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降

第22章 流言

当然是会的。

何小之是个心直口快口无遮拦的姑娘,一点心计也没有。当她想到这些时,嘴已经先脑子一步,把这话问出来了。

“凌哥,当你发现没有人理解你时,你会觉得很伤心吗?”

没有人理解我。

“你是谁——你是个杀人犯哪!你还我的儿子!”

凌潭整个人一震,一种熟悉的惊惶混着忧虑,夹杂着记忆里并不美好的片段一起涌上心头。无数的巧合交织成一支利箭,正中红心。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黑色的漩涡,随时可以把理智和浑身热忱卷走,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

“凌哥?凌哥?”何小之看着他出神的样子,有点奇怪。

凌潭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截的小姑娘,突然很想把压在心里的一切都倾诉出来。

他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与别人说过那些事儿了。但就因为何小之天真不解事,他才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她讲讲过去的事情。

“我会,”他说,“我会很伤心。”

“伤心到差点就离开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低着头小声地说。

“......”何小之意识到自己戳中凌哥的心了,张着嘴想劝他,“都是过去的事了,凌哥,你——”

她的话头悬在半空中,从小就匮乏的词汇量终于在这时候显露出了弊端。

“不过我并不是没有人理解。我活了这三十来年,总是有人愿意站在我身边。我哥鼓励我去招飞,后来我遇到了患难与共的朋友,遇到了扶持我的前辈,遇到了我想一起度过一生的人。”

他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微笑:“我很幸运。所以我不会伤心过了头。这也是我还能站在这里,以一个机长的身份,跟你说这些话的原因。”

他直视着何小之的眼睛,看着女孩年轻又意气风发的脸庞:“大家都说咱们这行是‘靠天吃饭的’,我觉得没毛病。天有不测风云,天空像深海一样广阔又变幻莫测,客舱里的旅客不是木头雕的人偶,也会生病闹脾气。”

他其实还想说“梦想是最脆弱的东西,总归要经过现实的淬炼”,但是看见女孩眼中始终未熄灭的热忱,把这话咽了回去。

“谢谢凌哥,我都明白了。我不会光白日做梦的,我一定会尽快担起那份责任,就像你和卫前辈一样!”何小之坚定地抬起头,努力地想让自己显得更成熟稳重。

“这种东西就是只能身教不可言传,慢慢来吧,”凌潭轻轻把她往前推了推,“走吧,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自己开心开心,等你卫教头回来咱们一起再庆祝。”

何小之点点头,脚步轻快地往航站楼去了。

凌潭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他站在一架涂着云际航空涂装的“Dreamliner”波音787边上,依稀地想起,他二十三岁那年,就是在这个地方,陈德明将三道杠的肩章交给他。而他也以为那是自己所理想生活的开端,谁知不然,生活给他的磨炼远比他想的要多的多。

眼瞧着何小之的身影消失在前方,他迈开脚步往前走,想去飞行准备室拿了自己的包然后回家。还没推开门,就被一把尖锐的女声叫住了。

“凌潭!”

他回过头,看见浓妆艳抹一张脸,果然是前不久刚给他打过骚扰电话的空姐小李。

前不久他恰巧目睹了一场欺凌,被欺负的姑娘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被小李堵在墙角指着鼻子骂。凌潭上前拦住小李,把姑娘解救了下来,小姑娘吓坏了,红着眼睛直往他身后躲。

问清楚缘由,才知道小姑娘不过刚入职,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老前辈’,这天刚下了班就被堵到角落“教育”。

解救了小姑娘,不出意料他也得罪了这位云际大姐大。

小李早看凌潭不顺眼。前不久被卫重霄拒绝让她很没面子,转眼卫重霄的前任又在她眼前晃。她心想着眼前这个人有什么好的,自己前凸后翘要什么有什么,怎么比不上凌潭个大男人?这世界上有不爱脸和身材的男人?

“你又来干什么?”凌潭皱紧了眉头问道。

小李原本其实长得很漂亮,偏偏要化妆化到爹妈都认不出来,那张快被化妆品淹没的脸上布满了恶毒,嘴里的话也一样的令人作呕:“你觉得我能做什么?我真没见过把柄在别人手里,还能像你这样不当回事的!”

“把柄?”凌潭嗤笑一声,“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哎哎,姑娘,你得先认清自己。你不是因为喜欢卫重霄才看不惯我,你才没那么深情。据我所知,你被卫重霄拒绝之后,马上就又勾搭上一个副机长不是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小李恨恨地说,“你说我高攀,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好人吗?瞧你那贱样儿,还我勾搭卫重霄,你不也一样吗!!跟个女人似的,呵,以为揣着藏着我们就不知道了吗?真恶心!”

“我?我揣什么了?谈个恋爱都得让你扣帽子是吧,”凌潭丝毫不生气,只是被她逗笑了,“什么样的人嘴里说什么样的话。你以为你没有真心朋友是因为你没钱没势吗?错了,你拼尽全力上位,她们依然看不起你。云际可从来不缺人美心善的姑娘。”

小李气的牙根痒痒,但凌潭依然一副从容的样子,慢悠悠地跟讲故事一样逗她玩。

“再说了,如果你手上真有我的‘把柄’,你也应该敲诈一些现实一点的东西,你非威胁我要我辞职,你自己想想,可能么?哦对了,能让我听听你的‘把柄’是什么吗?”

小李见他悠哉的样子,仿佛自己才是被玩弄的小鼠,更被他气的半死,但又无奈说不过他,只能更大声地对他吼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离开云际之后根本就没再飞!那不就是被停飞了吗?你现在还能回来,不就是仗着后面有人吗?要是我把这事捅出来你就完了!”

她指着凌潭的鼻子,发疯一样地喊:“几年前希斯罗备降害死那个乘客的人不就是你吗?想起他你不会心痛吗!你就不怕他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找你索命吗!!”

凌潭听着听着,终于冷下脸来,向前几步拍开指着他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话里像带着冰碴子:“你随便去说,我告诉你,我无所谓。这个机长我当不当都无所谓,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我在乎的,包括飞行,甚至包括我这条命。所以你去啊,去告诉他们!去啊!!”

小李是个欺软怕硬的,他看着那人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的,眉宇凌厉,平日里狭长上挑的桃花眼里像藏着一潭不可见底的深水,随时要把她溺死。她心里有点害怕,但也不堪示弱,怒视着他。

僵持间准备室的门响了一下,卫重霄走了出来,脸色铁青。他瞥了凌潭一眼,然后平静地指着前方对小李说道:“滚,要不然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小李一惊,在心里权衡了一下他有没有权力让自己滚蛋,最后还是选择先走为妙。她狠狠地瞪了凌潭一眼,走了。

凌潭看见卫重霄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但奈何怒气还没消散,只能先扭过了脸去不看他。谁知卫重霄却突然扳过他的下巴,那力道不容挣扎。

卫重霄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捋着他的后背,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凌潭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并不很妙。如果说刚才他的那一席话都被卫重霄听了去的话,他大概会死的很惨。毕竟卫重霄最讨厌的就是他满嘴“不在乎”“无所谓”的轻浮样子。

卫重霄的动作虽然算得上轻柔,但是凌潭能看见他的脸上并不友好,似乎也在压抑着一股情绪。

凌潭长呼了一口气:“你怎么在这儿?”

“换了班,回来给何小之庆祝。”

“哦。”凌潭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后背重重砸在墙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敷衍地应付道:“早知道我就不代替你给她戴肩章了,改天你补一次吧。”

卫重霄纹丝不动,正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直接看到他的心里去:“有些话,不能随随便便说。”

得..他还是听见了。

“知道了。”凌潭含糊地答,从他的肩膀边上蹭过去走了。

“喂!”卫重霄叫住他,“你现在回家吗?”

凌潭收住脚步,背对着他答道:“我找何小之去。你都回来了,好不容易都休息,聚聚呗。”

卫重霄没再吭声,静静地看着他高挑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处。

凌潭走到楼梯口,靠在墙上深呼吸调整着翻腾的情绪,然后就给何小之打了电话,声音平淡的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你卫教头已经回来了,晚上一起吃个饭吧。...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在外面?”

何小之那边的声音忽大忽小的:“哎凌哥!我刚跟你分开就走了,现在在北山寺呢。”

北山寺在北城区,是穆安人烧香拜佛的好去处,一般人们要是有什么求子求高中的愿望,都得去那儿求佛祖保佑。

“你上那干嘛?”

“我还愿哪!求神保佑要是实现了不得还愿呀!凌哥我跟你讲这真的挺灵的,自从我上次跟我妈来拜过之后,我就顺风顺水的——”

凌潭失笑:“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迷信呢!咱走的是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知不知道核心价值观怎么背的?”

何小之还倔:“不是我瞎说啊这个真的管用!!凌哥你自己来试试就知道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拜的是什么神仙怕是都不知道吧!”凌潭笑她。

“行吧行吧,你说的都对!不过凌哥你不信命呀?”

“我当然不信。我只信自己,”凌潭随口接道,“行了,你还你的愿吧,晚上总没事了吧?有什么想吃的?告诉哥,哥带你吃大餐。”

何小之那边尖叫了一声,如果不是隔着手机屏幕,简直就得扑上来给他一个大熊抱。

等真到了晚上吧,何小之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想吃什么,所以他们一行四个人就找了个看起来极有格调的酒吧,说是酒吧,其实更像个西餐厅,他们可以坐下来边聊边吃。

“啧啧,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要我说还不如去路边撸串呢,在这种地儿吃饭,就那菜量,就够老子填个牙缝的。”裴弘大大咧咧地往座上一瘫,看着卫重霄优雅地翻着菜单。

“你可以选择看着我们吃,然后自己去路边摊撸串,没人拦你。”卫重霄的指尖划过一页页菜单,时不时扭过头问何小之的意见。

“咱们AA凭什么不让我吃!”裴弘瞪着他。

凌潭杵了他一肘子:“谁告诉你AA了?你还是少说点话吧兄弟。”

他悄咪咪地指了指卫重霄,小声地示意裴弘:“他请。”

“哟!”裴弘瞬间从座位上弹起来,眼睛瞪的跟探照灯似的,如同被打了一升鸡血,“我就知道卫爸爸人美心善脾气好,特别体贴我们这种低端人口!”

“你闭嘴吧。”凌潭又杵了他一肘,差点把激动的裴弘杵出腰间盘突出。

何小之只是乐的嘴都合不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打嘴架。

十分钟之后,他们面前摆着几份七分熟牛排和黑松露鹅肝炒饭,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芝士蛋糕。餐桌上的食物色香味俱全,颇具品味。“低端人口”早把撸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盯着盘子挪不开眼睛。

飞行前的酒精检测没人能躲过,明天还要上班的四个人只能人手一瓶橘子汽水,橙色的**在杯子里冒着气泡。四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脆响。

凌潭的眼里带着笑意:“恭喜何小之同学,开启了崭新副本,加入了副驾驶的漫长打怪升级征程中。”

卫重霄扬了扬手中的杯子:“希望何小之早日超过某位混了十年也混不到机长的蠢货,成为云际新一代业界支柱。”

“祝我们何小小前程似锦——等等姓卫的你是不是在骂我!”

裴弘说了一半觉得不对,想奋起反抗,结果就被恶魔机长一把摁了过去,憋屈的在自己座上安静如鸡。

何小之哈哈直乐,差点没把眼泪笑出来:“我一定会继续努力,不辜负你们的期待!”

“别辜负你自己就行了。好了赶紧吃吧,某些人眼睛都瞪绿了。”卫重霄慢条斯理地叉起一块肉放到嘴里,跟一旁得了指令开始狼吞虎咽的裴弘形成了鲜明对比。

酒吧里的人不是很多,乐队演奏着轻柔的音乐,昏黄的灯光打在身上,让人十分放松。不远处为驻唱而设的一小方台子空****的,只有一把椅子和一个立麦架在台上。

吃到八分饱之后,凌潭眯着眼往那里看了看,突然就来了兴致,站起身走过去和酒吧经理短短交谈了几句,就轻轻坐在椅子前,抓住了麦。

“wow,showtime!”裴弘吆喝了一声,问卫重霄,“你听过他唱歌吗?”

“没有。”卫重霄用目光打量着那个人,在淡淡的灯光下,那人的轮廓都不甚分明。

没有伴奏,凌潭也不在意,调整了一下麦的位置,冲着卫重霄他们的方向笑了笑,便凑到麦克风前,轻轻地吟唱——

Tell me your story, I will tell your mine.

和我讲讲你的故事,我也会告诉你我的

Sing me your song, I will follow line by line.

给我唱唱你的歌,我会跟着轻轻和。

Draw me near let me hear the things you've treasured.

让我靠近,让我知晓你所珍视之物

Patient as falling snow standing inside the questions.

对你的疑惑深埋我心,但我会像徐徐落下的雪一般耐心

Never guessing that with truths our souls are measured.

我不会猜忌,因为我们的灵魂深知真相

乐队的小提琴手们停止了乐曲的演奏,调转曲调轻缓地合上凌潭的歌声。

柔和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下洒下一片阴影,却显得那双眼睛更加明亮。

缱绻而又温柔。

卫重霄抬起头,正好撞上了凌潭的眼神。那人毫不退缩地注视着自己,似乎就是在说“这首歌是唱给你的”。

他的心口一窒,和几年前如出一辙的悸动感漫上心头。

但是随即取而代之闪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几个小时前的画面——那人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狠戾神色,仿佛是风度翩翩的假面被撕开了一样,说着“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我在乎的”。

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