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倾诉
◎“停药吧。”◎
沈轩披上衣裳出了房门。
自他们圆房以来, 庭院外就常留有人些侍候,方便随时传唤。
屏退所有守夜的曲香等人, 沈轩独自去了书房搬回卫明姝说的箱笼。
那只箱笼里装的书并不多, 大多是些薄薄的医书,卫明姝看了一眼那箱书,撑起身体准备下床, 腿又是一软,又缩了回去,使唤起罪魁祸首,“郎君可否递给我一本。”
沈轩将那箱笼往床前搬近了些, 弯腰捡起一本医书递去。
卫明姝看了眼书封上的名字,翻开折角的一页,问道:“郎君可有听说过一种药材, 名叫玉囊?”
沈轩仔细想了想, 这名字听着确实耳熟。
这药材止疼有奇效, 从前有时会在军中使用, 只可惜这药材多食轻则痴傻,重则昏迷不醒,实为一味毒药, 早在大黎施行新政之初之便禁止在军中广泛使用了。
微微蹙起眉,看向她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她的意思是说,她的病竟是和这种毒药有关?
卫明姝看着他的神色,淡然一笑,“想必郎君在军中听说过, 可这玉囊花不仅是一味伤药, 其籽壳亦是一味药材, 只不过此药性寒, 多食便会心脉衰竭,即便是少量服用,久而久之也会亏空气血。”
她正了正神色,“我这病虽与寻常的弱症的脉象无二,可这与其说是弱症,不若说是寒症更为恰当些。”
沈轩站在床边,许久后才问道:“你为何...”
“为何要服用此药吗?”卫明姝看着那盏琉璃灯,眼神有些飘忽,“郎君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是不是在咳嗽?”
沈轩有些怔愣。
卫明姝笑了笑,继续道:“这便对了。当年圣上下诏将卫家召回,那时我尚且两岁,西境气候多变,回京路上,恰逢四月降雪,我便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咳疾。
我们家又没有什么亲戚旁支,阿耶要在京城做官,我便也要跟着待在京城,可这个地方啊......”
卫明姝叹了口气,“这个地方人多口杂,像我这种整日说不上几句话便会咳嗽的小女娘,待在这儿就是要遭人非议的,那时我身子也着实不好,阿耶阿娘也是为着我,自小便不让我出门。”
琉璃灯盏的光芒照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忽明忽暗,沈轩静静看着那侧颜,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缥缈虚幻。
“那后来呢?”
“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这咳疾就愈发严重了。家里人私下里寻了不少医士,找了不少名药,还给了不少封口的银钱,可都无济于事。直到有一天,一个道士寻到了我们家,说他有法子。”
“道士?”
卫明姝点了点头,“当时我阿耶阿娘觉得此人不可信,可我当时却太想治好这病了,便找了个借口遣开了我阿耶阿娘。那道士大概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只给我塞了个方子,让我服用三个月后想办法去城西一家铺子找他。”
沈轩刚准备说些什么,却被卫明姝径直打断。
“郎君觉得很荒谬吧。”卫明姝抬眼看向他,“长大我也常常想,当时我怎么就答应了呢?可我后来想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能还会这么选择。”
凡事都面临着选择,而她要选的,不过是继续苟且偷生地活着,还是换种方式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她宁愿走到人前狼狈点活着。
“那...岳父岳母他们后来知道么?”
沈轩下意识开口,随后话音一顿——
她大兄说过,卫明姝向来不愿意卫侯夫妇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这件事想来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果然,卫明姝摇了摇头,“他们都不知道,就连兰芝也不知道。那道士走后,我便让兰芝买了些玉囊回来,按照那方子所说,用了大量玉囊籽壳每日煮药,这咳疾很快便好了,家里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以为是用对了补药,我和兰芝当时也不知道这玉囊具体是做什么,可我却能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差....”
那时她咳嗽好了不久,起初只是感觉身子有些乏,后来便是感受到精气神被一点点抽干,整日里手脚冰凉,晕眩无力,也是那时她才意识到,那道士给她的药有问题。
“后来我阿耶便找来了任医正,可当时医正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家里人也只能当是那咳疾换了种方式发作。自此以后,我便同阿娘和大兄一样,喝起了补药。”
“那后来呢?”
卫明姝想到什么,脸色一沉,“身子亏空后,我便没有再喝那道士给的药,那时我也不再咳嗽,便在三个月后央求阿耶出了门,按着那道士的嘱托,去了城西的一家药铺。
那道士告诉我,这药不能停下。我当时半信半疑,他却是又给了我两副方子,一副便是如今我早上常喝的,不过是将之前的那副方子的玉囊用量减少了些,另一副便是郎君那日问我的药,乃是大量玉囊花凝练而成,不能多吃,却只需在气血亏空时吃上一粒,便能让人如同朽木逢春。”
沈轩五指紧握,骨节捏得泛白,微微作响,“那个臭道士呢?”
卫明姝回过神,看着他的神色,不紧不慢继续说道:“回到家后,我又停了几日药,却是咳疾反复,高烧不退,我又回去找过一趟,却是连那药铺都没了踪影。自此以后,便按着那道士的方子,长期服用那两副药了。”
她再长大些,知道江湖上有些术士专门以人做药引,那时才恍然大悟,大概自己也是被什么人骗去当药引子。
“从那时起,我便和任医正学起了医术,免得以后再被什么人骗了去。这几年,我一直在找寻有关这玉囊的书籍,也渐渐明白了,其实这玉囊花果实和籽壳不过是相生相克的关系,果实性热,多食便会急火攻心,状若癫狂,籽壳性寒,多食则会气血亏空。
当年那道士给我的那两副方子,约莫也是知道这个药理,便将一副以籽壳入药,一副以花实为药引,很简单的道理。”
卫明姝扬起一个笑容,安慰道:“这些年除了身子虚了些,也没什么别的病症,郎君不必......”
“明珠。”话还没说完,便听沈轩打断道:“停药吧。”
有他在京城,没人敢说什么。
卫明姝摇了摇头,“郎君,其实在我们成婚后,我试着停过药的。”
沈轩思绪停了一刻,猛地想起那时他刚出征回来时卫明姝高烧不退,咳嗽不止的场景,眼睛倏然睁大了些,“你......”
“郎君,我只是想像正常人一样活一回。”
卫明姝盯着床帐上的花纹,那灯火隐隐约约打在纱幔上,眸光却仿佛穿过遥远岁月,“你知道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以为我所在的世界只有那一方小院那么大。直到后来,我读了些书,才知道不是这样,我所生活的这个地方叫大黎,大黎之外还有北凉,北凉再北,还有北寒...”
那双眼睛渐渐沾了些朦胧,她抬眼看向那张俊朗的面孔,似是倾吐,又似是在宣泄那向来只能一个人在阴暗的角落默默承受的痛苦,语气中带了些说不出的疯魔,幽幽说道:“你知道吗?一个人被关在同一个地方六年,连几句话都说不出,大概是会疯的...”
沈轩怔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自己的妻子有一副好嗓子,那声音就犹如潺潺流水清泉,春风化雨,而他也总是沉醉其中。
可这些都是有代价的,她如今的一切,都不过是她当时胆大妄为下的一场豪赌。
“我有时候甚至会怪我阿耶阿娘,怪他们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将我带回京城,为什么要让我染上一身病痛。可圣上召回,他们也是没有办法,谁都想不到会遇上那些事。”
沈轩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是她的伤心事,他说不上什么话。
“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你别让我阿耶阿娘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就不想在待在这京城了。”
“好,我不同任何人说。”
卫明姝有些抽噎,越说越多,仿佛有着说不完的委屈,“我知道我阿耶有辞官的打算,可我想让他们待到这里,我们卫家本是满身功勋,我阿耶是为了大黎才受了伤,我阿娘也是因为在西境受了寒才卧床不起,就连我大兄也是因此才从小体弱。
那些人受着他们的庇护才能在京城安居乐业,儿孙满堂,他们凭什么嘲笑我卫家,我阿耶阿娘又凭什么要一再退让?”
沈轩从未见过卫明姝这种模样,在他的印象中,面前的这个姑娘一直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此时说出的话却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倔强和偏执。
他坐在她身旁,揩去那脸上纵横的泪水,应和道:“是啊,他们凭什么。”
卫明姝仍旧抽抽搭搭,“圣上他不是好人,他就是个政客,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只是利用。”
“嗯。”沈轩一点点擦去她新掉的泪珠,“他不是好人,他们都不是好人。”
卫明姝听到这句认同,打开他的手,用手胡乱抹了一把,带了些负气,“他们越是说我们家,我就越要在这儿混出些名堂,气也要气死他们。”
“嗯。”沈轩给她捋了捋耳边头发,同仇敌忾,“谁要是说什么,我同你一起,气死他们。”
卫明姝听到这句话,瞥了一眼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失态,用袖子点了点脸上的湿润,止住了哭声,肩膀却仍然抽着。
抽噎声中夹杂了一声微叹,那人轻轻将她搂入怀中,“明珠,过一阵咱们回北境吧。”
有他陪着,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先把这伤身的虎狼药停了,再想法子慢慢养好。
卫明姝窝在他肩窝,缓缓点了点头,说话越来越没了顾及,“郎君你知道吗,从前我最想嫁的,其实是外放的官员,这样的话我阿耶阿娘也不会多想,我也可以顺利成章地离开京城,还能做一方父母官,跟着夫婿做些实事,也不算辱没了我卫家的名声。”
沈轩也没什么脾气,仍是好声应和着,“嗯,这些你跟着我回北境,一样能做。”
那气息渐稳,直到怀中的肩膀不再颤抖,沈轩才松开她,“这么多年,你可有寻到那道士的下落?”
卫明姝摇了摇头,“这些年我确实一直在找,还托县主找了许多江湖朋友帮忙寻找,始终没找到人,不过倒不是全然没什么线索,”
说罢,她目光又看向那箱笼,伸手想要去够箱笼里的书。
沈轩问道:“要哪本?”
“我自己找。”
沈轩听罢,将箱笼里的书一股脑地全部搬到**,看着卫明姝挑出了几本书,有几本纸张已是有些泛黄。
“我曾经花了一番功夫去收集过关于玉囊花的书籍,后来发现这江湖上真的有人在仔细研究这玉囊花。”
卫明姝将一本书递给沈轩,边说道:“这些书都是县主从江湖上找来,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么多年断断续续流传出好几本。”
沈轩听她这么说,又翻回去看了一眼书封,“慈安?”
作者有话说:
没错,本书有个人一直在悄悄当格格巫(手动狗头)可以随便猜,前面铺过很多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