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顾狐欢

第97章

“一凡。”

“我在,师叔。”谢一凡望着天上的洞缺,眼看沧海派已有无数弟子失去生命。

“这屏障连接着阵法,我已看过,要神魂在阵眼待足半月才能破开,屏障不隔神魂,你可就此进来替我留在此处。”

“半月?”兰拾叫道,“我看我们连一天都撑不过去!”

人群中不少人点头,都觉得天缺下一次掉落时候,就是身死之时。

“补上天缺,自然就能撑过半月,”苍北斜看过来一眼,兰拾立刻大气不敢出,“我去。”

“可若是仙君不能完整补上那缺口怎么办?”一人忐忑问道。

没有人回答。

“我将魂灯之法传给你们,若是愿意同我一起去的,便随我来。”

漫长的沉默。

万一呢?有人心想,万一苍北一人就够补缺口,自己岂不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一刻后,来最西方找我。”苍北用剑在地上化出一道痕迹,便提剑离开。

“仙君,若是像方才那样可以将黑雾驱散出去……”又一人忍不住开口。

那挺直的背影陡然矮了一截,撑着剑的手在发抖,脊背弯曲吐出一口浓稠的,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

开口的人哑然无声。

苍北擦干嘴角的血迹,直起腰背转过头,他拿剑的手已然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脖颈之下逐渐显出惨白的颜色。

“没有选择了。”

那身影消失在众人眼前。

几个少年对视一眼,偷偷摸摸避开人群往那处走去,却被门派中的长者一把揪住斥道:“你几个小兔崽子算什么东西,修为这么微弱,送死也讨人嫌!”

“要去……也是我这本就要死的老骨头。”

那老者将几个哭闹的少年用灵力困在一小结界中,佝偻着腰往那剑痕的方向走去。

“齐兄,我这小破山头的丑娃娃就交给你照料了,皮了尽管打,结实得很!”一中年男子道。

被称为齐兄的男子苦笑一声,“你也交给我,李兄也将他那几个小鬼给我,若是还不够,下次我该交给谁?”

“再说,再说!”中年男子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齐兄的肩,头也不回地跟上老者。

一刻钟后,一盏魂灯从白光中升起飞向九天之上。

兰芝望着魂灯闯入九天,挺过雷劫,将那缺口补上一大块,下意识欣喜道:“天缺补上了!”可她喜色还未落下,一阵黑雾就从剩余的一小缝处涌出。

尖叫又在人群中爆发开,黑风过后,再次倒下一排排尸体。

“这风是近两刻钟来一次。”一个人出声道。

两刻钟一次,那么能有多少人能活过半月?没有人知道,也再不敢相信自己能活到最后。

“只剩一条缝了……”希望燃起又泯灭,叫人不甘得升起怨恨。

“谁,还愿意点魂灯。”

兰芝听到这声音,不由得惊愕望向那处。

林知落抱着已然死去的童童,连眼泪都掉不出来,身侧还躺着李烨和雅雅的尸体,只剩忍着眼泪的尔尔还活着。

“兰芝道友,我只好将尔尔交给你了。”林知落黯然道。

“……你真要去补天?”她以为,林知落善良有余,缺少了一点勇气。

“嗯!”林知落重重点点头,顺着剑痕的方向走,忽而回头对着兰芝和兰拾挥手露出一个笑,“我走了,你们保重!”

“……”

铜钱在兰芝手里翻飞过六次,得到的还是同当初一样的结果。

上六,九五,六四,六三,九二,初六。

坎卦的卦画在她脑中一一浮现。

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

上下两爻皆虚,中一爻为实,故曰维心,内有刚正,外有变化。

一阳二阴,阴虚阳实。

故而前路虽然艰险,行有尚,可见人义,便能豁然贯通。

“卦的生机却在这里,我妄算竭窥,竟未能比林知落先明白这道理。”兰芝喃喃道。

“你去哪!”兰拾察觉兰芝的动作一把将她抓住,沉下脸道,“不许!”

“哥哥,只靠林知落不行的,他连天雷都抵不过,若是无人,就要白白牺牲了。”兰芝蹙眉道。

方才愿意去的人已然尽数去了,剩下的是雷打不动绝不迈开一步,宁可在下阵风里等死的人。

“……老子不喜欢带奶娃娃,”兰拾瓮声瓮气道,“还是你自个儿把他带回六神宗吧。”

兰芝还未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就被兰拾一手刀劈在后劲处晕了过去。

“你把她看好,知道没?”兰拾对那一直没哭的娃娃说完,立刻往剑痕的方向跑去。

他才不想管那群人。

只是心知不会有人愿意和林知落一起点魂灯,那个蠢货只能白白送死,再来几次黑风,修为不比他的妹妹就要死在他面前。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闯过雷劫,怕到他想点灯的时候再也找不到林知落这样的蠢货。

就此赌一把,为兰芝争一道生机。

一刻钟后,又一盏颤颤巍巍的魂灯升起。

所有人望向那盏灯,祈祷着奇迹降临,安静得彻底。

沉默的时间流动得极为干涩,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问:“多久了?”

“好像,两刻钟过了,过了,过了!”一个人大叫起来。

又一段时间过去,再也没有黑风黑雾降落,人群中爆发出第一声劫后余生的哭喊。

躺在一堆茅草旁的女子蜷缩的手心隐约可见三枚铜钱,她被人群的喜悦吵醒,睁开双眼。

一抹神魂穿过白光,穿过喧闹的人群,默默融入阵眼中闭上眼陷入沉睡。

虽然嘴上从不说沧海派很好,可出身到死亡,一生的悲欢都在这里,叫谢一凡如何能忘掉,于是甘作缚地灵,不离去。

妖界处。

“好些了吗?”呼那策喂下姬眠欢一枚丹药,用妖力将那丹药药力化开,又端起一碗药。

姬眠欢抱紧他的腰,将脸埋在呼那策胸口,一言不发。

“你睡一会儿,我去外面看看,”呼那策放下手中的药,俯身亲亲姬眠欢,唇瓣离别时又停顿许久,“眠欢。”

呼那策的唇再次贴上来。

“眠欢。”他的声音低低轻唤,金瞳里堆叠无数缱绻,唇瓣颤动,瞧见姬眠欢灰败死寂的神情,终究将那三字咽下。

呼那策很想再说一次,可惜只得在心里,只好又低头亲吻过姬眠欢额头,在那额头上落下三个吻,代替魂铃传递一句我爱你。

门推开又合上,房间内只剩姬眠欢一个人,他静静注视着呼那策离开的方向,端起那碗还温热的药一饮而尽,随后双眼无神地蜷缩进被褥中。

天缺已然打开三天,妖界最强的结界就是灵镜,剩余的凤狼都一齐涌入,许多没有结界庇佑的小族群也有来求庇佑的,姬眠欢通通不想理,只交给姬子夜。

其实灵镜的结界也撑不了多久,但姬眠欢已然无所谓了。

这些日子有妖观察到天缺在缩小,虽然是以极为微弱的速度,才刚喜色出头,便被泼了一盆冷水:那是天怒下死去的神魂填补上的,如若要将整个大窟窿填上,妖界基本十不存一。

栖愿的尸身被存入灵镜的冰棺,苍羽的噬魂剑被姬眠欢带走,慕容潇和姜尧伤得极重,还在调养中,凌伊山因头骨的撞击暂时失明失聪,一时也不会走动。

敲门声响起,姬眠欢从被褥里探起头,见门缝里露出的脸是拓跋斩雪,右手的袖口处空****一片,放缓声色道:“十六,伤还没好,到我这里做什么?”

拓跋斩雪用左手挠挠腮,不好意思道:“之前王上给了我一朵红色的花,说我的手会长出来。”

“我想问问王上,我的右手什么时候能长出来。”

“一朵,花?”姬眠欢声色轻柔,心却沉下去,“血莲花?一朵红色的血莲花?”

见拓跋斩雪点点头,姬眠欢掀开被子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带着床头放置的噬魂剑冲出去。

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血莲花,重新长出手的血莲花,血莲花……将要失去呼那策的恐惧又一次涌上心头。

这世间只有一朵能重塑肉身的花,就是狼族的灵器血莲花。

这样逆天的神器启动的条件自然十分苛刻,要契约者身死魂出。

姬眠欢穿过乱糟糟的灵镜,四处挤满了逃难而来的妖族,他太了解呼那策的性子,哪个宫殿都没有去找,直直飞上九天,果真在那处看见呼那策的身影,已然陷入天缺被吞没一半了。

两相对望,皆是红了眼。

“哥哥……你骗我,”姬眠欢拖着剑一步步踏入雷劫中,眼神阴冷地看着呼那策,“你说你要留下来陪我的,你怎么可以骗我,我以为你绝不会骗我,我那么相信你……”

“我那么相信,相信你足够爱我。”冷然的声音一抖,酸涩的呜咽从咬紧的牙关里逃脱。

“足够爱我,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抛下我。”

长剑指向呼那策,姬眠欢厉声道:“骗子,你不是说了……”

“只要我开口,只要我说需要你,你就会为我留下吗?”

姬眠欢已经数不清这些日子流过多少泪了,他逼迫自己拿剑指着呼那策,一面又向呼那策伸出左手,冷下声色,“要么握住我的手,我带你出去。”

“要么我用剑搅碎你的神魂,你就算死在我手里,也不能去补天。”

陷入天缺中的妖没说话,只是安静看着姬眠欢,却只一眼,就让姬眠欢拿着剑的手顿感无力。

“我要……杀了所有人,你一死,我就杀了他们。”姬眠欢低下头,狼狈地藏住眼眶里往下掉的眼泪。

“凌伊山,姜尧,慕容潇,拓跋斩雪,拓跋燕玉……我要把他们都杀了,你只要敢死,我就去把他们都杀了,我还要**平炎地,杀光所有的狼,要你想保护的人,一个都活不下来。”

这孩子气的话叫呼那策竟神魂剧痛时也能笑出声。

“可你,也是我要保护的人啊。”

“我不信你的话。”姬眠欢擦干眼泪,仍旧低着头不肯看呼那策。

天缺在呼那策陷入其中时就变得很温和,仿佛呼那策就是它缺的那一部分。

“眠欢,你抬起头,再看一看我吧,”呼那策还是开口,“本以为来不及说,原还是有机会。”

“我爱你。”他说。

“想你替我活下去,其实苍羽补全一半天缺的时候,你和我都知道另一半在何处,”仅剩一只的金瞳仍如往日,沉默汹涌的爱意克制到只肯隐在眼底,这般痴痴望过来,已然是理智对情感的极大纵容,“如今你有两只魂眼,就当替我。”

“我好像从未以玩乐欣赏为由去过何处。”

“山河湖泊,如若从你眼中经过,我想我都会喜欢。”

姬眠欢像是并未听进去呼那策的一言一语,他抬起头,眼眸里一片冰冷。

“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你知道我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天缺拖拽呼那策的速度忽变快,姬眠欢脸色一变冲上来抓住呼那策的手,却只碰到一截手指。

“骗子!”姬眠欢拼死伸手向那快要严丝合缝的天缺,崩溃的眼泪夺眶而出。

指尖刚要深入天缺口就被一阵温热轻飘飘擦过,刹那停顿将手指挡在了即将消失的天缺前,快得姬眠欢无力思考那是不是来自呼那策神魂消散前的最后一个吻。

“只许你骗我,就当还一次吧。”

天缺合上最后一道缝。

模模糊糊,好像传出呼那策最后一句话。

——小骗子,该我赢你一回了。

九天之上的黑雾骤然停息,风消云散,碧空如洗。

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姬眠欢才拖着剑走向天梯处,突地挥剑砍向天梯,但他的神情恍惚一瞬又放下剑,转而将魂丝探入其中。

寻找良久,终于找到栖潭的神魂。

将那沉睡的虚弱神魂放置到天梯边上,四周的灵气果真涌来。

天梯有重塑肉身,凝聚神魂之效,不然姬眠欢和苍羽都不会这么急着要开天梯。

姬眠欢又将安笛拿出,将栖愿的神魂一并放出来。

“好了,这样,”眼瞧天梯之力逐渐凝聚出两具新的肉身,姬眠欢抬起被泪沾湿的霜睫望向天梯之上,喃喃道,“哥哥一定会高兴,一定会笑。”

“一定会抱我,一定会说爱我。”

刹那异动又传来,姬眠欢抬眸向异动处,竟是那天缺消失地。

一声撕裂的响动,天重新裂开一道口子。

只不过这一次是洁白柔和的光,无数金色和白色的光从那裂缝中飞出,落到天梯周围,慢慢凝聚出一个个人形。

“这是……怎么回事。”姬眠欢愣在原地,但下刻,他眼中迸发出惊喜,冲向天梯一处将一个还未凝实的人抱住。

“舅舅,舅舅……你回来了。”姬眠欢哽咽道。

半神魂半肉身的姬宿秋听闻这声音睁开眼,眼眸中也是惊喜,只不过很快变成不解。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缺圆满,将我们吐出来了。”

“苍北?!”姬宿秋震惊回过头,见千年未见的人一如之前模样踏步而来。

“什么叫天缺圆满?”姬眠欢压下心中不安的猜测问道。

苍北此时也还未凝实肉身,浅淡的瞳孔望向天梯上方。

“这次天怒,不为众生。”

不为众生,自然就是为某个,或者某几个人降下的。

姬眠欢心里的一丝希望泯灭掉,可他还是不甘心,奔入无数未凝结成实体的神魂中寻找。

手心万千魂丝化作想要再见呼那策一面的眼睛,在绝望中挣扎。

那天缺处飞出来的光已然稀少,半刻也飞不出一条。

终于,缺口里飞不出一条光,姬眠欢还是没看见呼那策的身影。

天缺渐渐缩小成拳头大小,忽一道白影坠落,姬眠欢心头一动,飞身前去接住。

张口欲言,却说不出一句话,双眼发酸,而眼泪已然流干。

重获新生的人们欢喜地抱作一团痛哭,感念上天仁厚。

唯有姬眠欢望着手心那一截不再拥有神力的骨头,心如死灰。

神界之上,原始之地。

从一片柔和的温热中醒来,眼前之景却是呼那策从未见过的。

鲸游于云,鸟飞于渊,长河倒流,月在水中。

他动动手指,确认自己的身躯和神魂都没有一丝异常,乃至比从前更为坚韧。

且剜掉的右眼回来了。

“喜欢这里吗?”响在他耳畔的声音略微熟悉,恍惚在何处听过。

“不记得了吗?小家伙,在天池幻境里,我问你还走吗。”

呼那策转头看去,眼前的人,不,他已然知晓这里是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