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玫瑰

第86章

京城的十月仲秋, 落叶枯黄凋谢,寒风一卷,吹在人身上像是被千万根根银针扎进血肉, 痛感绵密,凛冽而刺骨。

单凭现在的温度本质, 等同于云夏的寒冬。

换季感冒频发, 甚至见怪不怪。在适当的季节穿衣单薄, 对从来没在北方有过生活经验的南方人来说,给了他们一个吃痛的“教训”。

生了病,好像全身都没力气。

沈厌也是如此。

酒吧二层的台球区,明明是密闭性良好的空间, 带不起风, 却使得他的手心隐隐泛冷。

沈厌没管, 或者说,想装酷硬撑。这种不适以掌心为起点,随之沿骨骼脉络向四肢百骸伸张, 如密网似的, 抵达神经系统时,他才后知后觉感到眩晕。

但只有一点点,劲头散下去,又恢复平常,一小阵一小阵的。

不顾后果便是感冒声势的嚣张, 所以, 沈厌生病了。

在台球区,沈厌被温书梨双手捧脸试探温度的时候, 他长睫倏然颤了颤, 心也跟着颤。

少女身上的花香浅淡, 沁入鼻息,沐着风,驱散桎梏他心脏跳动的雾霭。

沉溺于她,想再度牵起她的手。

想法与行动并行,沈厌也这么做了。

修长的指节扣住她的,继而移向自己脸侧,肌肤相贴,他笑了,嗓音却有点发哑:“梨梨。”

没说什么,只是叫了她的名字。

温书梨回过神。

刚听到前方的司机师傅憨声说了句:“好嘞姑娘。”

意识被寸寸拉走,侧眸,看向倒在她肩膀一侧的沈厌。

少年黑发散落额间,半遮住眉宇,双眼闭着,脸上的红晕越发可见,薄唇翕张,第二次叫她:“梨梨。”

“嗯,我在呢。”她应声。

也不知道是酒精成分的推进,还是发烧的“副作用”,平时酷拽散漫的沈厌,没想到私底下也有如此黏人的一面。

好乖好乖,也很温顺。

大抵知道他在索求什么,温书梨伸出另一只手和他贴贴,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放低语调:“阿厌,你好乖呀。”

苦酒入腹,沈厌没醉,思绪依旧清晰。

他自然能分辨出她的夸赞,睁开眼,懒懒“反驳”:“我不乖。”

还说自己不乖。

什么事情都顺着她,心口不一。

静默须臾,透明的玻璃车窗倏尔点缀几道倾斜雨丝,在两侧路灯暖黄的映衬下,车流驰骋,加之雨势渐渐变大,汇聚形成一幅水画,外界景象被模糊不清,勾勒入眼的只有棱角消减的高宇轮廓。

“下雨了,好像还不小。”温书梨轻叹一声,纤纤玉指仍拂着他侧脸。

继而,欲想开口,天空震动剧烈,雷声轰隆隆的,要吞人的气势。

“这和上次不一样吧?应该不是极端天气。”她打开手机天气查看,视线自上而下地认真浏览,“预报说是大雨,但好在下不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持续一个小时。”

她说话的声音小了点,司机师傅可能听到些许,接话道:“姑娘,你不用担心,京城的预报天气很准确的,基本上说下多长时间就下多长时间。”

“以前的北方七月八月多雨,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九月开始雨就一直下,我估计入了秋冬,雨雪比往年更多,感冒的人也越来越多。”司机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你看你男朋友,不就感冒了吗,年轻人还是要多注意身体,是药三分毒。”

温书梨微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师傅关心。”

她原本想解释一下沉厌发烧的原因,但司机也没问,从头到尾说明情况倒有些多此一举。

又是一声“轰隆”,雷阵无尽绵延。

只不过,这一声雷似曾相识。

奇怪,雷声大同小异,怎么会感觉到相似?

温书梨想起来了,激起她脑海里“尘封已久”的记忆。她隐隐蹙眉,温吞地说:“阿厌,你还记得我上次去校外找你那次吗?”

校外找沈厌那次,天空也是落下瓢泼大雨,狂风呼作。

下了出租车,她一个人跑着,在扯满警戒线的车祸现场周围焦急寻找他的身影,误以为他出了事故,看到人没事,她悬着的心才着陆。

她生气了,他以吻来哄她,吻得又重又深。

而在这之前,有件事情被她无意忽略。

温书梨做了“噩梦”,梦里的主人公是小男孩,也是青少年。那个梦像是分镜,虽然不在同一画面,却将故事紧密连接。

闻言,沈厌直起身,轻声问她:“记得,怎么了?”

“我知道你那天很害怕,没有下次。”他做出保证,“相信我。”

温书梨浅浅摇头,说不是这件事,她娓娓道来:“找你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好像不太好。”

沈厌说:“是不是吓到你了?”

吓到?应该没有。

没吓到?她确实出了冷汗。

意识辗转之时,温书梨尽量把梦复述清楚,“我不知道,但我梦里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个男生。虽然不能胡乱下定义,可是我能感受到他的伤心,他……”

他好像失去了最爱他的人。

话没说完,司机师傅停车,提醒道:“姑娘,目的地到了,赶紧带男朋友去医院看看,感冒发烧可不能耽误。”

温书梨置若罔闻,还沉浸在梦境的飘忽感里,差点没反应过来,“啊好的,谢谢师傅。”

司机师傅心善,停车的地方在医院正大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了车也不用担心被淋湿,能挡雨。

关上车门,两人站在站牌底下观望。

雨水哗哗,肆无忌惮地淌,沥青路被彻底浸湿,水漩涡混了路面尘土,略显浑浊,急湍地流向地底隧道。

大雨没有减小的趋势,温书梨打算先去买伞,但沈厌还在发着烧……

沈厌把外套脱下,搭于他们头顶,“走吧,梨梨。”

温书梨犹豫:“阿厌,你在发烧啊,最好别脱外套。”

关于“噩梦”的话题,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跳了过去。

“没事儿。”沈厌牵着她的手,“到医院了。”

治病要紧,再纠结时间来不及。

温书梨这才点头,“好。”

……

医院内,行人来来往往,大多数来治感冒。

果不其然,和司机师傅说的一样,尽管京城人抵御严寒的意识随时戒备,却耐不住病魔先一步掠夺。

体温计试了温度,沈厌的确发了高烧,三十九度五,快四十度。

听到这个结果,温书梨的心猛地一紧,好似被铁质的枷锁紧紧牵制、束缚,连带着呼吸,也有点闷。

去大厅挂号、办好手续、缴费,护士小姐姐尽责地帮沈厌扎针输液。

因为这项药有刺激性作用,护士调慢输液速度,不经意瞄了温书梨一眼,开口安慰说:“小美女,用不着担心哈。高烧很容易下去的,不好治的是低烧,来回反复,不仅折磨病人,还折磨医生呢。”

“这袋药不要下太快,余下还有一袋。”护士反向按了下油性笔的弹性笔帽,在天蓝色文件夹本上记录输液时间,“等会儿你跟我去药房拿点药,配上药,好得更快些。”

“好的,谢谢您。”温书梨应声,又问了句:“大概多长时间呢?”

护士目光下移,伸手看了看手腕处的细带迷你表盘,“十五分钟吧,到时候我过来叫你。”

温书梨点点头,“好的,麻烦您了。”

护士摆手,笑着说:“不麻烦,我的工作就是这个。”

人走后,温书梨望向点滴袋里各种试剂与葡萄糖混合的透明药物,一点一滴的,不由得让她萌生出一种时间过得特别慢的“错觉”。

也不是错觉,非常慢,很慢很慢。

“无聊吗?”沈厌的声音低沉。

高烧引发蝴蝶效应,头疼,喉咙也疼,说话时嗓音像含了烟,喑哑得厉害。

温书梨为他接了杯温水,慢慢递给他,“阿厌,喝点水缓一下吧,你尽量别说话,我来说。”

她说起了那个未讲完的梦。

由于时间的冲刷,梦的画面变得混沌、朦胧,想到什么,温书梨便讲述什么。讲完她自认为最完整的版本,可能还是遗漏了重要信息,沈厌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阿厌,我感觉那个男生应该很孤独。”温书梨垂下眼睫,喃喃道。

她不想用“可怜”来加重对梦中男生经历的形容,受到良好的思想教育,无论对熟人、还是陌生人,她都会保持尊重。所以,那个关于沈厌为什么暗恋她,怕吓到她的伤疤,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细心些会发现,上了大学之后,温书梨没有停下靠近沈厌。

刚入校的第一天晚上,她知道他的梦想和物理有关,想力所能及地帮助他,是感谢,也是双向奔赴。

“阿厌,试着依赖我吧,好不好?”

这句话,温书梨没忘,属于它的记忆格外清晰。

而沈厌,他做到了,他慢慢开始依赖她。

物理实验失败,他情绪不好会找她求抱。

以往穿沉色又黯淡的衣服,他会尝试新的浅色。

发高烧,他比以往更黏她,会反复叫她的名字,会撒娇,也会变乖。

“但梦终究是梦嘛,都说梦是假的。”温书梨莞尔,“梦和现实相反,我相信那个男生一定会很幸福。”

药物作效,沈厌声线不再哑,恢复了些许,附和她的话,“会的,你说会,他一定会。”

温书梨眉眼弯了弯,“可我不是神明,也没有决定别人命运的权力,我希望每个人都是自由且热烈的,展现他们最好的样子。”

不想对话“伤感”。

思及此,她又想到了什么,“阿厌,我还记得一件事情。”

“说吧,我在听。”沈厌说。

高烧,温书梨说她也经历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天是高二十班秋游回来的第二天。

她吹了海风,着了凉,和沈厌发高烧的原因九分相似,整个人很难受。

等待输液的过程中,她第一次见到江辞,江辞手臂受了伤,护士明确和他说不要喝碳酸饮料,但他不听,偷喝还被沈厌抓住了。

然后,又等了一些时间,等到大厅只剩她自己,拔针都没人帮。

关键时刻,沈厌出现,他蹲下身为她拔针,单膝虚挨着大理石地板,像极了求婚。

人总是爱回忆往事的,包括温书梨。

“阿厌,我们现在还没到结婚的法定年龄。”她的明眸敛着澄澈白光,尤为动情,声线放慢、放软:“但我只接受你的求婚,只接受你的。”

说完,温书梨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长远,抿了抿唇,等待他的下文。

行人来往,人影不断穿梭,此时的他们好似青春电影里的男女主角,表达爱意,仅对彼此。

有一段时间,沈厌不喜欢笑,不爱笑。

可人生中出现能让他一眼定情、至死都爱的女孩子,说不清从哪天起,他笑的次数平方般递增。

沈厌的长相偏冷,眼尾狭长似利刃,与常人对视无一丝温度,但与喜欢的人目光交汇,深邃的黑瞳比清泉还要温柔。

眼底藏了她,也藏了黎明。

他不笑的时候,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倨傲、不好相处。

以至于,有女生喜欢他只敢写情书表白。在下课间,他出去打篮球,或者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空闲,小心翼翼地把情书塞进他桌肚里。

“梨梨。”

第一次说出这个称呼,沈厌就爱上了,无法抵抗自己内心的叫嚣,只能再爱,“梨梨,我只会跟你求婚。”

仅此一秒,时间滞缓,每个人的动作仿佛被按下暂停键,一帧一帧的画面濒临定格,美好又安静。

少年视线下落,落在她的莹白耳垂。

是害羞吗?

为什么泛了红?很大面积的红。

“小美女,跟我来吧。”

护士刚来,没有听到他们说的什么,对温书梨招手示意,“药房配好药了,我带你去。”

温书梨慢半拍地“嗯”了声,说了句好。

“那我拿药去啦,你在这等我。”

她心情雀跃,跟在护士后面蹦蹦跳跳的,险些撞到人,还不忘对沈厌挥手。

……

又是他自己一个人。

沈厌抬眸看向天花板,想到温书梨的笑意,还有她的可爱虎牙,蓦然也跟着笑。

又想到刚才的事情,她耳垂红也有可能不是害羞,或许是……过敏,耳朵过敏。

于是,他推着输液架,也朝药房走去。

药房在三楼,需要乘电梯。

拐角到无人长廊,沈厌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是一道沉重、冷淡的男声——

“沈厌。”

少年回头,看清楚是谁后,他抵了下腮,鼻腔溢出一声哼笑。

京城大到能装下不计其数的高楼大厦、成千上万的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巧。

“你难道还在记恨我吗?”男人冷笑,开口道:“你母亲……”

“闭嘴。”沈厌沉声打断,不留任何情面。

他的黑眸睥睨而下,冷若寒霜,似是融不化的冰,坚不可摧。

停了片刻,又不屑嗤声,字字刺他:“你没资格提她。”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