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龙榻

第3章

姚书会坐了起来:“你不审我吗?”

温止寒愣了一下,把嘴里的胡饼咽了下去,才道:“我这么早过来,只是想和你好好吃顿早膳。”

姚书会想着,就算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便端起那碗馎饦汤,小啜了一口。暖流通过喉咙流进胃里,熨得他全身都熨帖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浅浅的梨涡:“谢了。”

姚书会对这两份早膳的来历心知肚明——军营不可能准备这么精致的早膳,温止寒从贩卖早膳的集市来回约莫也要个把时辰,也就是说对方可能彻夜未眠为他准备了这份早膳。

姚书会生出几分感动,也暂时原谅了温止寒四更天的爽约。

两人埋头吃着早膳,温止寒见姚书会的碗将要见底,问道:“书会,你以后想怎么活着呢?是换个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还是以这个身份暂时活在阴影中?”

姚书会惨淡一笑:“想怎么活?我还能选择么?”

温止寒一叹,大抵也料到了对方会对他有戒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看起来颇有些年岁。姚书会接过拆开,里头是一张轻飘飘的宣纸,上面力透纸背的笔迹写:若吾遭遇不测,止寒代吾照料小儿。

落款时间是七年前,温止寒十六岁时。

姚书会不会不认得他父亲的笔迹,他默然半晌,将信递了回去。

温止寒道:“只要你想,就能。”

“好。”姚书会说,“我信你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地活着,光明正大地查这个案子。我要替我的父亲平反。”

温止寒道:“若是如此,‘姚书会’从今往后就只能是个死人了,你明白么?”

“我明白。”姚书会答。

温止寒递了一颗弹丸大小的绿色药丸给姚书会:“服下它,往后由我来安排。”

姚书会指了指温止寒手上两指大小的瓷瓶,忸怩道:“温酒官,那瓶子可否给我留个纪念?”

温止寒心道对方到底是个孩子,就算在这种境遇下,见到好看的玩意儿都忍不住想收集,便笑着把瓷瓶递了过去。

姚书会吃下药丸,冲温止寒笑:“甜的。”

温止寒摸了摸姚书会杂乱的头发,起身出了大牢。

不多时,姚书会就被狱卒押上了囚车,车轮轧在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仿佛一曲唱不尽的催眠曲。

单调的车轴声催得姚书会眼皮渐沉,他的意识尚在,但已经无法再控制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九黎王府终于到了——今日姚书会本该还在这里被审。

“世子,到了。”

押送姚书会的赶马狱卒没听见回应,疑惑地绕到囚车后,却见姚书会闭着眼仿若雕像一般站在囚车中。

“滋啦”一声,狱卒打开了囚车的锁链:“别睡了,到了。”

姚书会依旧没有应答。

狱卒抽出鞭子打算蛮横地叫醒姚书会,却听一道清朗之声急道:“且慢。”

狱卒转过身,看清来人后忙行礼道:“温酒官。”

“你且下去,此处有我。”

囚车的四面是可以拆开的,温止寒接过钥匙,将囚车其中一面打开。

他拍了拍姚书会的脸:“醒醒。”

大概是温度不对,他用两指摁在姚书会颈部,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萧修平和韦年说:“没气了,让医工来看看吧。”

温止寒深知,那药药性霸道,此刻就算找来妙手回春的神仙,也只会得到没救了的结论。

姚书会的“尸体”被抬进府中,一位有些年岁的医工被请了进来。

那位医工原是御医,嬴雁风和亲太康时今上亲赐的,是边境医术最好的大夫。

医工的诊断果然如温止寒所料,他摇摇头:“愚医术低微,难以活死人肉白骨。”

温止寒挥了挥手让他退下,房内谁也没说话,只余火盆“哔哔啵啵”的轻微响动。

屋内三人各怀心思,终是官位最低的韦年先开了口:“是否对姚世子验尸?”

温止寒冷笑一声:“验尸?姚书会是怎么死的二位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天寒地冻一路拖行、伤口未及处理时再遭严刑,每一项都成为一口大锅扣在萧修平和韦年头上,成了佐证导致姚书会“死亡”的原因。

见两人不应声,温止寒叹了口气:“验尸自然是要的,只是结果若证实了姚书会因二位的苛待而亡,二位熟读律法,不会不清楚该受到怎样的责罚。”

萧修平反应了过来,问:“温酒官可有什么万全之策?”

温止寒点点头:“九黎王叛国通敌已有铁证,但姚书会没有,他亦咬定他并不知情,故而也难以与其父母同罪,他仍是世子。世子开膛破肚被验尸自然不妥,依我看不如让医工验其是否因毒发而身亡。”

温止寒似乎想到什么,问:“军中可有违反军纪需处决者?”

“有。”韦年答。

温止寒接了刚才的话:“若是,便以他人毒杀或姚书会畏罪自杀报与圣上。若是前一种,二位想彻查,便查;若不想,便说姚书会已是颍川的弃子,他们不欲他说出更多关于谋反的细节,想将案子做成死案。”

“若不是死于毒发,便说是狱卒动用私刑,打死了姚书会。至于哪位狱卒……那位需处决者不正是最好的替罪羊?至于姚书会遗体,我建议验尸后尽早掩埋,以免多生事端。”

韦年看着温止寒唇边含着的狠绝笑容,寒意从脚边升了起来,逼得他生生打了个颤,此时他只有一个想法:温止寒危险。

“年以为,温酒官此法甚妥。”

温止寒笑着拍了拍萧修平的肩膀:“我与诸位是同僚,自不会害你们。萧兽师以为如何?”

萧修平是朝廷临时派来用以平乱的驭兽师,是武官。但他忧心战场残酷,故意在路上拖延了些许时间,逼得身为文官的温止寒不得不挂帅出征。

温止寒说这句话时着重咬了“同僚”二字,分明是威胁——他若将此事参与圣上,萧修平定免不了责罚。

萧修平憋着气,敷衍地点了点头。他比温止寒多浸**官场几十年,却因国中向来重文轻武,虽为官多年,却始终被酿酒师压了一头,心中有颇多不服。

姚书会死亡一事以狱卒讯问时用刑过量为由草草结案,九黎王叛国成了不可改易的结论。

*

姚书会再次醒来时望着自己房间的床幔呆了一瞬:他是做了一场家破人亡的梦么?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得赶紧告诉爹爹。姚书会想。

珠玉做成的门帘被掀起的动作搅得噼啪作响,姚书会抬眼,看到了他最该感谢、但也是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温止寒。

“醒了?”

寄托于变故是一场梦的幻想破灭,姚书会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他缩在床的一角,嗯了一声。

“感觉怎么样?”

亵衣有些短了,袖子不住往上滑,露出了姚书会手臂上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

衣服是他年初做的,十七八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母亲前些天还笑眯眯地跟他说,等今上赐了新年的布匹,就挑一匹最好的料子给他做新衣服穿。

他低头看着那些丑陋的血痂,语气低沉答:“还好。”

温止寒把药递给他:“你因为熬刑,有不少内伤,喝了吧。”

姚书会仰头,“咕噜咕噜”将那碗苦到心里的药喝了个干净,一场变故下来,他仿佛被抽走了魂,人的精气神都塌了下去。

温止寒接过空碗,摸了摸他的头发,剥开一块糖:“吃颗糖。”

“你若能坚持,今晚我就带你去颍川见你的母亲,向她问清你父亲叛变一事,可好?”

姚书会眼神亮了起来,他含着糖飞快地点了下头。

温止寒将一个小荷包塞到对方手中:“物归原主。你先休息,晚上我再来找你。”

猝不及防地,温止寒的衣角被拽住了,望着他的眼睛沁着水色:“我父亲……下葬了吗?”

温止寒一叹,还是决定以实情相告:“九黎王……首级被悬在城门,以儆效尤。”

姚书会眨了眨眼睛,似乎要将眼睛里氤氲的水汽眨去,他低下头道:“我知道了。”

君命早在几日前就飞至边疆,边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温止寒处理,他没有太多时间耽误在姚书会身上。

温止寒走后,姚书会拆开了那个荷包,里面放的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玉佩,还有他向温止寒讨要的那个瓷瓶。

姚书会打开瓷瓶,见那半颗药丸还好好地躺在里面,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温止寒的君子之名并非空穴来风,自己沦为罪臣之子后尚能有人愿意尊重他,姚书会心生了些许满足。

他自诩还未及弱冠,在服下那颗药丸的时候掰下了半颗装在瓷瓶中,以备不时之需。

许是药的剂量太小,姚书会“死去”的这几天,意识偶有回笼。

他知道温止寒为自己换上了世子的冕服,也听到了工匠为自己的棺材盯上钉子的声音;还知道温止寒大半夜去刨坟,将自己抱出来后又放了一具和自己身量相当的尸体到棺椁……

这几天他都处于仿佛半梦半醒的奇妙状态,也理所当然地将这些离奇的遭遇当做梦一场,如今虚妄的幻想被彻底打破,反倒生出另一种混沌之感。

思来想去,关于以后的打算,姚书会还是决定等见到他母亲、得知真相后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