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魔之刃

第382章 饥荒

夏尔在天亮之前醒来。

他来到院子里,将井盖上的木板挪开,放桶打水洗脸,水寒近霜,刺得他浑身清醒。他摸索脑袋后面的长发,用刀两下割断,然后拿莲花的刃面在脸上轻推,把胡茬剃掉。

看着桶里水映出自己朦胧的倒影,夏尔可以清晰察觉岁月的痕迹,他本就比常人早熟,曾经清秀俊美,不知险恶,如今显得成熟老练,精明强干。

弗勒给他再造的面容惟妙惟肖,暴民砸出来的疤痕依旧明显,被卢安娜咬破的颌底也清晰可辨。

卢安娜在哪呢?他沉思。那个冷酷无道却又愿意认真爱我的女人。

清洁事毕,夏尔持刀出院,一路提速,直奔灰树厅去。

猎杀恶魔。

银月夜后屡有大雾,如今也是一样,大雾不知何时已四处蔓延,折射朝阳光芒,到处明亮,到处都看不清,树木在十步以外就变得一体朦胧,似有慑人恶兽藏匿。夏尔自小被警告不要贸然涉足银雾,一度对此深感提防,如今全无惧怕,速度没有丝毫放慢。

离开碧盏庄园往北,不到十五里就是灰树厅,夏尔登上一片山丘,远眺如今的城市,离城市越近,饥饿感越强。

他忍着煎熬,观察视线里那座破败的城市,全然安静无人烟,城下町的商业街、酒馆和集镇都空空****,被困死在一片难以言喻的绝对死寂当中。

城墙正面被打开一道巨大裂口,崩溃破败,像是承受过巨人的攻击,门楼坍塌,倾颓在地,散落成一地纷乱石块,根本无法将它和坚固高耸的灰树厅正墙联系到一起。

越过城墙,他可以看到城市中那些较高的建筑,圣堂孤高的青铜穹顶依旧醒目,在那座望台上,夏尔曾以一种天真的态度扫视全境。在它对侧则是被烧毁的神庙残骸,仍留下那些不肯倒塌的主体结构,被横平竖直的木制脚手架环绕,只是再没人去完成修复了。然后就是灰树厅正中,夏尔望见山丘上的阿尔伯塔家族城堡,箭楼四立,主楼高耸,石砖纹路依稀可辨。

在阿尔伯塔家堡最顶上,夏尔隐约看到一个褐黄色影子。

它也注意到了夏尔,突兀跳起,瘦长身体在空中飘动,爆发出极快速度,霎时便穿过半座城市,蹲踞在城墙哨塔顶端,直视他。

饥饿、饥饿。

那是个有一对漆黑眼睛,头大得不成比例的孩子,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夏尔,手臂和腿都极长,皮包骨头,当它蹲下,膝盖可以顶到自己的下巴。它以修长的双手扶住两侧墙垛,身体极轻,在风中摇晃,好似随时都会被吹倒,看起来很弱小。

被摧毁的农业,饥荒,歉收,没有收成,麦穗枯死,动**,灾难,可怕的灾难,荒原,被摧毁的田野,绝望,死。

刹那间他又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荒原,所有人都已生生饿死,他满怀希望打开最后的粮仓,唯有硕鼠奔逃,满仓空旷。

饥荒魔神。夏尔向它走去,如此强烈的……心理暗示……在啃食着我。

心灵的饥荒,意志的饥荒,世界尽头我们什么都不剩下,世界的产出是有限的,最终我们将一无所有。我们将死在极度稀缺之中,这是既定的宿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无法阻止最终的大饥荒、大崩溃、大灭绝。

所以你还在坚持什么?

夏尔往前走。

人生痛苦且短暂,我们生活在巨大的稀缺性当中,稀缺是社会的本质,我们终日耕作也无法饱食,终日工作也不会富庶,我们在早上填饱肚子,下午又会陷入饥饿,这是一个徒劳,一个循环,我们的胃袋乃至我们的理想都不可能被满足。

一切都是残缺的。

你也是。夏尔·格拉尼。你也饿了。

夏尔的动作一时放缓,他低下头,唯感四肢发软。

社会乃至整个世界从设计之初就无法满足所有人,饥饿是注定,饥饿是大多数人,饥饿是永恒和未来,只不过先饿死一部分,残缺他们的来富庶其他的,为了我们能吃饱请他们去死。灾荒不是警告,是接纳的信号,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保证自己不要饿死。

燃料有限,灵魂有量,物质有界。

他往前踏了一步,在接地的时候感到更强烈的恐惧。

你的父母是活活饿死的。

夏尔看到自己的父母,他们形似枯槁,骨瘦如柴,在寒冷的夜里坐在家中,看着房门,等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悔恨也随着生命本身一起溶解。

他又看到其他人。

“这个能不能换一袋……”艾利希娅解下自己的耳环。

“滚开!”

薇拉娜哭了,艾利希娅拍打她的后背,逃也似的离开。

夏尔看到西琳因营养不良而脸色苍白,雇佣兵用饿狼一样的目光凝视其他人,黑袍信徒们在袍子下隐藏自己干枯畸形的手脚。

艾利希娅花了多少努力让薇拉娜活下来?

别无所愿,愿无可愿。

幻景时隐时现,真假难辨,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片大地上,每个人都生活在恐惧和极度饥饿中。

如果碧盏庄园有食物,他们会涌向碧盏庄园,杀死他们见到的一切。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窒息。

夏尔深呼吸,头脑发晕。

这是更高级的失血,他的大脑错误地理解目前所接收到的反馈,开始分解他的身体来谋求生存,他感到极度饥饿又极度活跃,身体处于一种变态的高耗能当中,在很短一段时间内就会燃烧掉自己所有肌肉和脂肪,最终变成和饥荒魔神一样的瘦弱空壳。

饥荒仍看着夏尔。

你看,我不需要显得骇人也能收割恐惧。

我是来找格拉迪乌复仇的。

入侵赫拉克利亚时期,格拉迪乌从背后袭击了我。

它把我谋杀之后,我分裂成了地震、洪水、火山喷发、强对流天气、海啸、核泄漏、太阳耀斑、伽玛暴和饥荒,只有我还记得是格拉迪乌干的,我必须要将它湮灭。

我,火焰,还有另外一个怀着同等憎恨的魔神一起穿过门,立志要彻底摧毁格拉迪乌。

我从火焰那里得到了你和格拉迪乌的消息。

你也仇恨它吧?

凭你现在的力量是无法打败我的,掉头回去,这并不可耻,孩子。

我需要再吞食六个月的恐惧,这些力量将支持我恢复全盛水平,届时我将亲自将它打成一地废铁,把这蠢货变成刀刃、刀身和刀柄,以牙还牙。

这不是逃避,这是合作,我可以放缓对这片大地的束缚,只要你离开,我来这个落后世界的目的只是为了摧毁格拉迪乌。

回去,夏尔·格拉尼,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只是六个月,六个月后我就会离开去找格拉迪乌。

如果你再次回来,想想我能驱动这些灾民做到的事情。

夏尔的自持力已经达到临界点,他一步步往后退,城墙上那怪异的孩子目送夏尔折返。

他在森林中干呕了一阵,然后踉跄着返回。

回到碧盏庄园之后,夏尔扶墙,呼吸好久才恢复过来。

他疲惫地走进院子,人们已经起来了。

“克留希?”夏尔喊。

“遇上什么了吗?”克留希正在洗头,一手抓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转头。

“注意安全,提防盗贼和流民,再派个人去肖尔村,通知那里的贝勒留,叫他带人巡逻周围道路,两边的武装力量要合并起来维护治安。”夏尔说。

“肖尔?那是切尔文会的地盘,而贝勒留是个给钱就能上的杂种骑士。”

“已经没有什么切尔文会了。如果他叽歪,就说我会斩了他。”

“明白。”克留希点头。

夏尔听到薇拉娜叽叽咕咕的动静,走到房屋侧面。

艾利希娅怀抱薇拉娜,惊异地看着他

“你怎么……亲爱的……你还好吗?”艾利希娅看出夏尔神色不对,“你去哪了?我一起来就发现你不见,我还以为你……哎。”

“抱歉,我去了趟灰树厅,我想着早点解决掉,但没办成。”

“你怎么敢!我听说那里现在有个很强大的恶魔!”她吃惊。

“我得找一个见多识广、通天晓地的人帮我,一起探讨对抗这种高位的细节。”夏尔沉思。

“嗯……我大概知道你要找谁。”艾利希娅说。

“什么?”

“现在,只有瓦兰奈尔·移不动能帮我们。”艾利希娅说。

“瓦兰奈尔啊……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但他怎么可能姓‘移不动’?”夏尔不解。

“笨蛋,这是比喻。”艾利希娅说,“自从你死在西海岸,他就离开灰树厅,在森林里封闭自我,又变成一棵大树了,怎么喊他都不搭理,可不就是移不动吗。”

精灵察觉到卫世工程失败,灰心丧气,回大森林里去变成树木。夏尔暗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得去把瓦兰奈尔找回来,唤醒他的斗志……

“夏尔,你还有吃的吗?”艾利希娅问,“有多少?”

食物此刻无法让他想到饱腹和满足,只能唤起如影随形的恐惧。

“很多。”夏尔撒谎,“放心吧。”不多,不多,只有几日用度。

必须找到瓦兰奈尔,设法终结饥荒。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火烧火燎,愈发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