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Narcolepsy.
据说是因为景淮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所以聘用了家庭医生,但这次,明寐和医生不得已把他送进了医院, 病房的门紧关上,为他絮成长眠不醒的温室
观察数十个小时后, 医生确定他的某些神经功能目前受到影响,当明寐看见景淮戴上氧气罩,手背输液,检控身体指标的机器开始运作,半片天都快撑不住了
主治医师过来对他们说了很多之后的治疗方案,用药,观察, 已经可能发生的嗜睡后遗症,明寐站在向光云身边目光发散,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袋像被灌满了水,沉重又跌宕
曾经自诩自己经历的多,遇到事比其他人都要冷静淡定,但看着跑前跑后, 各种事有条不紊的向光云,忽然意识到自己毫无长进
虽然请了护工,但很多时候还是向光云亲自照顾,毕竟同为男性伺候起来方便,就只让明寐做些开单子缴费的小活
景淮躺在那儿昏迷不醒,明寐只要想到如果他始终醒不过来的后果, 就怕得浑身发虚,连水都咽不下
她一直在问自己, 也一直在自责
如果早些意识到他也亟待被拯救,早些强势地扒开他那封闭的心,是不是就能规避这一切
一碗粥忽然递到面前,明寐抬头,看见向光云
向光云把热乎的粥放在她手里,然后顺势坐到旁边,长出口气,“姐姐,别自责,哥这边本来也不需要那么多人照顾”
“这事无论换谁来,都会慌的”
明寐盯着眼前的小米粥,忽然鼻酸
“我没有你那么慌张,是因为……”虚伪这个词从不属于他,向光云很坦率,所以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惹人反感:“说白了阿淮哥对我而言就是好友,没有他,我回去还有家人和别的朋友”
“但是对你不是,你们都是对方的唯一,没了他,姐姐也没剩什么了”
一针见血且清晰透彻的见解直穿明寐的心,她握着粥的手指抖了抖
“姐,阿淮哥都吃了那么多苦了,我觉得老天不会再刁难他,不然就太过分了”向光云把写好的清单放到她口袋里,“回家给他拿点东西过来吧,麻烦你啦”
坐在出租车里,明寐望着窗外日复一日熟悉的街景,再次陷入沉思
景淮的嗜睡成年累月,连最严重的昏迷也是三番五次地来,医生说过,人身上的疾病很少有能够痊愈的,但是人心却具有神奇的调节能力,它既能摧毁,也能重建
心病才是最能靠近痊愈的疾病,问题是,要找到那枚解开心锁的钥匙
景淮的钥匙,又被丢到哪里去了
怀着诸多思绪回到鼎顺领池,明寐独自一人走进家门,以前景淮在家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可她站在玄关环顾空无一人的公寓,却觉得,竟空得这么恐怖
纤细的身影忙碌在空旷的公寓里,住院所需要的一样样日用品,被她装到行李箱里
客厅窗边的铃兰花,挂在沥水器的马克杯,整理叠放的衣物,随处都有景淮爱护生活的残影
越缺少希望的人,反而越爱护身边的每一样东西
他不是太阳,却温暖了无数人
这也许就是景淮本身最伤感的地方
东西都收拾完了,明寐合上箱子前一秒忽然停住,往一楼最里面的那间看去
画室
要不,带一本他的画册去医院?
明寐起身,走向他的画室
住在这里也有小半年了,却一次都没有进过那个房间,景淮在家待得最多的两个地方就是卧室和画室,她也从没看见过他如今画画是什么样子
明寐想起那时候,他握着自动铅笔,在习题册上都能翩翩绘舞,现在各方面条件都更好了,有最好的环境和材料,景淮应该画得更恣意了吧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扑鼻的颜料味道袭来,闻多了,竟然还觉得有些香,明寐踏进他的画室,望眼而去,竟然被震撼到了
画室内的格局比他有意改造过,两层楼打通了,让画室的挑高特别夸张,哪怕是放置巨大的画幅都绰绰有余
装潢偏复古,比较随意,有画材也有数媒专用的电脑,三面墙壁挂着很多盖着暗红画布的作品,落地窗这边,伫立着一副最大的,不知道是不是还未完成的画
明明是他私人的画室,为什么这数十幅画还要盖着?
这个疑惑打开了一条未曾察觉的思路,景淮这人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模式,或许在他人眼里是不明所以的举措,但却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他做什么,一定有他的原因
带着对景淮的了解,明寐一步步往前踏步,走进偌大画室的中央,率先揭开一幅靠自己最近的,红色丝绒布落地,她眸子也随之瞠大
画中内容震颤了明寐的心,她后退一步,反应了几秒,又快速上前,一连扯下好几幅画的盖布
暗红布面坠落,沉睡之人的秘密被掘发
三面墙的大小挂画全都被揭开,明寐未曾察觉自己双手的颤抖,即使遮住嘴,愕然也会从眼里流出来
浑身血液仿佛在此刻倒流,失重般的颠沛不断挑战心跳的极限,迈腿都开始艰难,明寐拖着脚步,最终来到窗边最大的这副作品面前,扯住布,用尽全力窥探它的真容
唰——
第十三幅,也是最后一幅画暴露在光下
明寐被无数个画中的自己,包围在画室的中央,略显渺小
三面墙上挂着的画,画得全都是以前的明寐,而那些她都在笑,有的是微笑,有的是咧嘴大笑
有的穿着校服,有的是私服,有的穿着裙子,有的是棉衣
有的背着书包,有的手里拿烤地瓜,有的捏作业本,有的抱着言情小说
而她们,无一不在看着对面的“景淮”
这些都是景淮回忆中,她曾对他展露过的笑容
明寐偏头,最终看向最大的这幅,下巴剧烈颤抖,泪腺瞬间敏感发作,酸又痛
最后的这副,是现在的她
她站在彷徨黑暗中,看着“景淮”,身体都是侧着的,目光带刺,那样戒备又冷淡
嘴角下垂,一丝温度都奢求不到
明寐倏地捂住嘴,任由眼泪唰地掉下来
啪嗒——一声在心里响起,那是钥匙落地的声音
救他的办法一直都在自己手里啊
景淮只是觉得她不会再爱他了
重逢后,她对他的那些排斥,甚至是怨恨,通过每次的逃避和敷衍,重创他那颗无时不在期待的心上
她靠近他,也不过是有“助眠”的利用价值,这些景淮看得明明白白,所以才难过,世界里仅存的光在消逝,才会恶化嗜睡
最爱的人不许自己靠近,且永远都不会再爱他了
这份悲伤在潜意识藏匿,连景淮自己都没发现
他只是想有个人,能纯粹地爱他
明寐的眼泪越过的抽噎的前奏,如暴雨砸下
是不是连最近她的主动,在景淮的眼里都是成了她的“愧疚”,因为得知他的牺牲,所以给出些“弥补”
可是,不是啊
明寐的恍然大悟卷着更多后悔敲碎了心肺
我从没恨过你,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我不该忸怩遮掩,我应该把最铺天盖地的爱送给你
即使她已经在一点点表达心意,可对于景淮内心早已恶化过甚的疮口,于事无补
即使知道她的“利用”,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景淮自始至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她能更好
那一个个,微笑着在她身边躺下的夜晚,就像是一场场,甘心情愿的自杀
献祭自己,只为换她对他再笑一次
明寐瘫坐在地板上,泪珠落地,蜷住自己,撑着额头无声恸哭
傻子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人
……
夜晚,明寐抱着画册走到病床前,房间没有拉窗帘,婴儿般初春的月光就这样飘飘洒洒到景淮熟睡的脸上
他没有任何要清醒的迹象
氧气罩闷着他虚弱的呼吸声,她把画册放在床头,红肿的狐狸眼不知疲惫地再次酸涩,明寐缓缓蹲身,握住他有些凉的手
明寐趴在他床前,用脸颊的温度,温暖他的手背,掉着泪笑:“景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闷葫芦啊你,倒是早说啊”
“谁能懂你那套云里雾里的矫情表达,你快点起来,说喜欢我”
“咱俩都认识七年了……”她声线颤抖到说不成完整的话:“你都没跟我表白过”
“我不怨你了”明寐紧握着他的手,“我原谅你了,我这么喜欢你,只要你起个头,我立马就答应你”
“好不好……”
“不许再睡了”
她哭着,说了很多,直到疲惫,直到沉睡
……
又来到天地混沌的纯白空间了
这场梦像时空机,景淮掉入时光旋涡,被送到以前,或目睹,或亲临这几年所发生的一切
就如他所猜测,于曼香和自己的人生,并没有因为景致洲的出现而明媚半分
所有人都知道,景致洲只想要儿子,可于曼香却始终在欺骗自己
飞机向南,纬度一再降低,户外的温度越来越高,他的世界却越来越冷
景致洲把他们母子安顿在沿海的一座空出来的别墅里,像丢来一个漂亮牢笼一样,圈住了他
一开始,景致洲的态度还非常和蔼,在崇京,为了劝说于曼香,他连“会离婚再娶她”这种荒唐话都说得出口,对景淮更是痛彻心扉,表达迟来的父爱,而后又大展宏图,用自己身后的家室和财富**他
在这场名为爱的交易里,他始终都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因为自己还没有自力更生的本事,于自己有恩的母亲被他攥在手里
回到海尧,景淮听从景致洲安排的一切,以他儿子的身份会见各种人,忍受高强度的,几乎不给人喘息的美术训练,只为了快速达到“景致洲儿子”该有的水平
没有钱,没有手机,打给明寐的那几通电话,还是集训的时候用画室座机打的
短暂训练结束,确定能在今年各高校艺考中拔得头筹后,他才被释放回家
回到别墅里,景淮就看见自己的母亲已经半疯半痴,每天都一会正常一会神经
于曼香来到海尧后,一直在等景致洲娶自己,得到真正的家庭,她半生的渴望,执念,终于要得到回报了,一想到这,好似为此她利用了多少,抛弃了多少,全都值得
可是没想到,回报她的是景致洲嗤之以鼻的蔑视
她早已不是当年风华正茂,年轻貌美的于曼香,而是被世俗磋磨过,经无数男人手的中年妇女一个
景致洲一直都想把于曼香丢出景家,为了划清界限也给开了不少条件,足够她下半辈子生活
可是于曼香不要,她只要景致洲爱自己,要明媒正娶
双方就这样不断纠缠拉扯着,景淮夹在中间成了被撕碎的媒介
……
景淮始终记得对明寐的承诺,可是
只要他提出半个劝她离开,或者想离开回崇京的字眼,于曼香就会用极端手段威胁不许离开半步
她会用刀子一次次划向自己的手腕,脖颈,让景淮视线里全都是红色
景淮生来沉稳,但哪里见过生死,被威胁得半步都不敢再动
景淮就是于曼香能留在景致洲身边的筹码,她不会离开,也不会允许儿子离开
他们母子就是烂,也要烂在这座别墅里
她明明是景淮的养育恩人,但在很多时候也是伤害他的罪魁祸首
她一次次的闹,景淮也逐渐麻木了,于曼香闹景致洲不成,就去骚扰人家妻子,结果差点伤了宋怡,惹景致洲大怒,一顿拉扯争吵下,他动手打了于曼香
于景致洲而言,于曼香就是粘着不放的累赘,甩不开,他就把所有愤怒都集中在拳头上
等别墅重新安静下来,景淮从房间里慢慢走出来
脚步逐渐靠近躺在地上流泪的人,他面无表情俯身,与鼻青脸肿的于曼香对视
景淮蹲在痛苦的母亲身边,忽然笑了,问:“妈,您一直想要的,不就是现在吗?”
之后,生性就埋有暴力种子的景致洲像是找到了压力的发泄口,不断对于曼香施压,不仅让她承受精神折磨,还时不时的拳脚相加
可于曼香的心理已经完全病态,就是被打,那也比景致洲藐视自己强,她认为,这就是家,家里有些小摩擦,是理所当然的,是自己没做好
景淮发现,只要对景致洲低头顺从,母亲就能好过几天,反之,她就要挨更狠的打,所以他再不敢反抗
在两边人的捆绑和束缚下,景淮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几乎濒临崩溃了
他们叫他笑,他就笑,他们叫他画,他就画
他处事圆滑,他成为景致洲之子
在无数个痛苦的夜晚,景淮把自己一次次打碎,拼成别人想要的样子,清晨面世
而这种几乎快爆发的压抑,也如火山喷发,结束得戛然仓促
那时候,景淮对周遭所有人都麻木无情,像个笑脸机器人每日运作,但那天晚上,于曼香傍晚起来,给他做了碗阳春面
这是她最拿手的一道,也是景淮从小到大吃过最多的
普普通通的汤面,切进去两三片火腿,粗糙简单
到海尧以后,于曼香的每次示好都有目的,景淮没当回事,但还是吃完了整碗面,连汤都喝干净
那天晚上,他躺在**面对窗外酝酿睡意,这时候,有人进了卧室
景淮眼睛睁开小缝,通过影子的纤细判断出是母亲
他阖眼,装睡
于曼香只是走过去,坐到他的床边,看着背对着她睡熟的儿子,反复重复,笑着说:“阿淮,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景淮的心脏骤然被捏紧
这句话,那些年被锁进储物间之前,她对自己无数次地说过
【阿淮睡一觉,醒来妈妈就忙完了】
【有人要跟妈妈谈事情,你先乖乖睡】
【不管听到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阿淮,睡吧”
“睡一觉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装睡的景淮奇异般地昏睡过去了
一夜过去
于曼香死在别墅一楼的餐厅地上,自杀很安稳,像是睡着了
或许是过于痛苦,或许是某个瞬间意识到自己是儿子的拖累,她放弃了,想解脱了,所以用这样的方式,也放了景淮一命
从母亲去世那天开始,景淮的嗜睡症开始逐渐显形,露出黑暗的血淋巨口,试图吞噬他的灵魂
解去一半束缚的景淮,重新拾起回崇京的希望
所以他不顾景致洲的愤怒,擅自决定本科报考崇大的美院
那天景致洲看见自己的画作时露出的贪婪目光让景淮知道,即使他反叛,景致洲也不会怎么样,因为他还需要自己
他要做的,是赶紧回崇京,回到明叔和明寐的身边,然后想办法在与景致洲父慈子孝中,逐渐强大起来
收到录取通知后,景淮马不停蹄地跑回了那座向往的城市,可是当他回到崇京,却再也找不到明寐了
再回来,明寐身影已经消失在这片土地
联系方式全断,电话无法接通,短信没有回复
崇颐小区搬迁,所有人都走得精光,认识明寐一家的人他都找不到了
他手段有限找了很久,只寻到了明寐生母的电话,顾不得礼貌打过去,自报家门后,却遭到了对方严厉的排斥
“不要再找我问他们!!我警告你,离明寐远一点!”
“我可听说了,都是因为你们!”
“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再打电话就告你骚扰!”
当时景淮只以为是母亲对明叔的婚姻变卦惹得明寐妈妈这么反感,毕竟她对明实还有相识的感情
最后的线索断掉,崇京与他而言,就是座空城
没人会再抢他耳机,也没人会在大雪中寻他,也没人会再递给他热乎乎的烤地瓜
任困难百出,任深渊爬生
他还是想办法回来了,就是,晚了些
即便如此,景淮没有放弃,那他就以身扎营,在崇京守下去,找下去
可是为什么
不管他再怎么等,她都不回来
对景致洲俯首称臣,用出卖灵魂换回的强大,却毫无用处
……
景淮沉睡的时间,次数越来越多,在这座空城不断堕沉
梦境像一片无底海洋,他下坠,沉没,昏睡在黑色的海洋里
黑色是能吞没一切色彩的存在
他败给命运,顺其走向灭亡,心中唯一一团火也逐渐被海水攻破隔膜,熄灭,消失
睡眠没有尽头,他的未来止步于此
直到第六年的秋天,有一场雨
咚,咚,咚
好像是雨滴的声音,也好像是……敲门的声音
眉头闪出苏醒的皱动,景淮躺在**,动了动手指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醒的,艰难爬起来,走向玄关
而开门的瞬间,映入景淮眼帘的,是明寐那双明艳又含笑的狐狸眼,弯得能挤甘露
她说:“景淮,我们合租吧!”
是她叫醒他的
他等到了
我付出一直很小心,
终于听见下雨的声音,
于是我的世界被吵醒
——《听见下雨的声音》周杰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