,声音轻缓:“偶然途径,听得这里有人问及,诸位大人别怪下官不请自来就好。”
她自然是故意来的。
早在今晨的时候,漱玉便查清楚陆氏要摆宴宴请今科进士,届时到的官员除了面子上抹不开的,其余皆是陆党。
本没请她,她也不愿上赶着触霉头。可是漱玉还说,尚未返回琅州的徐融也在受邀之列。
柳全、徐融、孟聿、陆家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人,却以一些微不可察的痕迹串了起来。
元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陆从渊皮笑肉不笑地捏着手中的酒盏,淡声道:“既然都到了,便没有什么请不请一说了。你父亲还好么?不是说衍州生乱之时他一病不起么?”
在座的人都不言语了。
元氏曾与陆氏站在同一根绳上,后来元氏公然抢了越王妃的位置,便是彻底得罪陆氏了。
感受到这里冰封一般的冷气,那个问及探花女的官员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蠢,恨不得此刻就扇自己两个耳光。
元蘅如今不过七品编修,在座的任何人职位都要高过她去,若论寻常,大可不必给她留什么面子。
职位虽清要,想熬出头却是难于登天。得罪了世家,定会被打压得毫无前途可言。
可她偏生身份尴尬,官虽小,出身却高。
想那元成晖再懦弱,元氏也是屹立于衍州百年了。比上不足,比下那是绰绰有余。
元蘅冲他莞尔一笑:“家父已经痊愈,劳烦陆大人费心。”
“痊愈了就好。”
陆从渊搅弄着碗盏中叮当作响的冰块,忽然抬眼:“听闻越王亲自上书请求废了你们二人的婚约……越王殿下向来是个得体之人……”
这话下之意不言而喻。
越王那般得体要面子,都忍无可忍地愤恨退婚,可知有多恨元蘅。
这话就是要她无地自容。
只可惜他并不了解元蘅,对于这种话,她向来不会入心。
她笑道:“陆大人说得对,越王殿下确实得体。侯府送去退婚书,便是觉得殿下芝兰玉树,不会强人所难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强人所难?嫁入王府便这般让你难为?”
坐在陆从渊跟前的新科进士有些忍不了了,直接出口呛她。
这段时日瞧不上元蘅,想看她热闹的人太多了。如今好不易揪到一个话头,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今日这话她若答得不好,便是又得罪越王一回。日后也用不着他们不顺眼,她在朝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元蘅垂眸搁下手中的白瓷杯,抬眼看向那个进士:“这话说的,倒让我难答了。北成开国百年,尚未听过进士也是王妃的,这怎么不难为呢?元蘅自认为品貌不佳,也不想耽误了殿下娶妻。”
那确实没听过。
方才说话那人又道:“那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王妃,自然不能四处抛头露面,若不然实在失德!”
元蘅似是而非地点头,又将话抛了回去:“北成律法哪一条说见了人就是失德?”
“你强词夺理!”
那人怒道:“这虽不在律法中,却是祖宗礼法规矩,圣儒教诲!你半点不通,不堪教化!”
在座的众人都静默着看着一场闹剧,静等着元蘅理亏说不下去的时候。
谁知元蘅仍旧面容平和,像是在街头看百戏。
“祖宗礼法,圣儒教诲,这些今年科举也考了。我一甲第三,兄台想教化我,想必是今年的状元或榜眼了?”
元蘅轻品了一口清茶,目光飘向他。
那人:“……”
陆从渊轻咳一声,神情冷淡地扫了一眼身旁争执不休的进士,道:“酒饮多了就出去凉快凉快,诸位大人都在,你却这般失仪!”
这人听到陆从渊发话,心底一凉,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连连认错称是。
元蘅看着这位所谓矜傲清贵的陆家长公子,只觉得虚伪得很。
挑起争端的是他,轻描淡写将罪责抛给旁人的也是他。想做他的跟前人,就得承担随时被半途抛弃的后果。
此时元蘅才有稍许理解了元成晖,明白他为何急匆匆地想将她嫁给闻临。
有陆氏这样的盟友,元成晖是睡不着觉的。想来元成晖是想干脆扯断关系,日后也不必担惊受怕。
陆从渊深谙谋略周旋之术,也只用一言便试探出了元蘅的品性。
“元姑娘别跟他计较,今日宴饮,是畅谈的好时候,莫要因为这些毁了兴致。”
林延之开口,再度将剑拔弩张的气息缓和了些。
原本女官之事林延之就很难办,因着殿试一甲名次由皇帝钦点,他是半点手都插不上。
但凡元蘅殿试后成了庶吉士,或者分派给了六部衙门,他便有的是法子让她没法出头。
谁知后来元蘅被点为今科探花,依照旧例便是直入翰林,他更没有权力干涉。
如此,他便难以听从陆从渊之前的吩咐。
如今好不易办宴饮,林延之特意没敢请元蘅赴宴,谁知她又不请自来。
现下林延之只想回去找条白绫一死了之,也不必日日看着陆从渊的冷脸了。
酒至半酣,元蘅也没看见徐融的身影。
分明徐融的马车就停在晖春楼下。
终于有一官员问及了:“徐知州换件衣裳,竟要小半时辰么?”
又有一人笑答:“他醉成那个样子,多半是倒下睡熟了罢!”
于是,这人吩咐身边的侍从去寻徐融。
没有多大一会儿,这侍从便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地不起,连双手都是发抖的。
“徐……徐大人死了!”
***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席间之人大惊,纷纷起身随着侍从去探看。只有林延之一个人面如死灰,心惊胆战地瘫软在了座椅上。
他只是借陆从渊生辰的由头办个宴饮,谁又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下还闹出了人命来。
元蘅蹙眉,跟着众人一同往那里去了。
屋子干净整洁。
徐融的衣裳穿戴完好,却倒在了地上,,浑身未见一处伤口,只有他唇边挂着一丝血迹。
陆从渊看到的第一眼便转过了身去,用绢帕捂了口鼻,冷冷吩咐身边人:“告知刑部。事关朝廷命官,再行通知锦衣卫。”
那人忙称是,一路跑着出去了。
元蘅原本怀疑是此事与陆从渊和孟聿脱不了干系。谁知却听见陆从渊主动让人传了锦衣卫,心中的疑惑便更深了。
若是有关,陆从渊绝不会将锦衣卫牵扯进来。
“天呐!今日百官宴饮,竟有人在此时下手!骇死我了……”
“徐知州是得罪谁了么?”
“他初入启都,人生地不熟,能得罪谁啊?”
元蘅在旁听着众人窃窃议论,直到听到这句话。
徐融初入启都,能得罪谁呢?
他死了,谁又从中获益?
心下一寒,元蘅想起了琅州丝帛。
徐融解了户部支不出银子的难题,也因此讨好了皇帝,给自己得了一堆嘉赏,如今也算是在诸位官僚中提了身份。
但他死了。
元蘅发觉端倪之时,那本记录徐融进献丝帛的名录不知所踪。就在她顺着徐融要查明缘由之时,他忽然暴毙而亡。
就好像有人已经知道了她在做什么,提前将所有的线索都抹除干净,为的就是让她毫无办法,揪不出背后的人来。
不多时,刑部和锦衣卫的人来了。但并不见孟聿,来的只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元蘅主动问及孟聿,这位指挥同知却说孟聿母亲病重,他这几日告假回乡侍亲了。
刑部的官员盘问了晖春楼的小厮,小厮只说自己将他送进房门之后,自己便一直站在门外没走。
小厮是担心徐融饮了太多酒,便在门外多候了会儿,可是里面一直没有任何声响。直到宴上大人们遣人来,推开门才发觉徐融已经倒在了地上,口齿溢血。
“没有任何声响?他倒地时也没有声响?”
元蘅看向此人。
这小厮像吓坏了,忙道:“真的没有!”
还没等元蘅再问话,林延之便将她叫至一旁,小声道:“你莫要问了。此事与你扯不上干系,问多了要惹祸端,别怪本官没提醒你。”
也是,刑部和锦衣卫的人都在此,宴上诸位官员也都在,怎么也轮不上她一个探花盘问人。
元蘅知晓林延之是为她好,便颔首退至一旁了。
直到元蘅在回府的路上,也没想通。
徐融身上没有外伤,有可能是中毒身亡。但若是中毒之人倒地,怎么可能没有一丝声响?
要么是小厮在说谎,要么是房中还有其他人。那人杀了徐融,将他放倒了。
“若是房中还有旁人,他是怎么走的呢……”
漱玉听到元蘅歪自言自语,将一件外衣披给她,问道:“姑娘说什么?”
元蘅重复道:“若是有人杀了徐融后离开,他是怎么走的呢?”
漱玉思忖片刻,道:“徐融所在的房间在二楼,门口有小厮守着。若真的有人,他要么没走,要么跳窗了。”
“不可能没走。刑部查封了晖春楼,往后的半个月都不可能飞出一只蚊子。他不走,等着死么?”
“那就是功夫很强的人了。能从二楼跳走还毫无动静……”
漱玉的话音刚落,马车颠簸了下。
元蘅捏着自己的衣角,看向面前的马车帘,忽然想起那日被孟聿挑开车帘的场景。
孟聿不在启都。
他真的不在启都么?
仅仅是一件琅州丝帛所制之衣,她的怀疑甚至毫无支撑的作用。但琅州丝帛的名录不见了,徐融死了,孟聿又恰巧回乡。
她今日就是冲着徐融孟聿以及陆从渊来的,如今却只有陆从渊从容不迫地处理这件事。
一次巧合是巧合,若多了就必是人为。
陆从渊如同狡猾的狐狸,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他那里撬出什么。
如今元蘅还能查的,就只有孟聿。
“漱玉,你可知孟聿是哪里人?”
漱玉沉思后道:“那日孟聿拦了我们的车马,回府后听景公子提了一嘴。说这个孟聿少时命不好,他母亲改嫁后,继父对他非打即骂。直到他武举夺魁,入了锦衣卫,处境才好受些。景公子好像说过,他是纪央城人氏。”
纪央城!
元蘅心底一惊,挑帘对车夫说:“不回府了,正好明日我休沐,现在去纪央城,天亮还能到。”
***
纪央城距离启都只有几十里,说是京畿要城也不为过。
但分明是京畿要地,却因为出了个百年世家陆氏,被陆氏兵权镇守,说它姓了陆也没什么不对。
纪央城毗邻启都,用好了是启都的门,用不好就是启都的祸。
当年太后为了扶持闻泓登基,兴兵叛乱。当时太后手握重权,逼宫时用的自然是原本直隶于皇帝的十二卫亲军。
与此同时,纪央城也乱了。
但是纪央城乱得蹊跷,据后来太后自戕,陆氏献上衍州姜牧的人头时所说:
是陆太后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陆氏的忠君规训,与衍州姜家合谋造反。因此姜牧才会带兵赶往启都,被陆氏从中截杀,护了启都周全。
太后死了,姜牧也死了。
是非黑白只听陆氏一张嘴。
陆氏献上一半兵权虎符,借此表达忠君之决心。也是因此,陆氏没有被追究,衍州姜家满门抄斩。
这本就是算不明白的账,如今却听闻,孟聿也是纪央城的人。
太多的巧合了。如今哪怕是蛛丝马迹,元蘅都不打算放过。
去纪央城的路上下了大雨。
元蘅没有走官道,可是林间的泥地因着大雨变得分外泥泞。周遭没有避雨的地方,车夫只得加快速度。
忽然,马车的车轮陷进了泥地,无论如何也拖不出来了。
“姑娘!真的走不出了!”
车夫喊了一声,淋着雨用力推。
元蘅没有分毫犹豫,跳下马车闯进雨幕之中,与车夫一同往外推着马车。漱玉忙四处找伞,却发觉今日出来得匆忙,车上并未备伞。
“姑娘,要不我们先避雨?你这样淋着,身子怎么受得了啊!”
漱玉一边下来帮忙推车,一边劝她。
见无论如何费力,车轮都卡在泥地里出不来,元蘅抹了一把被雨淋模糊了的眼睛,道:“好,还是等雨停了再说!”
马车坐不下三人,也总不能让车夫独自在外面被冷雨侵袭,索性往不透雨的树下去。几人往林间,在一棵树冠最茂盛的树下躲好了。
元蘅摩挲着冰凉的手臂,道:“都怪我,害你们都淋湿了。早知不该如此冲动,该回府计议过后再说的。”
雨势终于见小,夜色也更加浓重了。
元蘅找了几块石子垫进泥泞,几人合力终于将马车给推了出来。
正在元蘅准备登上车时,却听见了冷冽的声音。
“站住!”
回过头去,浓黑的夜色也掩不住此人的挺拔身形。他撑伞下了马车,裹挟着一身的冷气,快步走来,将自己的披风重重地裹在了元蘅身上。
尽管撑了伞,闻澈的发丝仍旧被雨浸湿了。
这是元蘅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生气。
“你胆子真的不小!去哪?纪央城吗?你去那里做什么!你不回侯府商议就贸然离开启都?”
晚间时闻澈在侯府与宋景下棋,却听得有人回府来传,说元蘅今晚在翰林院有要事没办,不回府歇息了。
这拙劣的谎言骗骗别人也就罢了,翰林院到点便落锁,从没人点灯熬油地能在那里留一宿。
出来一问,果真她是出城了。
如今看着她被雨淋湿了的模样,闻澈心中的怒气才被彻底燃了起来。她不光不听劝,还倔得厉害。
厚实的披风被裹紧在自己身上,元蘅才在这一瞬觉出了几分温度。被雨水淋得发白的脆弱脖颈此时也不是冰凉的了。
“殿下,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不来,纵你去纪央城吗?”
元蘅抿了抿嘴唇,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闻澈道:“无论如何,我不让你去。”
元蘅仰起脸直视他:“明日我休沐,也不会耽误了翰林院的事。你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凌王殿下还干涉别人去何处么?”
闻澈知道元蘅向来有主见,也从来不畏惧他。但是如此凉薄的话还是头一回说出口。
“你明知道我是……”
“殿下。”元蘅打断他未说完的话,冷静重复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良久的沉默,夹杂着细碎的雨声。
闻澈感觉自己要被淹没进去了。他真是疯了,才会不辞辛苦连夜赶上她,在这里听她说这些。
“那我陪你一同去。”
闻澈将她推到马车上去,在放下车帘之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元蘅:“纪央城不是启都,那是陆家人的地盘,我必须跟你一同。否则我就上书参你,朝廷官员擅自出城,陛下降罪,有你的苦头吃!”
他生平最恨别人威胁自己,没想到如今自己却卑劣地威胁元蘅。可对于元蘅这样的人,他实在是没辙了。
“好。”
元蘅轻轻叹了气,避开了他的眼神。
闻澈搁下帘布,道:“先就近找家客栈,你不能就这么穿一夜湿衣裳。”
***
到客栈之时,雨又密了起来。
这场骤雨令人措手不及,将计划全打乱了。
元蘅只觉得湿透的衣衫黏腻非常,只想快些要间房去沐浴换衣。
她踏进客栈,交待了两句便自顾自往楼上去了,一眼都没有看向闻澈。
今夜雨势这么大,她没想到闻澈竟会出城来寻她。元蘅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也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
闻澈是独身来的,连徐舒都没顾上带。
他倚靠着木门框,目光落在正上楼的元蘅身上。
他气她冲动行事,但也感受到了她的怒意,所以也不跟上去,而是将银子抛给店家,交待道:“劳烦备些热水送上去,还有干净的衣裳。”
店家在熟睡之际被吵醒本不高兴,也不知道这一行深更半夜到来的人是做什么的。但是见银子给足了,立刻便热络起来:“好嘞。”
闻澈的房间就在元蘅的隔壁。
他正欲往房中去,却见隔壁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元蘅还没换衣,袖口还湿漉漉的。
“殿下真要与我一同?”
闻澈眉宇间的不悦散去,唇角微扬:“不让?”
元蘅淡淡道:“今夜雨大,估计明日也停不了,只怕会耽搁翰林院的事。殿下如果执意同行,那我就让漱玉他们回启都替我告假了。”
“让他们回去吧,有我在,你丢不了。”
闻澈话音刚落,木门便“咚”一声重重地关上了,一点没给他留面子。
还在生气呢。
闻澈莫名心情变好,也进了房中去了。
夜深时,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将树叶打得不停作响。
闻澈睡得并不安稳。
他又梦到元蘅了。
依旧是那片开得盛极的桃林。
那个吻的触感更加明晰,那个他不敢肖想的如同白瓷一般的手臂带着温热,轻落在他的颈后。他甚至记不清是谁先冒犯谁的,只知道在薄粉的烟霞之下,她的面容也是薄粉色的。
“你会回来?”梦中的她问。
他答:“我哪次没回来?”
可是下一瞬,浓雾乍起,元蘅的容颜越来越淡,他看不清楚了。他听到刺耳的哀泣声,却又被困缚住,找不到方向。
“你在哪……”
闻澈醒了,扶着额头坐了起身,倚在榻沿上再回想自己所做之梦时,却什么也记不起了。
兴许是睡前饮了小半盏驱寒药酒的缘故,此刻他头痛欲裂,浑身烫得厉害。
他自己倒了杯凉水,咽下去之后那种头痛的感觉才有所减轻。
自从受伤过后,他常常噩梦缠身。但鲜少如今日这般,是被生生疼醒的。
隔壁没有任何动静,应当是元蘅沐浴完已经睡下了。他正准备回榻上去,却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了门,是客栈的老板娘。
见闻澈开了门,她才道:“公子,您夫人方才说饿了,下了楼来要吃些东西。结果沾酒就醉,现下在底下睡着了。”
听到“夫人”二字,闻澈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便明白过来,他与元蘅雨夜出来住宿,想来是被误会了关系。而老板娘所说的应当就是元蘅。
他没反驳,缓缓闭眼忍下灼心般的躁意,转身取了外衫披上,问了她现下在何处。
“就在楼下。”
随着老板娘下了木梯,他便看见了在角落处伏案而眠的元蘅。元蘅身上已经换了干爽的衣裳,但是仍旧单薄。
老板娘继续道:“她大抵着了风寒,向帮厨的小厮要了些药酒,谁知此刻竟睡着了。”
“好,知道了,多谢你。”
“这没什么,我也是担心小娘子着凉。您在,我就放心回房睡了。”
说罢,老板娘便走了。
桌案上的酒盏已经空了,就倒在元蘅的手边。元蘅大概是没什么酒量的,一点寡淡的药酒,便惹得她耳根起了一片烫热的红痕。
可能是听到了动静,她醒了过来,睁开眼看闻澈时,目光还有些散。
“是让你这么喝的么?”
他皱眉,准备扶她回房中去。
没承想元蘅却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一把抱住了他,将他的腰环紧了。
闻澈的呼吸一滞,几乎不能再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