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龙榻

第63章

姒厌朱一叹:“朕不曾骗你,朕只能感受到自己是否存在,是否能调动周围的物体,却无法感知自己以何种模样、何种形式存在于世间。”

姒厌朱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朕倒是想起了一桩往事。”

在姒厌朱刚与“无”合为一体时,姒厌朱曾经问过“无”,它是如何诞生的。

“无”告诉姒厌朱,在人类诞生之初十分畏惧自然,难以解释一些自然现象,于是有了对自然与图腾的崇拜。

还未出现神明时,人的许多祈祷都无法被实现,也非人力可为,所以愿望未被实现者难免心生怨怼,怨怼聚集而生“无”。

后来,第一代神明在民间的长期供奉中脱胎于泥塑,由崇拜和畏惧化体而生。

后来,第二代神明也诞生了,他们不再是夙愿的化身,来源变得纷繁——有第一代神明**生下的、有通过自身实力晋升为神明的……

因此,神明间风气越来越差,人类的野心也越来越大,这些都为“无”提供了养分供给,“无”逐渐成长,开始拥有意识。

姚书会呆了半晌,才问:“神明真的存在?”

姒厌朱点点头:“这并不重要,对待神明,敬而远之便可。”

姒厌朱说完,似乎累极了,他的声音中满是疲惫:“少年人,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问我?”

姚书会问道:“异兽入侵太康边境,已近半年,这与‘无’有关,对么?”

姒厌朱沉吟半晌,才点点头:“应当是如此。”

姚书会又问:“你是否能感知,‘无’身处何方?”

姒厌朱早就猜到了姚书会所想,他面前的少年人不仅聪明,而且有着不小的野心,问出“无”的所在,无非是想将“无”杀死,以绝后患。

只是他如今即将消散,根本分不出力量去探查“无”身在何方;更不用说“无”是个隐藏踪迹、诓骗他人的高手,就算他有那样的能力,怕也只会一无所获。

于是姒厌朱答:“不能。你若无事,带上宝物就出去吧。”

逐客令下得不能再明显,但姚书会恍若不察,他问:“为什么选我?”

姚书会问得没头没尾,但姒厌朱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除了归云廷,若姒厌朱愿意,一同进入崇云顶的其他两人是可以活下来的,但姒厌朱偏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只出手救了姚书会一个人。

姒厌朱轻笑一声:“将此秘密交给庸碌者毫无用处。入崇云顶的人大多会被‘无’所蛊惑,你是例外,如此足见你没有贪欲且心智比他们坚定些。你能问出这个问题,足以见你比他们聪明,我想你是能够撼动规则的人。选你,我不后悔。”

话音未落,姚书会就晕了过去。

姒厌朱自言自语道:“早知道选你们里面那个话少的,跟你说的话比我过去一百年都多。”

姚书会是被一声巨响吵醒的,他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到了灵月山山脚,身侧放着四五箱宝藏;而灵月山顶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巨响便是从那里传出的。

姚书会不知道姒厌朱是以怎样的心情毁灭崇云顶的,枫亭已经亡国,宫殿也被末主付之一炬。枫亭的君王从来实行的是天葬,他们不设陵寝,讲究的是身首取于天地、用于天地。

崇云顶可以枫亭唯一留下的遗迹,如今连同整个山头都化为了齑粉,枫亭曾经的辉煌,只能凭着史书的记载任由后人描绘与想象了。

姚书会站在山脚,注视着他曾经的同伴连同枫亭一寸寸地消失,他无法阻止他们消失的进程,那就让他送他们最后一程罢。

直至山顶成为了高原,姚书会才收回目光。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早已湿润。

姚书会胡乱抹了一把脸,权作收拾心情,不管如何,他还是平安回还了。

死里逃生的感觉很好,姚书会迫不及待地想与他的爱人分享这一刻悸动。

他从宝藏中翻找处了一片枫叶状的血玉,而后招来鵸鵌,将枫叶放入鵸鵌脚上信筒中。

他未着一言,该说的话枫叶会替他说的;剩下的,还是交给见面时的拥抱吧,那是一个能抵千言万语的动作。

做完这些,姚书会才将注意力放回宝藏上。这些宝藏很重,他再次抬头望了一眼崇云顶原来的所在,接近山顶处原本停着两匹木牛流马,现在大概已经化为灰烬了。

姚书会认命般叹了口气,看来他只能自己将这些宝物搬走了。

艰辛过程按下不表,一路磕磕绊绊,姚书会终于来到了离灵月山最近的农家,买了一辆牛车。

姚书会赶着牛车,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用来装宝藏的木箱早被拍上了泥,看起来不甚显眼。

他归心似箭,但农家的牛年老体迈,迈不开腿,而此处又位于边境,气候干燥、地广人稀,商业也不发达,根本找不到良驹。

姚书会只能当做这是难得的偷闲,一路上臆想着温止寒会给他准备的惊喜解闷。

“修文!”

“修文。”

姚书会乍一听熟悉的声音,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温止寒,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到底是在崇云顶待久了。姚书会无不自嘲地想。

但他还是抬起头,他看到他的意中人正策马而来,脸上是飞扬的笑意,穿的是那袭在他睡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淡蓝长衫。

官道两旁的胡杨黄绿交错,姚书会看着温止寒拍马走过,只觉整个漠北的春光都汇集在温止寒身上,藏在对方的眼角眉梢。

这个场景就算经历无数次,再见时姚书会都会为之再一次心动。他当即跳下牛车,向温止寒飞奔而去。

他想,就算是幻觉,大不了摔上一跤。

温止寒“吁”了一声,跃下了马,他接住满心期待的少年,紧紧地搂住对方。

两人久久相拥。

“瘦了。”温止寒率先打破了沉默。

姚书会没有应声。

看到的、听到的可以是幻觉,这般温暖的怀抱总不会还是假的吧?姚书会想。

温止寒摸了摸少年风尘仆仆的面颊,轻声道:“我很担心你。”

“滴答”,一滴眼泪落在了温止寒手背上。

温止寒替姚书会抹去眼泪,轻轻地拍着对方的背:“不哭。我一直都在。”

压抑多日的情绪终于决堤,姚书会嚎啕大哭,他的眼泪将温止寒肩头的衣服尽皆打湿了。

温止寒不停地抚摸姚书会的脊背以示安抚,他的小少年受苦了。

没人知道,当他看到姚书会烧了半边脸、满身伤痕、衣衫褴褛时是什么样一种感觉,那一瞬间他甚至想抛下一切,带着姚书会远走高飞。

他甚至无法护心上人周全,还谈什么黎民苍生呢?

自姚书会离开,温止寒无时无刻地生活在恐惧中,他害怕进入崇云顶的一行人就此杳无音信,又怕收到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

他不敢想象,倘若他收到姚书会的死讯,他该怎么办。

姚书会哽咽不能语,温止寒紧紧抱着对方,道:“修文,你听我说。”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①。你的意思,我明白的。”

我与你相隔数重青山,山远天高、烟云水气的冷仿佛能透过皮肤侵入骨髓,可我的思念却像火焰般的枫叶那样,丝毫不受外界影响。这就是姚书会想说的。

“我也很想你。”

故而温止寒一收到鵸鵌送来的枫叶吊坠,立马放下手头所有事务,马不停蹄地往灵月山赶。

他要亲眼看到姚书会平平安安的才踏实。

温止寒说完,捧着姚书会脏兮兮的脸,认真而虔诚地吻去对方的眼泪。

姚书会被吻得不好意思了,终于止住了哭声,他躲闪着趴到了温止寒颈窝:“让云舒见笑了。”

温止寒轻声细语地道:“情之所至,理应如此。走罢,我带你回家。”

两人分开,温止寒走到流霞骢面前,摸了摸它的脖颈,将自己的令牌挂到这匹跟了他多年的马上:“流霞骢,你先回去罢。”

流霞骢用脑袋不舍地蹭了蹭温止寒,掉头离开了。

温止寒回身,牵起爱人的手。

姚书会的眼睛还残留着刚才哭过的红痕,嘴上却是半点不肯饶过温止寒:“云舒好生小气,连畜生也嫌打搅。”

温止寒不想跟少年人计较,笑笑没有搭话。

姚书会却是下了决心要撩拨温止寒,他不由分说地凑上前去,含住了温止寒的唇。

这个吻激烈而疯狂,两人似乎在互相确认对方的存在,又似乎想通过这个吻传递自己的满腔爱意。

理智告诉温止寒,他应该阻止姚书会进一步的动作,否则事态将不受他控制。

但他又想,人生未必要事事都在掌控中,有几件心甘情愿失控的事,也是幸事。

离他们不远的老牛打了个大喷嚏,阻止了两人继续下去。

温止寒终于逮到笑回来的机会,他笑道:“你瞧,畜生都笑你没羞没臊。”

姚书会望着温止寒被吻得殷红的唇,那里看起来好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他正打算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动作,温止寒的食指却抵上了他的唇。

“忍一忍,晚上回偃都再继续,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