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山灼(22)
22
李云婷最幸福的时光是在龟白村度过的。更小的时候, 她随着父母颠沛流离,无数个夜晚都是睡在卡车上。后来父母遇到了刘叔叔和米阿姨,说龟白村虽然条件比较差, 但也是个安身之所。
于是他们一家搬到了龟白村, 她也因此有了学上。她很喜欢这个地方,村里到处都是盖得差不多的房子。他们家盖房子的时候, 村里好些叔叔都来帮忙。后来他才知道,刘叔叔和米阿姨经常帮其他村民, 所以那些村民才会来帮他们。
她最喜欢龟白村的春天,村子在山脚下, 一抬头就看得到漫山遍野的粉云。她问妈妈, 那都是什么花,为什么能开那么久。
妈妈说那是粉梅、桃花、梨花,其实每一种的花期都不长, 但是粉梅开在早春晚冬, 还没凋零时桃花和梨花就开了, 所以看上去一直都那么漂亮。
她心想,只要这座开满花的山在, 自己就可以永远不离开龟白村。
爸爸和刘叔叔一起做生意,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小时候,她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 只知道他们总是一车一车地拉着东西出去卖。长大一点, 她明白了, 他们卖的是山里的沙土和木材。
她有些担心, 卖沙土会不会将山都挖空呢?砍掉树, 那明年花还会开吗?
妈妈笑着对她解释,爸爸和刘叔叔有分寸的, 砍树的同时也在植树,而且靠近村子的山,他们从来没有动过。
但她还是很担心,妈妈又说,如果爸爸和刘叔叔不这样做,大家靠什么吃饭呢?人都不能活,还顾得上山和花吗?人要活着,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成年之后,她越发觉得父辈的做法不对,但她还靠着父亲的劳动生活,有什么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那时,刘叔叔的两个儿子刘黎和刘明已经到外地做建筑生意,最早的本金也是来自刘叔叔。刘家只剩下一个傻儿子刘兴。
她也想出去找点什么活干,但小时候的经历让她对离乡背井、漂泊这样的字眼产生了很深的恐惧。
时间在犹豫不决中逐渐消磨。
有一年,村里开始出现变化。刘村长和一帮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去家家户户做宣传,说要学习其他村子,把龟白山打造成旅游景点。
“外面有的村子比咱们村还穷!风景还没有咱们秀丽呢!但他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可好了!哪里还住咱们这种楼啊,全都是气派的小洋楼了!”
村民们穷了一辈子,听不懂,这龟白山荒山野岭的,怎么还能给他们赚钱呢?
刘村长便认真讲,耐心讲,从盖农家乐到申请政府旅游帮扶,听得村民们是眼冒金光,好似这日子总算是有了盼头。
李云婷也牵着妈妈去听,高兴得直鼓掌,还喊道:“我可以当旅游大使吗?”
刘村长乐道:“当然可以!咱们云婷这么漂亮!”
李云婷回头看妈妈,却见妈妈满脸愁容。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高兴,妈妈只说:“这事得等你爸回来了再说。”
搞旅游是全村的事,要征得所有人的同意。刘叔叔和爸爸在外面送货没回来,他们回来那天,她和刘村长一块儿等在村口。
刘村长心怀希冀地说:“只要你爸和老刘也同意,咱们就立即搞起来!”
她开心地挥着拳头,学刘村长,“立即搞起来!”
然而事与愿违,刘叔叔在听完刘村长规划的蓝图后,沉默了很久,“这事还要多考虑考虑。”
爸爸倒是没发表意见,但她知道,爸爸一定会站在刘叔叔一边。因为从她记事起,爸爸和刘叔叔就总是绑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呢?她想,发展旅游不是很好的事吗?到时候大量游客涌来,各家各户的房子都能利用起来,住多少人就赚多少钱。她也不用离家外出打工了,刘家那两个哥哥也可以回来一起做旅游生意,所以人都可以一辈子守着龟白村。
妈妈告诉她:“婷婷,你想得太简单了。”
她问:“哪里不对吗?”
妈妈说:“我们只有一座龟白山,如果发展旅游,那你爸和刘叔叔的沙土和木材生意怎么办呢?”
她争辩道:“可是他们砍的不是龟白山的树啊。”
妈妈沉默良久,“早晚的事。”
她生气起来,“那错的是爸爸和刘叔叔!他们怎么能动龟白山?”
妈妈没能拉住她,她跑去和爸爸据理力争,爸爸说不过她,不耐烦道:“等你自食其力了,再来跟我说这种话!”
她和父母打起冷战,时时关心刘村长的旅游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因为刘、李、斯三家不同意,刘村长焦头烂额。她偷偷跑到斯家,听见斯家的病秧子说:“刘大哥说搞旅游对咱们村不好,我听他的。”
刘村长气得跳脚,“那维持现状对咱们村有什么好处?好处都让他刘家和李家赚了,给你一点肉腥你就感恩戴德,你怎么不想想,这大山凭什么就只能让他们采来采去?”
她听得很不舒服,但隐约又觉得刘村长说得很对,她家和刘家就是既得利益者,而她甚至没有付出半点劳动。
她又跟着刘村长来到刘家,刘村长对刘叔叔以前是很敬重的,但几次碰壁之后,越说越暴躁,几乎每次讨论发展旅游都会吵起来。
“刘村长,我知道你想要改变大家的生活,难道我这几十年来没有为大家做过事吗?”刘叔叔说:“我卖货赚来的钱,没有分给村民?没有带着年轻人和我一起出去跑?但你也知道,我们只有这几片山,我的赚钱模式是成熟的,经过了时间考验的。你的呢?你不过就是出去看了一圈,只看到别人搞得好的地方。他们赚钱,我们就一定能赚钱?现在看花的地方那么多,就缺一个龟白山?你现在把大家热情点起来,全都跟着你盖房子、修路、搞宣传,那要是不成呢?要是没有游客来呢?你想过没有,怎么给乡亲们交待?他们还怎么活?而且你一旦搞起旅游,我就必须停止开采,我们村最大的财路可就断了啊。”
刘村长激动道:“不会搞不成!龟白山和其他山不同,我们花期最长!要不是你们这砍那砍,我们景区的范围还可以划得更大!”
刘叔叔冷声道:“过分了啊刘村长,我是为了我一家吗?”
“你就是!你看不得我们所有人富起来,你为富不仁,就是我们村的毒瘤!”说完,刘村长摔门而出,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李云婷坐在山上,独自思考。她是站在刘村长一边的,虽然刘叔叔一家很好,但卖山赚来的钱,进入村民们口袋的的确不多,而且砍树挖土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她想帮刘村长,试着说服爸爸,但她失败了,家里再次爆发争吵。她在气头上,收拾好东西就准备去市里打工。
离开龟白村那天,她回头看了看生活了十多年的村子,带着气离开。她并未想到,这是和父母的永别。
她只有初中学历,在灰涌市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又吃不了什么苦,最后选择在夜店陪人喝酒。她担心被父母知道,所以从来不说真名,只有一个借她地方住的姐姐看过她的身份证。
有一天,姐姐突然叫住她,说龟白村有人在到处打听她,看上去是要找她麻烦。她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想要找父母问个清楚。姐姐却阻止了她,让她这几天都别去上班,自己来帮她打听。
她不安地点点头。
一周后,姐姐神色凝重地说,她的父母已经失踪了,说不定就是龟白村出来的人干的,他们先解决了她的父母,又要对付她。姐姐还给她看了找她的人的照片,是刘村长,还有几个叔叔伯伯。照片是偷拍的,他们和在村里完全不同,看上去阴狠毒辣。
她脑子很乱,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姐姐叹了口气,抱着她的头说:“小妞儿这么单纯,还出来混……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就惹到他们了,你自己肯定知道原因,你好好想想,要出去的话就乔装打扮好,我的化妆品你随便用,假发帽子都戴上,想好下一步怎么走,跟我说,我帮你。”
她哭着问:“为什么要帮我。”
姐姐顿了顿,笑道:“因为也有人帮过我吧。”
她学历低,但很聪明,冷静下来一盘算,就明白父母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刘村长最后几次和刘叔叔、爸爸的争吵中流露出了急躁和恨意,爸爸和刘叔叔不可能放弃做了几十年的生意,刘村长想要发展旅游业,就必须除掉他们。
她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失去了父母,躲了几个月之后,父母仍是杳无音讯,斯家那对多灾多难的父女、刘家人也全都失踪了。她想要报警,姐姐却笑她傻,“警察?警察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你猜灰涌市为什么这么乱?还不都是因为警察不作为。”
她不信,可她目睹的事让她彻底死了心——那时正是灰涌市黎明前的黑暗,涌恒集团无恶不作,发起反扑,当街枪杀警察。
她就在那条街上,看到年轻的警察轰然倒下,挣扎着捂住汩汩流血的脖子。
她捂住嘴,转身吐了出来。
她问姐姐:“我该怎么办?”
姐姐看了她好一会儿,“如果我是你,在我还没有复仇能力之前,我会将自己好好藏起来。如果你豁得出去,我带你去见一个贵人。”
所谓的贵人就是兽哥,他正在寻找一批美女送去东南亚,李云婷当即被兽哥相中。
可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她不想离开家乡,更不想当一个违法犯罪的人。但姐姐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你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你待在这里,他们迟早会找到你。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黑夜里,她乘坐的卡车开向了不归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姐姐到底是为她着想,还是将她卖了。
适应了在东南亚的生活,她很幸运,遇到R国富商丰城。丰城认她做女儿,带她来到R国,改国籍,办了合法证件。她在R国经营自己的娱乐事业,和爱豆交道打得多了,逐渐能够模仿她们的仪态。
回国之前,她完成整容,又让丰城利用在R国的关系,给她改了年龄。丰城问她要回国做什么,她笑着道:“寻找真相。”
海姝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真相。”
丰城安娜笑了笑,“但我没有证据。”
海姝问:“现在你找到证据了吗?”
丰城安娜长叹一声,“我在灰涌市待了快三年,一无所获。要是我知道‘小斯’还活着,我应该不会这么被动。我年轻时不相信警察,后来到了R国……你也知道R国警方那个能力,所以我更不信警察。只是现在,我不得不信了。‘小斯’已经站出来,那我也愿意站出来,成为证人,证明是刘布泉杀害了我的父母。”
海姝与她对视半分钟,“我以为你会提到唐金栗的死。”
李云婷无奈道:“海警官,你还认为是我害死了简妮?真的不是我,我要怎么联想到——简妮被杀死,龟白村的傻子会将她的尸体搬到赏花节上,引来警察?我不是神算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算计到这一步。”
海姝看了眼问询记录,又道:“说到龟白村的傻子,刘兴,你真的觉得他是个傻子?”
李云婷愣了下,视线朝下,片刻后又抬起来,“他小时候很聪明,但掉进池塘差点死了,救过来就成了傻子。”
海姝摇摇头,拿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学生时代的李云婷,一张是丰城安娜,乍一看,这两张照片并不相似。
李云婷尴尬地笑了笑,拿起自己十几岁时的照片,目光里有一丝怀念,“那时还真是无忧无虑啊。”
海姝说:“照片是在刘家的相册里找到的。”
李云婷手一顿,放下照片,“是吗。”
海姝食指点了点丰城安娜的照片,“一个傻子,居然能在看到这张之后,明白你们是同一个人。他真的傻吗?”
李云婷猛地睁大双眼,瞳孔里流露出难以置信,“什么?”
海姝说:“你是惊讶他认出你来了?还是惊讶他不是傻子?”
李云婷像是还没能消化,轻轻摇着头。
“村民都说,你和刘兴的关系很不一般,你们小时候总是在一起玩,他溺水傻了之后,你也从来不嫌弃他。”海姝说:“那你应该很清楚,他不是个真正的傻子。”
李云婷整理好了情绪,“我和他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不然我回国这么久,为什么不去找他?我们不是最该合作的人吗?我的家人,他的家人都死在刘布泉手上。我正是知道他是个傻子,知道他没用,才不去牵扯他。”
海姝很清楚,在刘兴这件事上,李云婷没有说真话,她刚才感到诧异的是刘兴一眼就认出了她,继而想到刘兴推断出了她的计划。他们从未见过面,刘兴在看到照片之前甚至不知道她回来了。但她躲在暗中,知道刘兴爱上了一个叫唐金栗的女人,然后设计害死这个女人。
她的目的就是刺激刘兴吗?案子查到这里,海姝唯一没能找到答案的就是李云婷的动机。
海姝问:“你想见见刘兴吗?”
李云婷回答得很果断:“不想,我只想见见‘小斯’,我和‘小斯’更有话说。”
海姝道:“行,我们找到他之后,安排你们见面。”
虽然很想暂时将李云婷拘留起来,但警方无权这么做。李云婷自愿留在村里,处于警方的监视下,等警方找到“小斯”。
录完李云婷的口供,海姝歇了会儿,主动给谢惊屿拨去电话。她与隋星都对“小斯”的身份有了猜测,而程危正好在这时失踪,几乎坐实了猜测,但办案必须落地,她需要一个确切的、没有温度的答案。
谢惊屿很快接起,语气很轻松,“海警官,什么事?”
海姝清了下嗓子,“平安福利院查得怎么样了?”
谢惊屿说:“已经和斯小伟的收养者取得联系了,我正在去他们家的路上。”
海姝犹豫几秒,终于问道:“这家人是不是姓……”
谢惊屿说:“姓程,斯小伟现在的名字叫程危。”
海姝发出一声很细的呼吸声,“行,我知道了。”
谢惊屿说:“你已经知道是他。”
海姝说:“也是刚刚才想到。”
停车的声音传来,谢惊屿说:“我到了,一会儿再联系。”
收养程危的是个做艺术品生意的家庭,程父经常在国外跑展,现在不在国内,程母是画家,六十多岁了,保养得像不到五十。在收养程危之前,他们还收养了一个女儿,也就是程危提到过的姐姐。
程母接待了谢惊屿,看过谢惊屿提供的灰涌市局文件后,程母很忐忑,“程危就是在灰涌市局工作,他出什么事了吗?”
谢惊屿说:“不算什么大事,领导派我来做个背景调查。真要有什么事,这会儿就请你们过去了。”
程母稍稍安心,唇角浮起笑意,“程危做事很认真、细心,品性也很善良,他不会犯错的。”
谢惊屿说:“你平时也直接叫他名字?”
“是,我们毕竟不是亲生母子,他来我们家时也到了记事的年纪,小时候我们还叫他小危,大了干脆叫名字。我们家四个人,都不是粘着彼此的性子。”
“你们是怎么领养的他?”
程母想了想,将谢惊屿请到书房,拿出很久没动过的相册,里面还夹着领养证件。
程母说,她和丈夫早年忙于工作,没操心过身体,后来到了想要孩子的年纪,发现怀不上了。外国一些合作伙伴建议他们领养孩子,这样既解决了自己家庭的问题,也算是行善积德。
他们对孩子没有特殊的要求,健康、善良、文静一点就好,最好是一儿一女。孩子年纪大一些也没关系,因为他们早就想好了,不会剥夺孩子寻找亲生父母的权力,等孩子长大了,他们会让他知道他有亲生父母。
这样一来,不如领养已经记事的孩子,也省得今后孩子知道真相后陷入痛苦。
在领养了女儿之后,他们又遇到程危。程危各方面都符合他们的要求,超过他们希望的是,程危读书特别用功,脑子也聪明,年年考试都拿第一,从上学到后来工作,从来没有让他们操心过。
“程危太为我们着想了,他觉得要是寻找亲生父母,对我们会很不公平,所以一直没有找过。”程母轻轻摇着头,“其实的确是这样,别看我刚才跟你说,我们在领养孩子之前就计划好帮他们找父母,但内心深处,我是不愿意的,他们要是找到了,就不止是我们的孩子了。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但我忍不住,这可能就是人性里的自私吧。”
谢惊屿说:“我能理解,很多爱其实都是排他的。程危是怎么提到不找亲生父母?”
程母想了想,“他刚到我们家时,我就问过他记不记得原来的家在哪里,父母叫什么。福利院说他可能记忆受到损害,问什么都说记不得。我一问完,他就哭了起来,我手足无措,后来才知道,他害怕我们不要他,要把他送走。”
这之后,一直到程危成年,程父程母都没有再问过程危要不要找亲生父母。程危上大学那年,本着对他负责,程父又找他谈过一次,他说出了那番寻找亲生父母对养父母不公平的话。程母心里松了口气,大家默契地不再提及。
离开程宅,谢惊屿在车里咬着烟,又看了一遍“小斯”的帖子。程危从小就表现出失忆、不愿意找亲生父母,那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什么时候开始调查家人之死?他并非不在意家庭,他非常在意,所以才会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想到舆论?
此时,海姝爬上了龟白山,远远看见程危站在一棵花树下。
“你果然在山上。”海姝走过去,循着程危的视线,看到了山下的斯家院子。
程危对海姝的到来并不意外,笑了笑,“海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