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太医令亲自给方珩舟诊治,光是把脉便花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他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胡子,眉头紧皱。
跟前还站了几个医令,俱是大气儿都不敢喘。
方珩舟躺在床榻上,眉目冷清如雪,发丝和衣衫都有些凌乱。
待太医令收了手,屏风外的几位参领听见动静,便大步往里走。还有那些闻风而来的朝臣也都纷纷跟了上来。
一时间小小的屋子站满了人。
张参领面带急色,率先开口问道:“如何?”
太医令缓缓起身,摇了摇头:“五脏六腑俱是出血,还断了两根肋骨,现下昏迷不醒,也不知能熬到几时。”
“不能治?”
方珩舟是南衙禁军的主心骨,他若是倒下,张参领不敢再细想。
蔡公公是太后跟前之人,他此时也开口道:“徐太医,太后娘娘说了,哪怕还有一口气,那都得尽力去治。”
太后膝下无所出,方珩舟又是嫡亲的侄子,他年少丧父丧母,于太后来说,是把他当做半个儿子的。
太医令叹了一口气:“虽说及时吃了止血之物,可……”
他还没说完,便听得咚地一声,张参领一个铁血男儿,径直跪倒在太医令跟前:“还请徐太医,救救方统领。”
南衙的几位参领全都跪了下来,铠甲上带着的肃杀之气都令人退避三舍。
太医令吓得赶紧扶他们起身:“医者仁心,张参领又何必如此,我自会尽力。”
说完又朝蔡公公道:“皇庄药材不多,劳烦蔡公公转告太后娘娘。”
蔡公公迟疑着问:“来时太后也提起用药一事,那……是否能将方统领先带回长安?”
“也不是不可,就怕马车颠簸。”
张参领立刻道:“我会安排好此事,一路护送方统领回去,徐太医尽管放心。”
“好,事不宜迟,最好立刻启程。”
朝臣们都是人精,虽说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了计较,太医令在宫中多年医术了得,连他都说不知能熬到几时,又急急要把方珩舟带回长安。
倒像是……像是要安排后事。
孟闻秋听说方珩舟要连夜回长安时,正坐在二哥床榻前同他说话。
她已经由医令仔细诊治过,说是受了些小伤,没有大碍。
孟行章龇牙咧嘴,朝孟闻秋道:“你们怎么会到山洞里去?”
“地动来得猝不及防,那里背靠悬崖,不去洞里躲着还能去哪儿?”
“方大哥怎么会伤得那样严重?”
孟闻秋眼睛一跳,接过兴台手里的药碗,道:“有落石往他身上砸,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做了人肉垫子。”
孟行章由着孟闻秋给他喂药,一脸担忧。
“好了,二哥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这怎么能比?”孟行章一时激动,牵扯到了伤口,他捂着腹部低呼一声,“这个冯詹易,等小爷伤好了,必定要找他算账!”
“先养好伤吧。”孟闻秋咬了咬下唇,“二哥你说,要是方珩舟……”
“呸呸呸,你说的是什么话,方大哥吉人自有天相。”孟行章一脸愤恨,“说起来算是我连累你们,要不是冯詹易盯上我,也不会牵扯方大哥。”
孟行章伸出拳头狠狠朝床头砸了一拳:“我定会让冯詹易给他陪葬!”
孟闻秋低头不语,不过神色有些怪异。
喂完最后一口药,孟闻秋便擦了手起身:“二哥今日先在云燕殿住下,若是明日天气尚好,我们也回长安。”
孟行章点点头:“正好,我也有此意。”
“对了,爹爹呢?”
“那些来使死伤不少,爹爹正焦头烂额。”孟闻秋一顿,“不过经此一事,他们应该也不会再停留,这次地动涉及范围甚广,皇上也有得忙了。”
孟行章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方大哥要是出事,第一个幸灾乐祸的便是他。”
“二哥这阵子还是歇一歇吧,别让爹爹和大嫂烦忧。”
孟闻秋转身回了屋子,香兰上前给她按着双肩,小桃在一旁打了热水来,絮絮念叨着:“小姐福大命大,等我回了长安得去求一道符。”
孟闻秋这才放松下来,伸手揉着额角:“险些命都没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小姐细皮嫩肉的,手臂上腿上这些伤,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孟闻秋掀开衣袖,小桃拿着金疮药给她轻轻涂抹着:“要我说,方统领胆识过人又怜香惜玉,定会平平安安。”
香兰低声道:“冯家这次,欺人太甚了。”
明目张胆就敢杀人,绝不可能是冯詹易一人的手笔,皇后自不必说,兴许背后还有皇上的授意。
孟闻秋冷笑一声:“总会让他们连本带息地还回来。”
在她看来,江逸亭才是真正撺掇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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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在云燕殿不远处的小亭子里,孟怜玉衣着靛色斗篷,将整个人都藏在了里头。
“殿下,我姐姐算是分毫未伤。”她表情期艾,显然并不符合她的预期。
江逸亭双手背负在身后,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二小姐,日子还长着。”
他说话声音低低地:“等回了宫中,皇上便会下旨,给我妹妹和冯詹易赐婚。”
孟怜玉眼睛瞪得微圆,用手捂住嘴巴才忍住不让自己喊出来:“怎会这样?”
“方珩舟只剩下一口气,和亲这事暂且作罢,只是我妹妹远道而来总归是要嫁人的,皇上和国舅爷的意思是,正好冯家缺一个正妻。”
孟怜玉抬眼盯着他:“可冯家少爷……不是良人。”
江逸亭转过身去,看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月亮,再开口声音有些黯哑:“我为鱼肉任人宰割,我妹妹也是如此。”
“我一个质子无依无靠,虽然看起来和冯家亲近,却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只蚂蚁罢了。两年前是方珩舟亲手把我押来长安的,说不恨是假的。”
夜里有风,吹起孟怜玉的斗篷一角,她伸手拢了拢,道:“殿下说得有些多了。”
江逸亭忽地转过头来:“二小姐,你说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回新梁么?”
“怜玉不敢妄断。”孟怜玉聪慧,自然不会随口胡说。
“即便我回到新梁,也不过是一个当过质子的皇子,民心不可能偏向于我,我那个坐上皇位的弟弟,也不会放过我。”
江逸亭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更衬得身形单薄:“而你们大周又有太后坐镇,皇上不过是个傀儡,没有多少实权,内政混乱。”
孟怜玉静静听他说着,可这话却越来越不对劲,她心下有些谨慎,便道:“殿下,你我不该谈论朝政之事。”
“可我不想再坐以待毙了,方珩舟之事是个好机会,我对二小姐一见倾心,只是碍于身份,一直不敢表明心意。”
孟怜玉心头一震,捏着衣襟的手都微微发抖,她吓得退了一步,江逸亭却步步紧逼:“虽然有些唐突,可我怕再不说就失了机会,二小姐,你的处境我也知晓一二,你也该替自己打算打算。”
孟怜玉别过头去,低声道:“殿下此言何意?”
“说起来我们出身相同,我母妃在宫中位份不低,可算来算去我也是庶出,你我,归根结底都是为嫡子做配之人。”江逸亭言辞恳切。
孟怜玉只觉胸口有些闷闷地,手指甲都掐进了皮肉里,这话算是戳到了她的心窝,她平生最大不甘,便是妾生的这回事。
江逸亭本就颜如宋玉,又是新梁的大皇子,周身气度浑然天成,便是皇上也比不上。
孟怜玉不敢看他,只道:“为我筹谋,也为你?”
“是。”
江逸亭已经平静下来,他又上前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得很近,却没再说话,仿佛在等着孟怜玉做决定。
这么多年来,孟怜玉一直活得如履薄冰,虽说对他方才的话有几分动容,但理智尚存。
“殿下,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孟怜玉眼睛亮晶晶地:“想要泼天的富贵,想要数不尽的珠宝绫罗……”
“还想要把将军府众人都踩在脚下。”
江逸亭心底点头,直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孟怜玉果然不简单。
“看来怜玉对你爹,也没有多深的父女之情。”
孟怜玉勉强扯了扯嘴角,嘲讽一笑:“我爹把姐姐捧在手心里,她是珍贵的夜明珠,我是路边的一颗蒲草,安稳长大已是不易,又怎敢奢求别的。”
他抓住孟怜玉的双臂:“你方才说得那些,待事成之后,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瞧,这江山今后都会是我们的。”
江逸亭说话温润如玉,可话里的狼子野心令孟怜玉僵直了脊背,不过在她顺着江逸亭的手指看出去的时候,又觉得若这是一场梦,便不愿醒来。
“我该怎样帮你?”
“先等到方珩舟身死的消息,我们再有下一步的计划。”这个“我们”,指的是皇上和新梁。
孟怜玉识趣地没有再问:“今后,我和殿下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此话也有威胁之意,江逸亭听在耳里,却面上不显,道:“二小姐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