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陆弥

第62章 少年人悸动的心思,就像荒原上一棵孤零零的树

祁行止独自站在楼下放空,但祁方斌略显蹒跚的背影仍不断出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上一次见祁方斌是在云南,不过是一年多以前,那时候祁方斌还是个精力充沛、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可今天一见,他好像忽然就很老了。

老到有了灰白的头发、不利索的腿脚,和略微佝偻的背……

祁行止无法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又或者,衰老并不是一件漫长的事情,它有可能突然就发生了。

即使祁方斌以监护人的身份抚养了祁行止十几年,祁行止对他的印象始终是淡淡的——一个忙碌的医生,忙得连老婆都没时间找,更别提管教和关心祁行止。祁行止小时候很感激这种忙碌,因为这让他有了很多独处的时间,而不必在寄人篱下的时光里扮演乖巧懂事的小孩。

这种单一而淡薄的印象被打破,是在祁行止去北京上大学前的暑假。那个时候,陆弥已经离开两年多了。

暑假里,他把自己高中三年的各科笔记和所谓的“状元心得”授权给一家出版社,赚到了一笔对当时的他来说相当可观的版权费。

他还和肖晋一起参与了两款程序的编写,但报酬被那两个牵头的学长拿了大头,层层“剥削”后分到他和肖晋手上,也就够付一顿谢师宴,气得肖晋冲到工作室把那两个学长痛骂一顿,后来还被反咬一口,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四位数也被坑得交了所谓的物资赔偿 和精神损失费。

他也和陆弥一样,去给初中生当了家教,那户人家毫不犹豫地开出 100 元一小时的高价的时候,他想到陆弥那年总是煞有介事地强调“我可是收了 60 块的高额时薪,当然要好好教你啦”。

那时候他仍然忍不住要想,陆弥对他的关心,究竟是因为这“高额时薪”,还是把他当朋友——哪怕只是朋友。

各种报酬攒下来,加上这些年来拿过的奖学金和入学后不出意外就能拿到的新生奖学金,付他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已经绰绰有余。

他打定主意,成年后不再花三伯的钱。这个决定和祁方斌是什么样的人无关,只是当时的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和决绝,他想以各种可能的方式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

已经是个合格的成年人了。

出发去北京前一晚上,他到巷口小卖部买了根红豆冰,学陆弥的样子,伸长胳膊挑了冰柜最底下、沾着冰霜最多的一根。

老板娘坚持要给他免单,手掌遮着二维码不让他扫。祁行止拗不过,只好扔下一张五元纸币,不等找零就跑了。

老板娘追着他背影喊了几声,最后摇头啧啧赞叹,“状元就是不一样,不仅学习好,这个品行也没得说!”

——21 世纪了,对于中国人民来说,“状元”仍然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褒奖和一个家族的最高荣耀。

为此,整个暑假,祁行止已经享受过不计其数的优待了。

可惜,他坐在天台上,仰头边啃冰棍边看月亮的时候,仍然没品尝出这甜腻腻的一根糖精棒子有什么独特之处。

陆弥为什么这么喜欢?

他尝不出来,于是只能继续啃。

祁方斌就是这时候上楼来的。

听见脚步声,祁行止很诧异地回头,看见是三伯,更诧异了。

奶奶去世后,祁方斌没了约束他的人,忙得更肆无忌惮了,一星期至少有五天都是住在医院的。就算是在家,他也从不上楼打扰祁行止。

“…三伯?”祁行止喊了一声,音调上扬,带着疑问。

祁方斌看起来很疲惫,不知又在手术室里熬了多久才回来。他背着手,表情有点拘谨,点点头应了声,又没话找话地问:“在赏月?”

祁行止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其实今天的月亮实在没什么可赏的,灰白灰白的半轮,光泽黯淡,隐在云雾之中。

“这是……你爸爸当年留下来的。”祁方斌坐到他身边,拿出一张银行卡。

祁行止有些意外。他当然知道父亲是有一些遗产的,但他也顺理成章地认为这些遗产应该用来支付他这些年的抚养费用。

于是他摇头拒绝,“不用,三伯……这些钱不该还给我的。”

祁方斌笑了,问:“不给你,给谁?三伯一个老光棍,除了拿手术刀什么也不会干,要钱干嘛?以后就是我死了,钱还不是要留给你?”

祁行止不说话了。祁方斌这话说得太豁达,豁达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祁方斌的笑渐渐凝在脸上,他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沉声道:“三伯知道你能干,不用别人操心。但这笔钱……你要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用,就存着,什么时候你想出国去找她了,也许能用得上。”

祁行止猛地侧过头,震惊地看着祁方斌。

出国去找她……他说的是陆弥。

他怎么会知道?

祁方斌鲜少看见他这么慌张的表情,苦笑着说:“你再怎么沉稳,也就是个孩子。”

少年人悸动的心思,就像荒原上一棵孤零零的树,无人的时候野蛮生长起来,带着原始的蓬勃。他以为自己孤独伫立没人能瞧见,可风一吹,总有沙沙的响声会被关心的人听见。

祁方斌虽然忙,但除了医院和病人,他最关心的就是祁行止这个侄子。他的不寻常的情绪,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是被他看在眼里的。

祁行止难得慌乱,面上平静下来后,一颗心还是跳得飞快。他抿唇低头,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祁方斌同样沉默,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启齿道:“更何况,如果我当时救了那位小蒋警官,也许……”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如果当时他救了蒋寒征,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他只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一天开始失控的。

一位年轻警官的牺牲、陆弥的离开、祁行止一日胜过一日的沉默……

“不是你的错,三伯。”祁行止飞快地打断他,语气冷硬。

祁方斌没能再说什么。

红豆冰化成水,顺着指缝流到祁行止的手心,一片黏腻。蝉鸣蛙叫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月亮愈发黯淡,隐在灰云之后,不见踪影。

这个夏天如此难熬,和前一个、前两个夏天一样。

最后祁方斌沉沉地叹了口气,留下那张银行卡,拍了拍他的肩,离开了。

那天晚上的谈话好像预言了之后几年他们伯侄之间的相处方式——沉默地相聚,偶尔说几句话,祁方斌总是在表达愧疚,而祁行止说了无数遍“不是您的错”,最后祁方斌拍拍他的肩,先一步离开。

和今天的情况一模一样。

祁行止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他在想今年应该回家陪祁方斌过个年,如果情况再好一点的话,陆弥会不会愿意跟他一起?

他知道陆弥不会怪祁方斌,但和陌生人一起过年这件事,对陆弥来说也许并不容易……

不知哪处的钟敲响了整点,报时声传来,已经一点钟了。祁行止正要上楼,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陆弥发来的微信。

L:我马上就到啦。

还有一张照片,是酒店门口熙熙攘攘的街道。

祁行止看着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和那张构图和采光都略显潦草的照片,笑容不自觉地爬上嘴角。

他想起以前肖晋非常自豪地说过这么一句——“男人啊,恋爱中智商为零的!”

现在他深有同感。

——不然,这么一句短短的话和一张没有实际意义的照片,他为什么盯着看了这么久?

他回复过去:“好,我去门口接你。”

医院门口有间小小的便利店,祁行止走进去,他猜陆弥肯定没有早起喝水并吃早餐的习惯。

挑了一袋红豆面包和一瓶牛奶,他去收银台结账。

正要掏手机,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柜台前,那些五颜六色的小包装上。

其实安全套是每家便利店必卖的商品,毕竟是刚需,而且连摆放位置都差不离,基本都在收银台前。

但祁行止过去的人生中去过无数次便利店,每次都是采购结账、目不斜视,从未在意过收银台前的物品是什么。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就注意到了,还上了心。

…人果然是欲望动物。尝过荤腥之后,就对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带有捕猎的直觉。

收银员看见他目光停顿,见怪不怪,还推销了一句:“今天有活动,满 39 减 10.”

祁行止顿了一下,点头作淡定状:“好的,谢谢。”

他不动声色地浏览那些各式各样的小盒子的牌子和广告语,试图借助这些浮夸的名词在这个陌生的品类中挑选出一款最合适的商品。

但收银员似乎不太有耐心,他拿扫描枪敲了敲桌面,啧声问:“要不要?”

祁行止被他这么一催,有些无措,又不想表现得太慌张,只好随手拿了最顶上的三盒,“要。”

收银小哥上下打量他一边,狐疑地问:“这三个?”

祁行止装作淡定模样,“嗯”了声点了个头。

正要付钱,身侧忽然传来一句——

“怎么在这?”

祁行止身体一僵。

陆弥笑吟吟地走到他身边,一眼就看见收银台上三盒醒目的红色小盒子。

她也顿住了。

“……”

“……”

一股淡淡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两人都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

按理说,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他们俩昨晚都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了,也没见谁害羞忸怩。可现在……

尴尬和羞涩来得后知后觉。

倒是这位收银小哥,不知该说他没眼力见,还是为人坦**开放,他上下打量了这俩人,一眼便看出来他们是一对,于是也没什么顾忌了,盯着祁行止又问了一遍:“你要这三个?”

他微微拧着眉,满脸写着——“不应该啊”。

祁行止没反应过来,倒是陆弥低头仔细看了眼,瞬间了然。

她轻轻撞了下祁行止的肩,小声道:“…是不是拿错了。”

祁行止一脸懵,“…啊?”

陆弥问不下去了,径直拿把那三个小红盒放回架子上,抱歉地对收银小哥说:“不好意思,拿错了。”

收银小哥打了个呵欠:“白色的是大号。”

“……”陆弥耳廓通红,快速地抓了几个白色的丢到收银台上,胳膊肘一拱催祁行止结账,撂下句“我在外面等你”,逃也似的匆匆走出去了。

祁行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上也漫上薄薄一层红晕,强壮镇定地掏出手机扫码结账。

收银小哥拿扫码枪一个一个地扫完了那些白色小盒,笑了声道:“挺牛啊兄弟。”

祁行止轻咳一声:“谢谢。”拎着黑色塑料袋出了门。

作者的话

小情侣不容易,再谈一章恋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