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降

第27章 风波

然而倒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

这一星期里在空中密密聚拢的乌云都未散去,风也很大,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凌潭不喜欢在这种天气飞,这加剧了他心里的不踏实感。

恰好这一阵子包括接下来几天的飞行任务他都跟卫重霄在一起,那个男人非常能给人带来安全感,所以坐在驾驶座上时,他总可以暂时忘掉别的,全身心地投入到飞行操纵中去。

更何况今天是某位高冷机长的生日。

为了等风小一些,凌潭和卫重霄在驾驶舱里等了快一小时,为了等空管的推出指令。

凌潭等着等着就等烦了,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他很快就将这念头付诸于行动。

嘿,今天不就是卫皇的生日嘛。

凌潭打开机长广播,字正腔圆地说道:“受天气原因影响,我们的航班将延误一小时左右,请各位乘客理解。”

说完他侧过头朝卫重霄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成功接收到那人充满疑惑的目光。

“——其实今天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嗯...我爱人的生日。作为机长来说我不能经常陪在他身边,聚少离多。今天呢他也在这个航班上,我想借这个机会祝他生日快乐,还有,我会一直爱你。”

卫重霄直接把机长广播掐了,死死瞪着他低吼:“你有病吗!”

凌潭不为所动,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跟喜欢的人表个白怎么啦,你怎么那么霸道。”

卫重霄黑着脸不说话,转过头去再也没理他。直到接到空管推出的指令。

飞机离地,机头朝上,冲破了厚重的黑云,朝向那片晴朗空旷的天空飞去。云上的风景很好,在云浪的簇拥下初升的太阳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凌潭觉得心情非常美丽,开启自动飞行后接通了客舱电话:“哪个漂亮小姐姐能给驾驶舱送点喝的呐?”

来的是乘务组一个叫Lucy的小姑娘。平时打过照面也挺熟的,拿小托盘端了两杯橙汁,笑盈盈地告诉凌潭:“Captain,你简直引起了全客舱**,乘客们炸了锅了,都在找是哪个幸运儿,能得到这样惊喜的表白。”

凌潭笑笑,接过她手中的橙汁,道了声谢。

“所以Captain能偷偷告诉我是哪个姑娘吗?”Lucy好奇地问,一看就是平时不怎么听人家聊八卦。

凌潭摆摆手示意她过来一点,神神秘秘地说:“这人吧,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Lucy姑娘十分失望地端着小托盘走了,只留下笑的跟朵花儿似的副机长同志。她完全没注意到存在感极低的机长座上的那个男人,脸色黑的跟要吃人一样。

“你真是..”卫重霄重重地叹了口气,“太能闹腾。”

凌潭笑而不语,埋头检查着航线和天气状况。

这趟是飞H市,航程不长,落地即返回,抵达穆安时,是下午五点半整。乌云已然散去,天上挂着绚烂的彩霞,火烧云渲染了整片天空。

凌潭已经心情颇好,跟在卫重霄屁股后面去停车场,谁知还没走出航站楼就迎面撞上一群人。

他还以为这是什么旅游团在集合等待安检,直到他看见几张熟悉的自己同事的脸。

——还有传入耳的小李那尖锐的喊叫声。

凌潭的心蓦地一沉,浓浓的不安缠绕上心头。他一眼看见了站在人群中身着飞行员制服的何小之,把她拉出来问道:“这是干嘛呢?”

何小之一脸懵:“我也不知道,刚才有个乘务组的姐姐非拉我过来,说小李姐要离职了,舍不得大家,有话要跟大家说。还说什么‘有好戏看’。”

凌潭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几分,拽着何小之的胳膊,看了一眼身旁的卫重霄,说:“没什么好说的,你看这都几点了,咱们去吃晚——”

他刚一转身,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Captain Angel嘛?”小李的小尖嗓阴阳怪气地响起,支着胳膊玩味地看着他。

“小小,帮忙去叫一下保安,说这里有人闹事。”凌潭低声对何小之说道,何小之点点头就跑开了。

“我到底...哪里惹着你了?非要跟我过不去?”凌潭环视了一圈四周看戏的小年轻们,压低声音问道。

“这可得问你自己了,不是你说不在乎,让我告诉大家的吗?如果不是您这句话,我哪能对您有更深一步的了解呢?”她冷笑一声,毫无惧意地与他对视。

“你这个疯子。”凌潭看着她,平静地丢下一句,从她身侧擦过,快步离开。

“怎么这么急着走?到这个时候就不敢听听自己的故事了吗?”

凌潭站住脚,死死地攥住拳,一动不动。

“——四年前伦敦希斯罗机场迫降,你害死了那个犯心脏病的乘客,这是你第一次因为‘过失’杀人,对吧?凌机长?”

如同一支利箭穿透心脏,陈年旧疤再次被无情剐开,浑身都血液在刹那间变得冰冷。

与四年前如出一辙的无力感在心中蔓延开来,连腿都开始发软。他站在原地,背对着众人,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她得意洋洋地继续道:“你以为你家里人都死光了,就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了吗?那对不起了,我爸爸恰好是令堂住的那家疗养院的主任医师。你看吧,你做下的孽总归是要还的。”

“——而我,现在要亲自揭开你伪善的面目,让大家看看你丑恶的嘴脸!”

“你对外宣称你妈妈因病去世,但你心里不会痛吗?她自杀的时候你并不在场吧?哦,你当然不在场,因为你不想跟她的死有一丁点的联系!”

她加重了“自杀”那两个字,在唇边反复回味。

“她不就是你害死的吗!就像你害死你的亲哥哥一样!”

凌潭身子猛地一摇晃,快要站不稳。脸色越来越难看,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流过紧闭的双眼,从他的下巴滴下。

“就是这个人!”小李突然指着他向所有人宣布道,“从小他妈偏心他兄弟,他就怀恨在心,四年前他终于害死了亲哥,又把亲妈逼上绝路,只能用自杀做个了结!这个人连禽兽都不如!”

“你——”凌潭突然暴起,转过身几步冲上来,狠狠地拎起小李的衣领,他血红的眼睛布满血丝,透过眼底爆发出来的除了濒临绝路的愤怒,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卫重霄静静地站在一旁,看见那人白皙手背上突起的青筋,还有平日里那张清秀的面容因怒火而几近扭曲。

他真的快要不认识他了。

“呼——”凌潭挣扎着呼出一口气,松开了小李的领子,面容上的怒气已然褪去,如同退潮一般,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有本事你别把我从云际逼走啊,有本事你也直接杀了我啊!”小李尖叫道。

“你..你别血口喷人!喊话的是何小之,她已经带来了保安,挺直腰板,指着小李的鼻子,“你有证据吗!就这样凭着一张嘴污蔑别人!”

“证据?呵,小妹妹你可真傻,你且看看他那表情,就知道我说的并不是空穴来风了吧?更何况,我说的都是他妈亲口告诉我爸的,没有一点添油加醋。你再看希斯罗备降,是多么冷血的人才能毫无波动地放弃一个人的性命!”

她不顾保安大叔的阻拦,抻着脖子又望向卫重霄:“Captain Wei当时也在的,还据理力争要求就近降落,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态度!”

卫重霄不意自己被提及,往后退了几步,以示自己并没有参与这场风波的意思。

“小妹妹你就是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等你在社会上混久了,就知道世界之大什么人没有!”小李拍拍何小之的后背,何小之厌恶地往前迈了一步,一点也不想被她碰到。

小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凶手!”

然后她就被保安拽开了几步,得意洋洋地以得胜者的姿态看着濒临崩溃的凌潭,似乎对自己的“反咬一口”十分满意,并且在等着看他发疯。

不过她什么也没等来,因为凌潭咬紧了牙关,拳头攥的死紧,指关节都发出咯咯的声响。最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身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把这一众纷杂抛到了脑后。

叽叽喳喳看热闹的人群也陆陆续续地散去了,只留下满脸得意的小李,高兴的快要鼻孔朝天。何小之临走前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卫重霄没追着凌潭走。在擦过小李身边时,他轻轻地说道:“让你丢了工作的人是我,有什么问题大可以冲着我来。”

小李刚要张嘴,卫重霄一根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她别说话,继续道:“还有,我们何小之就算什么都不懂,也比你强千倍万倍。”

他说完就扬长而去,完全不在意小李在背后愤恨的眼神。

凌潭不知道跑哪去了,短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卫重霄只能自己开车回了家。扭开钥匙孔的那一刻,屋里黑漆漆的一片,窗外的晚霞早已经随着夜幕到来而淡去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暗暗长夜。

凌潭没回家。

他能去哪儿呢?

他现在怎么样?

回到空****的家里,坐在“老爷椅”上,卫重霄靠着椅背,看了会书,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看不进去。他抬起手臂看了眼表。

十点半了,凌潭还是没回来。

他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

卫重霄思索片刻,还是打通了一个电话:“喂,李哥,我是重霄。是这样,我想麻烦您件事。哦,就是可不可以帮我查一下四年前——”

他的话截然而止,发愁地捏了捏眉心:“算了,李哥,没有事了,您最近怎么样?”

他心里有一些不成形的猜测,但他还是不想去调查凌潭,他想听凌潭亲口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挂了电话,小云哒哒哒地溜达过来,懒洋洋地趴在卫重霄脚边。

“你爸伤心了。”他揉揉小云的白毛,低低道。

“可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心。”

明天是休息日,如果他一直不回来怎么办?

不对。卫重霄转念一想,后天的班他依然跟凌潭一起,那人绝对逃不掉。

卫重霄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日程表,眉头皱的更紧了。

太巧了。

后天他们要一起飞伦敦希斯罗。

-

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日。经历十小时飞行的飞机终于落地在异国。舱门刚一打开,抬着简易担架的乘务员们一边喊着“慢点慢点”,一边急匆匆地跑下折叠梯,担架上的青年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神情安详的如同睡着了一般。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穿着打扮很是得体,眉目俊秀,不自觉的让人感到很舒服。

凭谁都不可能想到,这样一个本该处于意气风发年纪的年轻人,几分钟之前还在生死线上挣扎。

而且他似乎失败了。

乘客们受惊也不小,在那风风火火的几个人冲下机后,也陆陆续续地拿好行李准备离开。他们看见那个年轻人被抬上救护车,在尖锐的鸣笛声中被载往远方,只能惋惜地摇摇头,与同伴说句“真是可惜”。

当时作为副驾驶的卫重霄也跟着救护车一同去医院了,飞机上只剩下驾驶座上僵硬坐着的那个男人。

那人刚刚还跌跌撞撞地跑到客舱,慌乱中没有人注意到他慌张失措的表情。他甚至还想走到担架旁仔细看看那年轻人的脸,还没走几步就被推开了。

人群散去之后,他一步一晃地往驾驶舱走,一个踉跄直接跪在了地上。他摇摇欲坠地支撑着站起来,紧紧抿着唇,把自己直接摔进了驾驶座里,狠狠地一口咬在左手腕上。

没有人注意到,他和那个去世的年轻人些许相似的面庞。

不过几个小时之前,他还跟凌渊并肩走在穆安机场的航站楼里,陪着他过安检托运行李,一路上有说有笑。

这是凌渊第一次坐他开的飞机,他心里满满装着的都是自豪感。好像是在大哥面前证明了自己也很有能耐一样。

两个正值盛年的年轻人,同样的事业有成,英姿勃发。

上机之前,凌渊捂着胸口说有点闷得慌,凌潭还赶忙让他坐下来休息会,谁料大哥说没有大碍,怕延误了飞机,拽着他胳膊就往前走。

“你赶紧去准备吧,不用管我。机长不是得提前上机嘛。”

“你行吗?身上带着药没?”凌潭问。

凌渊笑着向他摆摆手:“别担心,当然带了。”

凌潭还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你回来之后还是去趟医院吧,住院检查个几天耽误不了什么事。”

凌渊点点头,示意他赶紧走,自己没事。凌潭看了他一眼,就匆匆和卫重霄汇合去了。

谁知道那一眼竟成了兄弟间的最后一面。

在母亲眼里身强体健的大哥,居然查出了隐性心脏病,医生说这是身体里的定时炸弹,一旦被引爆后果不堪设想,凌潭当时差点没被吓个半死。他总觉得,这种大病总该是自己这种病秧子的标配。

凌渊一开始只是觉得气短胸闷又时常盗汗,自然没人能想到竟是得了这么严重的病。但由于工作很忙,他一直拖着,每次都想“过几天再去住院检查,做手术就行了”,结果这一拖,就拖出了事。

他们俩都没跟凌母说这件事,怕她接受不了。谁知道最后酿成了更悲惨的结果。

就是这一场意外,他们一个永远地离去,另一个失魂落魄,再也没能从深渊里爬起来。

凌潭善于掩藏情绪,其实迟迟不能从这件事中走出来。当乘务长一遍遍告诉他“那个乘客快不行了”的时候,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那点最不想成真的猜测却一点点从雾隐中显出轮廓。

他真的想立刻,瞬间把飞机降落,哪怕有条平坦的公路亦或是草坪都可以,他们做过无跑道情况下的降落训练。

但他不能慌。中纬度大陆西岸的雾太大,他不敢做毫无准备的盲降。保证全机人的绝对安全,永远是作为机长的最高职责。

“如果再不降,那个乘客会死。”

我自然知道他会死。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乘务组的空姐们垂头丧气地回到酒店,对他懊丧地摇摇头。

凌潭说不上来自己的情绪,他已经记不清那头晚上他在伦敦做了什么,甚至连后来一段时间里他在想什么也不记得了,熟悉的钝痛早已经麻痹神经。

从那次事故后他们开始频繁的争吵,直到凌潭说分手之后,卫重霄真真正正地生了气,面无表情地在机场把他堵了个正着。

“你去哪儿?”他问他。

“我要回家了,”凌潭拖着行李箱,换下那身规矩的制服,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衬衫牛仔裤,语气轻佻,“你的北方太冷了,我要回南方过冬去了。”

“凌潭,”卫重霄静静地望着他,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把他钉穿,“你的血是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