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龙榻

第69章

姚百汌终于将目光移到子衿身上,他道:“大巫,大司酒已将蛮荒之地的异兽名类整理成册,交由你编入谱录;另修镇抚带回的宝藏中有这天下的地图,谓之《山河图》,图中山川河流无所不详,此图亦交由你处置。”

子衿明知道姚百汌永远不会委以她重任,但听到命令的一瞬间还是有难以抑制的失望浮上心头,她只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答:“是。”

她想起她母亲临死前要她发下毒誓,在她有生之年要让巫成为护佑苍生的利器,让大巫成为人人景仰的存在。

姚百汌执政多年,他的权力在不断增大,能酿出酒人的酿酒师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实权;就算驭兽师没有多少实用价值,也因为能训练异兽取悦达官贵人而保持着原来的地位;只有巫,她们的权力不断被架空、职权不断被弱化,从能掌有实权的决策者到成为一种象征不过过了二十来年。

权力一点点被夺走,子衿越来越迷茫。她不知道她将国中的经史子集整理清楚,算不算对得起自己在母亲离世前许下的承诺。

暗潮涌动的早朝终于结束,时天流对走在队伍最末尾的姚书会道:“修镇抚留步。”

姚书会疑惑地转过头,时天流快步上前,附在姚书会耳边道:“圣上让修镇抚到偏殿等候。”

姚书会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低声向时天流打听道:“文离开不到一月,朝中同僚怎不剩几张熟面孔了?”

时天流语焉不详地答:“废太子党羽众多,清剿时难免牵扯出许多陈年往事,这些人或结党营私、或贪污受贿,总之都是些罪行累累之人,修镇抚还是莫要打听太多。”

姚书会道:“多谢时公提点。”

在姚百汌的治下,在朝为官者为官清廉正直的是少数——那些诤臣或被姚百汌斩于刀下,或为了性命选择缄口不言,或被发配边疆,因而罪状并不难查证与搜集。

姚书会知道,动那些人都是经过姚百汌的默认或首肯的,他必须尽快查明那些人到底是哪一派的人,可如今姚百汌还要留他到偏殿谈话。

姚书会心急如焚,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半分,他想得太过出神,险些没听到姚百汌进入殿中的脚步声。

姚百汌在姚书会面前站定,他为这位站得笔直的新秀整了整衣领,满意地问:“修卿可知道朕为何留你下来?”

姚书会低头叉手答:“文愚钝,却是不知。”

姚百汌问:“修卿如今也快及冠了吧?”

姚书会敏锐地察觉到,姚百汌是想问昨晚的事,但他仍装作不知,恭谦地答:“今年六月便及冠了。”

温止寒篡改白星的户籍时,保留了白星的生辰,姚书会说的也是白星的生辰。

姚书会的生辰在二月,如今刚过十九,比白星足足小了八个月。

姚百汌道:“修卿可有意中人?既已立业,也该考虑成家之事了。”

姚书会惶恐地答:“文的意中人已经作古,文暂不做他想。若陛下想赐婚于臣下,臣也会尽职尽责,好好待人。”

姚百汌道:“同朕说说你的意中人吧。”

姚书会早在和温止寒“决裂”时就想好了关于他“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昨日扯住姚百汌安插的眼线后又将那个故事完善了一遍。

他对答如流:“臣的意中人唤作顾武,与臣自小亲密无间……”

姚书会讲了一段足够老套的故事,总角之好,日久生情,暗许终生,可却因为一场大火阴阳两相隔。

琳琅坊中的确有一位唤作顾武的小倌,那人的尸体还是官府帮忙收殓的,因而就算姚百汌怀疑姚书会在编故事,去查证后也会觉得这件事是真实存在的。

姚百汌听了这段故事后,又问道:“修卿有龙阳之好?”

姚书会点点头,既然姚百汌不问,他便主动出击。他道:“臣会成为大司酒的禁脔,也是因为如此。大司酒与臣说,他不想再□□一个新人了。”

姚百汌似乎对臣子的私事兴趣不大,他问道:“你在琳琅坊不是叫白星么,怎么来了盛京还改了名字?”

姚书会心中窃喜,但他不敢在脸上表露半分,只答:“琳琅坊大火后,幸存者十无一二,臣自火场中死里逃生,唯恐其他人说臣是灾星,便改了姓名。修是找算命先生占的,文是为了怀念臣曾经的爱人顾武自己起的。”

任何一位父母双亡的人,都逃不开邻里的闲言碎语,而那些风言风语中必有一条便是此人是亲近之人的克星。

换个地方、换个姓名以逃避流言蜚语,姚书会这么做倒也在情理之中。

姚百汌道:“如此。若无其他事,你便退下吧。”

姚书会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他不记得自他父亲死后,他为了保命、或者说是为了能让自己更快地达到某些目的扯了多少谎。他不喜欢满口谎言的自己,可他别无选择。

他曾经最为珍视、也最引以为傲的少年心性不过半年就成了镜花水月,再也不属于他。

姚书会告退后,姚百汌道:“出来吧。”

屏风后走出了一位绝色女郎,她是最受姚百汌宠爱的女儿永乐公主。

姚百汌问:“你也听到了,他是断袖,你还想嫁他么?”

“想。父亲想要赐婚于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不可能听不出来,若是贪图荣华富贵他大可不必以实相告。”永乐公主面带羞意地答,“万兽祭儿便对修镇抚一见钟情,后又听闻修镇抚所作所为,心中更为崇拜。况且修镇抚也说了,若成了亲定会好好待人。”

姚百汌仍犹疑不决。

永乐公主自信地道:“凭借儿的姿色和手段,还怕得不到修镇抚的心?倘若儿发现他确非良人,再与他和离也不迟。”

说到这里,永乐公主撒娇道:“就依儿一次吧。若是儿真的和离了,父亲可要再为儿做主。”

姚百汌慈爱地摸了摸永乐公主的头,没有说话。

永乐决定再下一剂猛药:“况且陛下恐也有重用他的心思吧?用家室绑住他,他不能、也不敢有二心。”

姚百汌似乎动摇了,他问道:“纵然他此时容貌有损、日后再也不能恢复,你也愿意嫁给他?”

永乐公主答:“若在万兽祭时儿定然是万万不愿的,然如今,儿愿意。修镇抚有勇有谋,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姚百汌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又问道:“不因你兄长之事怨恨他?”

永乐公主在姚百汌所有的孩子中排名第四,与姚钦铎关系向来十分亲密。

永乐公主垂眸答:“兄长残害同胞,若无修镇抚,也会有别人让他伏法,他是咎由自取。”

姚百汌露出欣慰的笑:“朕一直怕你因为此时怨恨为父,责怪为父不愿意网开一面。朕的永乐长大了啊。”

永乐公主低着头抿嘴一笑。

姚百汌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朕也不再劝你。朕还有公务在身,下午再同你到御花园玩乐。”

永乐公主恭送着姚百汌离开她的视线后也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中。

她坐在姚钦铎为她打制的秋千上,面色嘲弄。

在万兽祭上她确实对这位形貌昳丽的少年新秀一见倾心,也动过要嫁给对方的念头;她甚至还将这个想法同她的大哥说过,她大哥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若说容貌,你同他确实相配;只是他毕竟出身低微,往上爬总会放弃一些原则和底线,恐怕不是你的良配。”

那时的姚钦铎悠悠叹了口气:“煠邈(yèmiǎo),你要是喜欢,为兄护着你就是了。”

姚百汌子嗣众多,永乐公主和其他人都没什么往来,唯独和姚钦铎十分亲密。她对于其他人、甚至对于整个国家来说都只能是永乐公主、是一种代号,只有在姚钦铎面前,她才可以是拥有姓名的姚煠邈。

姚钦铎是一位很合格的兄长,他对每一位弟弟妹妹都一样好。可惜生在这深宫中,只有不受宠的孩子才会记得他的好,他们大多是无用的弃子。

而那些从小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孩子,对于姚钦铎的善意,要么会怀疑姚钦铎有所图,要么根本不放在心上。

也正是这样,她的兄长被贬为庶人、发配边疆时才没人能说上一句有用的话吧。

她表面看起来是姚百汌最宠爱的女儿,实际上她的母妃不过是一位籍籍无名的妃子,甚至因为宫人的冷落死在了一个寒冬的夜晚。

如果不是姚钦铎对她多有照拂,还将她带到了姚百汌面前,她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她的“父亲”。

姚百汌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同朕的母妃真像啊。”

之后便是纷沓如雪片的赏赐,她似乎什么都有了。可她知道,越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也越容易失去,她能讨她父亲欢心的,只有那张脸。

在姚钦铎被贬为庶人的时候,姚煠邈也曾做过努力。

她的兄长宽厚仁慈,她明知道她的兄长是被人陷害的,可拼尽全力也没办法改变结局。

姚钦铎离开那日,她没有去送;她怕她的兄长太过通情达理,她的愤怒一旦被对方安抚,她便会无休止地沉浸在悲伤中,失去调查真相的动力。

也是从那时起,所有的情情爱爱都与她无关了,她想接近姚书会只是因为对方是离这件事最近的人。

她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对方在这件事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她的兄长永远回不了盛京了,但陷害她兄长的人,她就算赌上所有,也要让对方付出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