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龙榻

第22章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御医回到宫中,躬身站在姚百汌面前回话:“温司酒伤势的确严重,在偏殿晕倒应不似作伪。他的新娈童连替他剜肉都不敢,应当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臣想应当不会是叛臣姚书会。”

“温止寒是我一手提拔的,向来知分寸。”姚百汌满意地抚须,“你下去吧。”

御医退下后,姚百汌宣了门外的姚斯涵来见。

姚斯涵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阿耶。”

姚百汌的神情变得柔和,他起了身:“走罢,与我一同去你母亲那儿看看。有什么事稍后再议。”

姚斯涵缓步跟在姚百汌身后,他知道他的父亲不喜欢被人搀扶,对方觉得那是自己衰老的象征。

舒蓉居住的菡萏斋中多花,春迎春、夏芙蓉、秋金桂、冬腊梅,每一季都有应季的花朵、每一季的景色都各有特色又不尽相同。

此时梅花开得正盛,甫一进门就闻到扑鼻香气,姚百汌不禁心情大好,偏头问宫女:“舒妃何在?”

宫女回:“舒妃在焙茶,奴这便去请。”

姚百汌摆摆手,语气是少见的柔和:“不必打断她,我去看看。”

舒蓉好茶,因此姚百汌就给她建了一个茶室,无论焙茶还是饮茶都很方便;姚百汌也常到那儿小坐,他的舒妃从不和他说后宫纷争惹他烦恼,只会跟他聊哪儿的花又开了,盛京出了什么有趣的话本。

舒蓉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轻唤:“檀郎①。”

姚百汌端详着眼前人,他的舒妃还是那么美,从他初遇舒蓉到现在已经二十余年,时光似乎对这位美人格外优待,沉稳与贵气是岁月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

他牵起舒蓉刚净好的手到茶案旁坐下,假意轻责:“怎么不差宫人去做?伤了手我该心疼的。”

舒蓉满眼柔情地看着姚百汌,解释道:“这是南方的冬茶,数量稀少、极为珍贵。宫人们粗手粗脚的,焙坏了岂不可惜?况且郎君辛劳,妾无法分忧,只好多做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才好贪功再占些郎君的宠爱。”

舒蓉和姚斯涵从来都不按照皇家的称呼来唤姚百汌,这让姚百汌觉得自己和他们相处时远离了朝堂纷争,仿佛和美的一家三口。他很享受这些极其珍贵的时光。

姚百汌笑了笑,让姚斯涵也入座。

茶很快煎好,舒蓉将茶汤倒入碗中,茶香四溢、热气氤氲。

姚斯涵拍了拍手,让宫女将卧箜篌抬了上来,他不算通音律,但姚百汌喜欢,他便学了。

姚斯涵奏的是《环佩》。

《环佩》讲述的是上古时期的故事——

女君姚阿曼完成一统,成为太康的开国君主。她征战的最后一个部落城主自知不敌,为保臣民与将士,选择放弃抵抗。

献城前,那位城主命宫人将象征本部落至高无上权力的编钟搬至城门内侧,他以编钟奏本部落祭祀所用曲《雅》后遂自刎。

自刎前,他将整套编钟同城门一同焚毁,算作开门献城。

宫人为歌颂那位城主的成人之美与姚阿曼的功绩,做《环佩》。

从那时起,《环佩》就成为歌颂帝王的必备曲目。

姚百汌啜了一口茶,直勾勾盯着舒蓉,赞道:“好茶配好曲,妙极!”

他说着,将目光转向姚斯涵,问:“方才在偏殿,你有什么话与我说?”

舒蓉适时道:“妾先退下。”

这也是姚百汌喜欢舒蓉的原因之一,朝堂之上的事对方从不多打听,每每他要与姚斯涵议事,舒蓉就会自请回避。

姚百汌大概猜到姚斯涵要说些什么,他抬起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蓉娘一起听听。”

姚斯涵开口道:“那日温司酒回朝,是儿前去迎接。温司酒重伤未愈,拜托儿主持万兽祭。方才散朝后温司酒与阿耶密谈,儿妄自猜想与此有关。”

姚百汌点点头,让姚斯涵继续说下去。

“儿本不该推辞,但儿确实才德不足,恐未能周全,还请阿耶另请他人。”姚斯涵说着,撩起圆领袍跪在了地上,大有姚百汌不答应他就不起来之意。

姚斯涵说的与姚百汌猜测的大相径庭,他本以为他最与世无争的孩子终于要为自己争一争了,他也做好了答应对方的准备,没想到……

“哦?那你认为何人可胜任?”姚百汌问。

“儿斗胆举荐大哥。”

姚百汌听到“大哥”时怔了一怔,姚斯涵与兄弟关系十分亲厚,亦有爱民之心、治世之才,若他愿意同其他兄弟争一争这皇位,未尝没有胜算。

只可惜,这孩子哪里和他都像,唯独对权势和名利的淡泊像母亲。

他日姚斯涵若执掌江山,定会宽待他的大哥;可若姚钦铎成为皇帝,是否能容得下这位与世无争的三弟?

姚斯涵起了身,走到姚百汌身后,替姚百汌轻轻地揉捏着太阳穴,他对舒蓉撒娇道:“阿娘,你就替我劝劝阿耶嘛。”

姚百汌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他出声道:“此事改日再议。”

舒蓉留了姚百汌父子用午膳,姚百汌心神不爽,拒绝了。

菡萏斋只剩舒蓉与姚斯涵。

姚斯涵恨声道:“温止寒真是不安好心。这次分明是要加害于我!若不是外祖提点,阿耶恐要疑我。”

舒蓉的神色冷了下来:“我早与你说过,要么得到他,要么杀了他。你将他囚了半年,将他折辱一番后又放了他,他焉能不记恨你?”

姚斯涵喃喃道:“可我付出过的真心仅此一份……”

“权利可以得到强迫的真心,但是真心换不来权利。”舒蓉道,“你忘记温枕檀是怎么死的了?你忘了温止寒回盛京途中的刺杀了?这一桩桩一件件,谁会知道你不曾参与?你就确定他不会将这些全算在你头上?”

姚斯涵的拳头几松几紧,他最后终是点了头:“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舒蓉欣慰地笑笑:“好孩子,不要让我和你外祖失望。”

*

再说回温止寒处。

御医走后,姚书会抚摸着温止寒伤处的边缘,轻声问:“云舒怎么会……”

温止寒道:“我是故意的。”

他故意骑马上朝,使伤口开裂,等他站在大殿上时血已经染透了衣裳。他便借此将主持万兽祭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姚百汌。

姚百汌自然不允。

早朝结束后,温止寒以有事需禀留在了偏殿。

温止寒向姚百汌阐明了关于星图、刺杀以及万兽祭的事。

他献上了真的星图,说了自己已经查明刺客是姚炙儒的旧部,为的是报自己对他们赶尽杀绝之仇。

这个理由倒也合理。

姚百汌确实听探子来报,从未打过仗的温止寒杀起叛军来一点儿也不手软,偃都血流成河,郊外多了许多尸坑。

温止寒说到这里时,装作失血过多体力不支,晕在了偏殿上。

大概过了一刻钟,温止寒“悠悠转醒”,他作势要翻下软榻,被姚百汌用手势制止了。

姚百汌面前铺着温止寒献上的星图,他叹着气开口:“你说皇弟为何不将星图交予朕呢?”

温止寒斟酌着开口:“或许前九黎王是想用星图换姚书云也未可知?”

姚百汌目光如炬地看向温止寒:“你在替一个反臣说话?”

温止寒看着姚百汌有些过激的反应,不禁想起姚书会对这场谋反有蹊跷的推测,他在此刻对这个推测又认同了几分。

温止寒问这个问题除了试探,还想借此打消姚百汌的疑心。

姚百汌纵情享乐又生性多疑,温止寒能让对方把国家大事小情都扔给他处理、把持朝政多年,靠的就是一次次堪称未卜先知地掐断姚百汌怀疑的苗头。

温止寒低眉道:“臣自幼丧父,姚炙儒的确照拂过臣,但臣必然不会替乱臣贼子说话。臣只是认为……姚炙儒反,与星图并无关系。”

姚百汌并不回应这句话,他盯着星图,用曲着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照你所说,星图既是枫亭的灵月山,那照着这些点往下挖,会挖出什么?”

温止寒答:“若是我太康帝王,想必会埋下金银和奇珍异宝;然枫亭帝王多乖张,且枫亭重巫,想必不会埋下寻常之物。”

“那朕便更想知道,究竟是何宝物能让枫亭末主说‘得星图者得天下’。”姚百汌终于抬起了头,问,“大司酒可有办法?”

温止寒思索片刻才答:“圣上可派些人扮作客商,去枫亭探一探。”

姚百汌颔首:“朕点十位行宫中的好手给你,你年后再安排他们动身。”

姚书会听完温止寒的叙述,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我母亲的意思?”

“是。”温止寒道,“我按照你所说给你母亲写信,今早收到了回信。她说姚百汌若想要宝物,她便让姚百汌去取。”

“让姚百汌取?我母亲就这么拱手相让?”

温止寒再次解释道:“你知道的,你母亲从来不相信一件死物能决定天下的得失。况且就算按照星图找到了藏宝处,枫亭人可能完全不设防么?机关和暗器,由姚百汌的手下先享用,就算是对他贪欲的馈还,有何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檀郎:“檀郎”为妇女对夫婿或所爱幕的男子的美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