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魔之刃

第511章 难测

这一切都开始于物质。

夏尔不由自主地这样想,然后决定坐下来,和安阿萨斯好好谈谈。

“这个世界荒诞吗?”夏尔说。

“它是荒诞的。”安阿萨斯说。

“我这样想,是因为有太多事情不合情理。”夏尔说,“我的生命中经历过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光是谈论他们都会让我觉得尴尬。”

“我又何尝不是?”安阿萨斯说,“在我生活的年代,龙帝国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他们孜孜不倦地追求真理,他们有巨大的学宫、参天的书塔,最优秀、整个世界最早的一批哲学家、伦理学家和历史学家都聚集在瑞安堡,试图从最高的角度解构整个世界,剖析出它的诸多价值,并尝试用一种规范化的文字去描述和记录它们。可他们全都没有做到。反倒是我看到了一切。”

“这样很优秀。”

“啊,当我对着水洼凝视自己的倒影时,我看见我平平无奇的外表,简陋的衣装以及毫不得体的言行举止,我不仅感到深深羞愧,又因自己凭这卑下的出身摘取真理之门的钥匙而感到无边无际的狂喜,傲慢和自鸣得意淹没了我,强烈的优越感让我深感满足,那些衣冠楚楚的文明之士对唾手可得的一切毫无联系,而我这化外之民却能充分地接触以太。”

“这一定有什么原因。”夏尔本能地说,“它不可能是毫无缘由的,巫文字不可能就这样被您轻易地发现。”

“然而这就是荒诞世界的本质,”安阿萨斯说,“这就像抽签一样,但几率要渺小得多,在那个时代,没有任何人和以太建立起联系,它的宝藏就放在我们身边,只要第一个人接触到以太质,他就能像打开新鲜生蚝一样吮吸里面的汁水。然后我做到了,每个人出生之初就有几率辨析真相,因运气区分而有所差异,但我的机会是满的,我曾经以为它源于我的苦工和奉献,然而随着我力量的增长,反观源头,发现这一切竟是天生成就。”

“天赋异禀?”

“是啊,天赋,我自从发出第一声啼哭就已获得绝对的可能性,这份天赋如此之大,以至于能够抹平我和那些孜孜不倦的术士之间的差别。我,这样一个大沼泽的野蛮居民,看到真理,令同代之人乃至后来者的努力悉数付诸东流,我看到他们,他们用一生去追逐我已经打开过的那个牡蛎,哪怕最终有所收获,得到的也是空空****,生活在巨大的虚无之中,对他们来说,他们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夏尔渐渐理解了对方,“巫文字和之后一切,全都来自于‘运气’。”

“这个世界是没有互相关联的,这令我深感失望。”安阿萨斯说,“我的名字,我的辛苦奋斗,我的渴求和探索,全都来源于子宫里血肉成型的那个瞬间,而和我想做未做曾做的事情没有关联,倘若我没有这份天才,无论我完成多少次苦修,我都无法打开真理之门。这对我来说尚且悲哀,对于那些久久徘徊在门外的人而言更是如此,每当我观察他们,看他们无功而返的时候,我便屡屡陷入空洞困境之中,也许这是画地为牢,但我真的想知道,这一切东西,到底为了什么而存在?”

“您也付出了许多,”夏尔想到人们对祖先巫师的传述,“您在饥饿中寻找真相。”

“我放弃了一切,”安阿萨斯说,“我放弃了体内的水,放弃了脂肪和肌肉,让它们慢慢分解,我放弃了自己肉体的重量,放弃了对自我的感知,放弃了神经中的电流和肚腹中的火焰,放弃了我存在的价值和我身边之人生活的意义。”

“这样就能接触到真相?”

“是啊,在极端的空无当中,整个世界忽然像最疯狂的婊子一样脱下了它的衣裳,在我面前一览无遗,从此再也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做不了的事情,可我却徘徊在这棵人们以我名字命名的大树之中,既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做的事情,除了思索自己为何而存在、为何而降生,除此之外唯有空洞。”

“这一切都开始于物质。”夏尔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物质……”

“这个世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有些东西又惊人地合理,”夏尔说,“恶魔们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荒诞空洞,不是单纯渴求灵魂的怪物,它们的终极目的居然是扑灭熵增,致力于挽救诸多世界……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像您一样感到一阵无力,我的存在反而在阻止这个过程,反而在严重地阻挠所有世界获得统一救赎,其他数量更多、规模更伟大的世界,或许就因为我的小小私心从而沦入熵增终点,我所做的一切和我的初心产生极大的冲突,我做的事情几乎毫无意义。”

“我现在明白了,确实毫无意义。”

“不是这样,反过来想,这也太精彩了!恶魔们竟然不是纯粹的野兽,而是一个有能力对许多世界投射影响力的‘高等文明’,我所进行的渺小尝试,竟然也在每个世界同样上演着,每个遭到入侵的世界都涌现出和我一样的人物,倾尽所有去和恶魔反抗,我绝非孤身一人在奋斗,而是和那些我知道和不知道的世界达成冥冥中的联动,自救反抗终究是我们的本能和觉悟。这让我意识到,猎杀恶魔、反抗入侵,这件事一点也不空洞、一点也不虚无,反而是最合理、最有意思、最值得我们去尽力而为的事情。”

“居然是乐观态度吗。”

“当然,我选择乐观。面对那些未知的难题、世界的荒谬和混乱,我觉得,能采取的态度无非三种,跟对待恶魔的方式异曲同工。要么就从中辨析出合理之处并且加以热爱,和自己痛恨的事情斗个你死我活,从中找到自己愿意建立的价值,就像恶魔猎人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杀恶魔一样。要么就加入它,拥抱并承认这种空虚,过上和它一样的生活,一如那些邪教徒,致力于让自己也变成恶魔、半恶魔之类的生物。要么就索性逃避,对此没有任何态度,既不讨厌它,也不喜欢它,只想满足一日三餐、混吃等死,等到岁月或者灾难将自己带走……这便是绝大多数‘凡人’正在做的事情。”夏尔说。

“这就是你做这一行的原因。”

“是的,我既不想作壁上观,也不想认输。”夏尔说。

“原来如此。”安阿萨斯微笑,“靠过来吧。”

夏尔看着那孩子良久。

心中忽然生出疑惑。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夏尔没有动,“既然祖树有您坐镇,为什么人们还担心我来烧掉它呢?”

安阿萨斯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脸上浮现出恐惧和鄙夷。

“烧了我?你想烧了我?你你你你你你——”声音被拉长、延展、破碎。

这怪声让夏尔感到恍惚,他区别出现实和幻灭,然后意识逐渐聚拢,他发现周围一切渐渐变得更加清晰明朗。他能感受到风在脸上的重量,眼前的景象变得无比亲切。

夏尔发现自己在树冠顶上,在祖先树木的最上方,此时正手攀树枝,坐在枝杈交界处,下面的巫师们对树顶指指点点,七嘴八舌,不知道在说什么。

强风吹过,他几乎要摔倒,这个高度掉下去绝对会粉身碎骨,夏尔抓住树枝。

他回头看,只见树木中央幽深,像一张大口,底下似有无穷无尽的深邃,说不出的诡异,简直像动物摄食的嘴巴一样,他稍有不慎就会摔入巨坑之中,化作某种不可知物的一部分。

食人之木。

夏尔有些茫然。

“喂喂!”

“可恶的家伙!”

“快下来!”

巫师们在下面大喊大叫。

夏尔从树木的缝隙之间寻路往下爬,慢慢来到地上。

“夏尔!”莎拉赶紧跑向他。

“发生了什么?”夏尔不解。

“你忽然向大树走去,然后一个劲地往上爬,消失在叶子之中,我们再看到你的时候你就到了树上。”莎拉说,“你怎么能擅自爬到祖树顶上呢!”

“这不是我,”夏尔说,“——是安阿萨斯将我‘召唤’到上面去的。不太对劲,过去的人难道不是被祖先巫师感召的吗?”

“怎么可能?”莎拉说,“尊贵的祖先巫师都已经逝往很久,不可能再出现。”

“我不知道,”夏尔按了按额头,感觉像过了几个世纪那样漫长,身心俱疲,“我需要休息。等会,如果安阿萨斯现身并不意味着认可,那你们所说的显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祖先巫师不会回到我们身边来,他的精魄已经沉寂。显灵指的是,合格之人饮下魔药之后,树木将发光发亮,水雾从各个角度冒出来。”莎拉比划着。

“听上去更像偶发的自然现象。”夏尔说。

“总之你不可以擅自爬到顶上去啊。”

“不对……我还和他聊了很多,和安阿萨斯谈了很多,”夏尔说,“我们分享了很多复杂的观点,探讨终极问题。”

“听上去像是出现幻觉了!你该好好休息。”莎拉看到夏尔眉头紧锁,不禁担忧。

“安阿萨斯到底是树的名字,还是祖先巫师的名字?”夏尔问。

“都是。”莎拉说。

“肯定吗?”

“嗯……其实是传说。”莎拉说,“……也许是先有了树的名字……我不知道,夏尔,我不敢肯定。”

这段经历疯狂且荒诞,这下夏尔倒觉得自己陷入虚无的旋涡中了。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喝下蘑菇汁之后的幻觉,那之前的一番交涉又有何意义呢、

“无所谓了,无论是树还是巫师,都不会影响什么。主要是……我好像找到了不一样的收获。”夏尔的内心忽然涌现出更加伟大、意义更加深远的图景。

就是那个瞬间,海洋翻涌气泡,空中弥漫着味道怪异的气体,在宽阔的岩质海岸上,巨龙失去了它的角,翅膀折断消失,趴伏在地上,渐渐变成一条大蛇。

每次回忆起这幅情景,他都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感”。光是感受这个过程,就能从中汲取力量。

他还记得多洛希说过的话。

有些生物见证了创世的光辉,从中获得了更加本质的力量……

夏尔意识到,自己哪怕没有看到这缕光辉,也已经见证了它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