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山灼(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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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惊屿也凑过来看热闹。海姝回头看了他一眼, 又将注意力集中到时间线上。
三家里最早离开龟白村的是刘傻子的两个哥哥刘黎和刘明,但他们并没有失踪。接着离开的是李云婷,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 村民说法不一, 总的来说,和刘傻子父母离开的时间略微重合。据说李云婷在走了之后还和家里联系过, 但村民们都是互相传来传去,无法证实。接着就是李家父母离开。最后是斯家男人在小女儿的陪同下去城里看病。
过了一年, 龟白村的赏花节办起来了。
“村民有人来有人走很正常,但在村子马上要发达起来之前, 突然少了三家人, 时间还这么巧,有问题。”海姝说:“刘布泉怎么说?”
隋星说:“那就是个老油条,村民怎么说, 他就怎么说。以前我们不是问过他村里的人口流动情况吗, 他说只有刘傻子一家失踪, 提都没提斯家和李家,这次被村民捅出来了, 他又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记事。还别说,他这反应很难挑出错,村里很多人都没想起这两家人。”
说到斯家, 刘村长露出惋惜的神情, “他们就是没等到我们村好起来的时候, 要是等到了, 他们治病的钱何愁没有啊?我们一家出一点, 也够他们花了。”
隋星问斯家当时住的是哪家医院,刘村长说他们住的根本不是正规医院, 正规医院住不起,就在一个老中医开的诊所旁租了个房子吊着。至于这诊所在哪里,刘村长说实在是记不得了。村民们也给不出个答案。
至于李家,刘村长说的就更少,他自称与他们关系不深,平时少有交集,他们连离开村子都没有跟他知一声,他还是从其他村民口中听来的。
海姝问:“这两家的房子还在吗?”
隋星点头,“在,但都改建得面目全非了。”
“我去看看。”
两家院子都在村子的边缘,李家的院子离中心稍微近一点,现在是客人集散中心,客人要租车、休息、办别的业务都在这儿。但现在村里因为凶案没了客人,这里格外安静。整个建筑都是重新粉刷装修过的,李家在这里生活的痕迹早已消失。
海姝又来到斯家的住处,看到有人正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干什么。海姝定睛一看,居然是程危。
斯家院子也被装修过,弄成了特产商店,但它实在是太偏了,再加上龟白村着实没有什么东西可卖,现在已经荒废,客人真要买特产,在农家乐都能买到。
它过去是座被遗忘的孤岛,现在是被废弃的乐园。
听见身后的动静,程危转过身,“海队。”
海姝与他眼神交汇的一刻,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情绪。程危一直很冷静,侦查时尽心尽责,但似乎总是游离于案子之外,像个破案的工具人,案子里的大喜大悲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但这一次,他似乎被影响到了。
“没带勘查箱啊?”海姝见程危两手空空,像个路过驻足的游客。
程危耸了下肩,“没什么能勘查的了,过来看一眼。”
海姝说:“隋星说失踪的线索是你找到的,辛苦了。”
程危笑了下,抓抓头发,“应该的,不然到了年底算‘业绩’,我又要被温老师嘲笑。”
海姝和他找了个台阶坐下,忽然有些明白程危怎么会站在院子里出神。和龟白村的其他建筑相比,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不止是声音上的安静,而是那种日复一日的被落下的气质。
这里恐怕从来就没有热闹过。
斯家还住在这里时,空气里总是飘浮着中药的味道,那个脊梁骨一般的女人倒下,发出最后一声轰然巨响,剩下的便是回音,长长久久徘徊着的回音。
回音似乎将冷清放大了,它像一双不会从这里离开的眼睛,注视着斯家男人和小女儿的远走。
后来村里需要修一个专门卖特产的店,村民们谁也不愿意拿出自家的院子——做农家乐才是最赚钱的。所以这个被遗忘的角落终于被再次注意到。但不久,它再次回归无人问津。
从这院子里往上看去,春日湛蓝色的天似乎都多了一丝哀愁,海姝陷入短暂的茫然,感到没由来的孤独。
不,那其实不是没由来的。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孤独都是相伴相随的,只是很多时候,人们熟练地将它隐藏起来了。
在这个落魄的院子,海姝将它捡起来,它其实没有那么苦涩,只是触感微凉。
“小程,查到这些失踪案时,你有什么想法?”海姝问。
程危过了半分钟才说,“我以前参与过一起案子,是在陈湾区一个工厂,工厂早就没了,有个公司要买厂房和居民楼,老工会代表为了大家的利益,去和公司谈判,但那代表一家都被杀了,凶手是十多个工人。你猜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海姝说:“无非是为了钱。”
程危点点头,“老代表争取高价,公司当然不愿意,这事就这么拖着,工人们本来全部支持老代表,但拿不到钱,慢慢有了二心,公司也在其中怂恿挑拨,坐不住的工人为了钱没了人性,就把老代表给杀了,尸体过了快十年才被发现。”
程危顿了顿,又道:“做排查时我老想到那个案子,龟白村和那个工厂,其实都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大家穷了半辈子,突然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因为某些阻力,在工厂是那个公司的压价,在这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有,所以某些村民会成为另一部分村民的眼中钉,他们要是消失了,事情才好办。”
海姝点头,“这三户人失踪后,龟白村确实起飞了。”
程危又道:“不过大部分村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提到刘、斯、李这三家时也很坦**。”
海姝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程危叹了口气,“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想调查那人,都找不到明确的证据作为依据。”
回派出所的路上,海姝和程危闲聊起来,“你对这起案子特别上心。”
“是吗?”程危说:“失踪的斯家和李家都有个女儿,我家里也有个姐姐。她有时晚归,我都担心她出事,想到她们的遭遇,不免想到我姐。”
海姝刚和程危接触时,就觉得他的家庭应该很幸福,他身上有种普通和平淡感,这恰恰是家庭和睦的环境才能培养出来的。而她自己、温叙,甚至和父母关系很好的隋星,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同。
在派出所门口,海姝看到谢惊屿正和一位民警闲聊,这位给人的感觉就更不一样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在说着奇异的故事。
程危先走一步,海姝站在原地看谢惊屿。谢惊屿回过头,笑道:“海警官,忙完了?要不要来加入我们?”
海姝走过去,这才看到谢惊屿和民警手上都拿着小石块,民警憨笑道:“谢哥教我打水漂。”
海姝:“这儿有池塘?”
民警:“谢哥在地上也能打。”
谢惊屿果断出手,小石块在地上连蹦三下。
海姝:“……6。”
谢惊屿:“来吗?”
海姝转身,“不必了,你们继续。”
谢惊屿却没了继续玩的性质,和海姝一起走到楼里,海姝打算去见刘傻子,他也跟到了门口。海姝侧身时差点和他撞到,“我要去审嫌疑人,你也要来?”
谢惊屿说:“军警一家亲,我可以当个助手。”
做记录的队员已经赶来了,海姝说:“我有助手。”
谢惊屿闻言点点头,走了。
但海姝刚和刘傻子面对面,谢惊屿敲门进来,将塑料凳子一放,“我自带装备总行了吧?”
刘傻子看向谢惊屿,带着几分打量的意思。
“刘兴,又见面了。”海姝说:“其实你可以不必再装傻,你我都清楚,你的智商绝对没有问题。”
刘傻子的目光从乱糟糟的头发里射出来,片刻,他扭动身子,平和地说:“你想问什么?”
海姝说:“今天我不是来向你提问,是和你讲讲唐金栗的故事。”
刘傻子——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刘兴更合适了——肩膀顿住,“哦,那行。”
“唐金栗有个网名,叫‘缓缓啊缓缓’,她在来到灰涌市之前,就时不时在露磕丝上面发一些动态。她最常去的是雁艾区的各种城市景点,你知道,雁艾区和你们龟白区新城很近。”海姝说:“很巧的是,去年春天,她就来过龟白村,还上传了三个视频。你们见过吗?”
刘兴笑道:“不是说不向我提问吗?”
海姝点头,“那我接着说,唐金栗曾经签约一个编剧工作室,和这个工作室的老板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情人关系……”
她慢慢地说着,客观地向刘兴描述生活中的唐金栗。刘兴有时眉梢会轻轻动一下,是听到那些显得不堪入耳的评论时。
“其实对于凶手,我已经有了具体的推断。”海姝说:“嫌疑最大的当然还是你,你在遇到唐金栗之后,对她产生了占有欲,但你得不到活着的她,于是让她成为死人。”
刘兴笑起来,那神情就像是在听相声。
“但你的行为着实诡异,我更倾向于认为,你有更深层次的动机。”海姝接着道:“除了你,另一些人更有可能是凶手——那些在她离开编剧工作室后,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
刘兴鼓起掌来。
海姝停下,整个审讯室只剩下刘兴的掌声。片刻,刘兴说:“你怎么不继续讲了?”
海姝道:“看来你也知道那些人的存在。”
刘兴不置可否。
海姝问:“他们是谁?”
刘兴说:“你又问我问题了。”
拉锯让人焦躁,旁边的队员深吸了口气,借以平复。海姝说:“我们还查到龟白村有两户人家消失,情况和你的家人有相似之处。”
刘兴神情微变,笑意在眼中收敛了。
海姝说:“李云婷,你还记得吗?在很多人都嫌弃你时,她却时常陪着你。”
刘兴沉默许久,“我不想听故事了,你回去吧。”
海姝加快语速,“李家、斯家,还有你们刘家,都遭遇了一样的事,他们都是龟白村如今繁荣的牺牲品,你知道真相,唐金栗的尸体是你砸向真相之门的重锤!”
刘兴呵呵笑起来,“脑子太好使不是什么好事。”说着,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就像我一样。还是当个傻子好啊,天晴了晒太阳,天下雨睡大觉。海警官,你累不累?”
海姝沉住气,“多谢关心,但这是我的工作。”
审问结束,海姝缓了缓,回过神,发现谢惊屿还在。“谢老弟,你们队还招不招人啊?”
谢惊屿:“不兴这么叫啊。”
“大家都这么叫。”海姝说:“别搞差别对待。”
谢惊屿笑道:“我们队也很辛苦的,出生入死,十天半月杳无音讯。”
海姝说:“我看你挺闲。”
谢惊屿乐呵呵的,“友军太强的时候,我当个挂件儿也不错。”
海姝问:“我就是那太强的友军?谢谢夸奖啊。”
谢惊屿嬉皮笑脸地跟着海姝,“我呢,听你们查来查去,也有点自己的见解。”
海姝停下脚步,“说来听听?”
谢惊屿道:“你猜,刘傻子和李云婷,还有那个斯家的女儿,现在应该是什么关系?”
刘兴、李云婷、斯小兰,他们分别是三个失踪家庭的小孩,刘兴在龟白村好端端地活着,其他两人这十年来却同他们的父辈一样音讯全无。
“先明确一点,我的想法建立在这三家的确是因为龟白村改建的事而被谋害的基础上。”谢惊屿笑了笑,“我不是你的队员,我不用太严谨,对吧?”
海姝点头,“接着说。”
谢惊屿道:“那刘兴为什么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是不是因为在全村人眼中,他都是个傻子?”
海姝说:“照你刚才假设的那个基础,李云婷和斯小兰应该已经死了,她们又怎么和刘兴有关系?”
“她们的父辈大概率死了,但她们有几率活下来,尤其是李云婷。”谢惊屿说:“你们手上不是有一个时间线吗?李云婷的特殊之处在于,她先于李家离开龟白村,而且这个时间很可能在刘兴的父母去找两个儿子之前。”
海姝沉思,目前李云婷是什么时候走的,村民们说法不一,只有一个模糊的范围,但都非常接近刘父刘母离开的时间,可能在前,也可能在后。
“既然是五五分,那我就把这个时间点放在之前。”谢惊屿和海姝一块儿站在白板前,挪着磁铁扣,“但其实第二种情况,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解释。李家是跟着刘家来到龟白村的,刘村长那一股势力要做掉刘家,那么当刘家这个阻力没了,李家一定就是下一个目标。但那时不管是刘家还是李家,都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那时他们必然还很相信刘村长。”
海姝顺着谢惊屿的思路道:“但在刘家上套前后,有人暗中知会李云婷?所以李云婷才能提前离开?不对,李云婷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没能救下她的家人?”
谢惊屿说:“一种可能是:李云婷得到的只是个模棱两可的消息。对方没有告诉她有什么危险,只是让她暂时离开龟白村,去办某件事。”
海姝想到村民们对李云婷的评价——她是个美丽、骄傲的女人,是很多人肖想的人,但不太看得起村里的男人。那么她会听谁模棱两可的话,而离开龟白村?
“刘兴?”海姝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此人。
谢惊屿点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李云婷总是主动靠近刘兴。设想一下,某天她又去找刘兴,刘兴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如果她继续留在龟白村,会有大难临头,她会是什么反应?”
海姝虽然没有真正面对过李云婷,但和刘兴的接触倒是不少,须臾,她说:“李云婷会笑着打刘兴,‘傻子,你撞鬼了?我过得好好的,能有什么大难临头啊?’刘兴这时候也不回答,装疯卖傻,过了会儿,李云婷回过味来,推推刘兴……”
这时,海姝下意识把手放在谢惊屿肩上,像李云婷那样推了推,“你跟我开玩笑的吧?”
谢惊屿笑得似真似假,“我没开玩笑。”
海姝这才发现自己推了谢惊屿,收回手,接着说:“刘兴这个人,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是傻子,既然他装傻时在村民眼中都有清醒的时候,那在李云婷眼中也一定有。李云婷对他有种信任感,而刘兴当时的眼神可能也让她相信,刘兴没有危言耸听。”
谢惊屿说:“但不管刘兴说了什么,其中一定没有包含李云婷的家人。李云婷想当然地认为,可能有麻烦的仅仅是自己,于是找了个理由,暂时离开村子。村民不是说吗,李云婷是去城里工作了。”
海姝沉默了好一会儿,“李云婷逃过一劫,但就像刘兴继续装傻一样,她不敢回到村子,向仇人报复。不过这些年里,当初的始作俑者逐渐放松警惕,她也许有见到刘兴、斯小兰的机会。共同的仇恨让他们一同策划了这次的案子……”
谢惊屿说:“斯小兰活着的可能性不大,她是和她爸一起失踪,有可能没能躲过去。”
海姝目光一闪,想到了另一个人,“斯家还有个儿子,他被人拐走了,斯家的媳妇才悲伤至死。”
谢惊屿悄悄说:“其实我这两天还打听到一件事,关于斯家。”
“什么事?”
“刘家不是村里生活过得比较好的吗?斯家却是彻底相反的家境。在斯家的儿子失踪后,斯家塌了,刘家接济过他们食物和钱,斯家那男人长期吃药,刘家也给过药钱。但刘家应该不是那种做点好事就要让全村知道的德行,帮助斯家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谢惊屿得意地挑了下眉毛,“我没事就跟村里的老太卷毛线,她们跟我说的。”
海姝心里卷起一片风浪,一条线索愈加清晰。相对富裕的刘家因为某个原因,是龟白村发展旅游这条路上的拦路虎,龟白村要走起来,就必须铲除掉刘家。而李家和刘家穿一条裤子,也必须消失。
至于斯家,这个苦难深重的家庭在龟白村就像孤岛,在最困难的时候只有刘家伸出援手,斯家那个病恹恹的男人难说不会为刘家做出什么事来,是个最好也被除掉的隐患。
而这三家的四个子辈,年龄相差不大,刘兴和李云婷还是关系特殊的朋友。十年前悲剧刚发生时,他们要么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要么懵怔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他们如果还活着,都到了能够冷静策划复仇的年纪。
“我还有一点疑问。”海姝说:“刘兴是最聪明的一个,他既然能早早提醒李云婷,也能自保,他为什么没去提醒自己的父母?他可能无法知道对方具体要做什么,但他已经明确嗅到危险,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刘家父母早早发家,脑子肯定都很好使,只要刘兴稍微提醒,或者都不用直接说,伪造一个纸条,他们都一定会堤防起来。但他们和两个儿子都轻易中招,说明他们完全没有戒备,没有得到丝毫提醒。”
谢惊屿抱臂,靠在桌沿没有说话。
海姝等了会儿,看向他,“嗯?”
谢惊屿说:“一个天真的猜测,一个黑暗的猜测,你想听哪个?”
海姝啧了声,“都说。”
谢惊屿笑道,“好吧,那就先说天真的。在父母出事之前,刘兴一点端倪都都没有发现,村民们说刘家父母是6月离开龟白村,刘村长他们8月才去江鹿市找人,而李云婷离开的时间很模糊,五成可能是在刘家父母出事之后。刘兴想明白了其中原委,才警告李云婷。”
“黑暗的,就没有什么时间差的问题了。刘兴一个假傻子,平时出现在村里任何地方都不容易让人警惕起来,所以这是他天然的优势,他借着这个优势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这些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往深处想,他猜到有些人为了村子的发展,要对拦路虎动手。他为什么不警告父母?要么他根本不在意家人的死活,要么——他想将计就计,借这些人的手,给自己争取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