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尝
【七十九】
弯腰呵笑着将俞安行送出去, 唐芸回到屋中,此时才算是真正歇了一口气。
再一想起刚刚俞安行说过的话,她心里已经开始琢磨着日后要怎么安排昭王府送过来的聘礼了。
站在桌前一连喝了几杯茶水平复思绪, 唐芸打开门, 探头左右瞧了一眼,确认无人再过来, 才偷偷摸摸来到床头,摸出了自己藏在那儿的包袱。
为避免中间出什么岔子, 她得将那丫头的户籍文书藏得更严实一点才是。
在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中, 唐芸翻出了一根铜制的簪子。
那簪子的做工粗糙, 许是年岁过久,簪身还多了几道锈痕, 愈显廉价,怎么看怎么不起眼。
手指按上那根簪子,唐芸用力一拔。
原那物只是做成了个簪子的样式,中间却被掏空,是她特地用来藏东西的。
可眼下,簪子里空空如也。
藏在里头的户籍文书不见了。
夜里。
月色朦胧, 廊下燃着檐灯, 光亮从灯盏中弥漫而出,缓缓流下台阶,照亮了墙角的几簇草木, 地板上映出几簇树影。
隐隐有脚步声从后传出。
俞安行停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抹悄然靠近的人影。
一步、两步……
那人刚好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步子。
紧接着, 夜色中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惶惶惊呼。
“世子爷?”
小鱼没想到会在唐芸的院子外遇上俞安行。
俞安行也没想到, 青梨会在这个时候出来。
他一愣。
宽袖下的手卸力, 脸上的阴郁也在刹那间散去, 嘴边泛起笑意。
目光后移,落在小鱼身后缓步而来的青梨身上。
“怎么又出来了?”
他记得,他从她院子里出来时,她刚沐浴完,他以为她会直接上床歇了。
“……我找小姑有点事。”
青梨对上他的视线,又很快被他手中拿着的衣物和首饰引去了注意。
是唐芸才从她房里拿出来的,都是她常穿的衣物和常戴的首饰,此刻被他揽在手中。
小鱼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似察觉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甚是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再一看,俞安行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自家姑娘跟前。
青梨看着眼前不断朝自己靠近的人。
他离得很近,一低头,高大的身形遮去檐灯散出的光芒,她身子便完全浸在了他阴影之中。
小鱼以及跟过来的两三个小丫鬟还在一旁明晃晃地看着,他却好似根本不在意,不仅贴得近近的,还直接便伸手朝她身上而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抓上他的手腕,止住了他大胆的动作。
俞安行挑眉。
一个反手,被动化主动,反而将青梨的手腕握得更紧了。
他的指尖干净又漂亮,修长的指腹沿着她腕间蔓延的血管筋脉细细地、缓缓地摩挲而上。
独属他的温度和气味透过夏衫薄薄的衣料一点又一点渡了过来。
明明才刚沐浴不久,青梨却觉他指尖游走过的地方都带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黏腻。
她绷紧了后背。
最后,大掌缓缓停在她纤细的肩上。
察觉出她的紧张,俞安行勾唇,轻佻地捏了捏她肩膀上那点细嫩的皮肉。
青梨僵住,抬头瞪他一眼,便见他坦然抬手拂落了一片掉在她肩头的枯叶。
倒显得是她大惊小怪了。
俞安行知道青梨不是吃闷亏的性子,今夜唐芸明目张胆闯进了她院子,她自是不会轻易就这么让这事过去的。
便也不多问她,只轻声道:“记得早些回去。这些衣服和首饰,我先拿着,日后再给你。”
小鱼低着头,余光偷偷觑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人。
明明世子爷只是替自家姑娘拂了一片落叶,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莫名教她看得一片面红耳赤。
直到俞安行从旁离开,直到彻底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小鱼才敢抬起头来,小声询问青梨。
“……姑娘,既然东西都已经被世子爷拿回来了,那我们……还要过去吗?”
青梨望着俞安行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着什么,听小鱼这么一说,收回目光。
“自然要去。”
自己的户籍文书一直被唐芸攥在手里,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心来,索性便借着唐芸今夜私自拿了她东西为由,好好去找上一找。
屋内。
唐芸已将整个屋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仍然没有看到文书的影子。
听到外头传来的敲门声,她一顿,怕是俞安行去而复返,想了想,急忙将**桌上被自己弄得狼藉的一片匆匆收好。
脸上挤出一个笑,唐芸过去开门。
待看清楚站在门前的人不是俞安行而是青梨时,她面上的笑一下僵住。
“……你过来作什么?”
青梨身后的小鱼冷笑一声。
“我们姑娘房里丢了东西,要来夫人这里看上一看。”
“笑话,你的东西丢了便丢了,同我有什么关系。”
唐芸说完,“砰“一声要关上门,被一道跟过来的几个小丫鬟一挡,竟是硬生生将门给撑开了。
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制住了唐芸,余下的则和小鱼一道进去翻找了。
期间,青梨只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们的动作。
唐芸本来还有些心疼那些被俞安行拿走的衣物和首饰。
虽说同日后昭王给出的聘礼相比,那么一点衣服和首饰值不了什么,但到底也还是钱,攒起来,也够抵上她在淮安县月余的花费了。
可眼下看青梨这样大张旗鼓而来,她倒是有些庆幸了。
庆幸最后还是将那些东西给了俞安行,没给这丫头留下自己的什么把柄。
来之前,小鱼听了青梨的嘱咐,让跟过来的小丫鬟到时一定要将仔仔细细搜寻,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好在别院里各屋的摆设少,这屋子唐芸不过也才只住了半日,东西算不上多。
但将整个房间都翻了个遍,也仍旧找不到青梨想要找的户籍文书。
四处环顾了一圈,小鱼上前掀开了床前的帷帐,刚好便看到了唐芸还未来得及收好的包袱,一堆零散的物件凌乱铺散在被褥底下。
她回头,看了青梨一眼。
青梨上前,一件一件细细端详而过。
最后拿起了那根铜簪,用力。
果真拔开了。
里头却是空的。
“怎么,我就说,我这里没你的东西。”
唐芸得意洋洋的语调传来。
青梨闻言,抬眸淡淡扫她一眼。
唐芸很难说出这一眼的感受,只觉青梨同小时候任由她揉搓捏扁的模样大不相同。
被这眼神一慑,她瞬间便绷紧了身子,不敢再轻举妄动,连呼吸都轻了几息。
青梨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
“今夜,叨扰小姑了。”
唐芸站在门边,冲着夜色中青梨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不过就是在国公府住了那么几年,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就任由她嘚瑟这么几天,等到后面她被抬进昭王府去伺候那个老男人,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嘴里小声咒骂了几句,将心里的那点怨气发泄完了,唐芸才进屋,砰一声,大力地关上了门。
走在路上,小鱼见着自家姑娘满腹心事的模样,不由开口。
“姑娘,要不咱们去找世子爷?世子爷待您好,今夜还特地过来将您的衣物和首饰都带了回去,若是知道了您的户籍文书在那女人手里,他定然也会二话不说出手帮您的。”
青梨听了,却不说话。
月光透过高处的树梢打下来,同檐灯的光芒交织在一处。
青梨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自无意间窥破俞安行受伤一事后,她便开始变得多虑起来。
……他今夜来找唐芸,真的只是为了将她的衣物和首饰要回来吗?
***
京都城近来算不上太平。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风言风语,说是本被押回幽州的小王爷已起兵造反了,还有人在曲州城郊见到了幽州军的踪迹。
曲州离京都这般近,军队快马加鞭从曲州赶过来,不过半天的事情。
就这几天,京都已有不少拖家带口惶惶出城的百姓了。
相比之下,从国公府被赶出去的二姑娘要抬进昭王府作妾的消息已变得无足轻重。
昭王府。
花厅里,苏见山和李归辕两人分侧坐在案旁。
“……王爷,近来,就连城里都有百姓开始纷纷往外逃了,可见外头传的小王爷起兵一事,并非是空穴来风……”
“可我的人在曲州附近并没有发现幽州军的踪迹。”
李归辕抿了一口茶,目光从苏见山身上一瞥而过,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连城里的百姓都知道的消息,也不知道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特地传出这样的谣言。若是太子实在放心不下,大可同祝将军打声招呼,派他的人到曲州去探查个究竟。”
苏见山握着茶杯,不知道要接什么。
祝光人还在幽州未回……就是因着这样,李晏才会要昭王的助力。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最近他总觉得……同李归辕的谈话越来越吃力。
但之前在椒房殿时,李归辕分明嘴上都应得好好的……
想到从宫里出来时李晏的吩咐,苏见山眉头皱了起来。
他还欲再说,而李归辕却已没了耐心,冲他摆了摆手。
“行了,我累了,你先回去。”
“……是。”
苏见山还想再多留一会儿,但见李归辕已如此说,担心会将关系弄得更僵,只好起身。
不远处,昭王府的小丫头正带着一人往花厅而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苏见山刚下了台阶,循着声音往前看去,见到来人时,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怎么会来昭王府?”
“嗯?苏公子难道还没有听说昭王府近来的喜事?”俞安行轻笑,“我过来,自然是为了此事。”
所谓喜事,指的便是李归辕要纳青梨为妾的消息
京都城就这么大的地方,苏见山又怎会不知?
初始时听说了,他只觉奇怪,李归辕急色,看上的人只会直接带回府中,哪会破例真给人名分……
原来……
“竟然是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竟会为了名利这样待她!”
苏见山捏紧拳头,目眦欲裂地盯着眼前的俞安行,只恨不得能立马上前给他一拳。
两厢对比之下,俞安行的模样要淡然上许多。
伸手慢条斯理地掸平了衣袖上的那丝褶皱,他才绕过苏见山,徐徐上阶。
“苏公子,今日诸事繁忙,便不多陪了,下次有空,我们再好好叙上一叙。”
到了花厅,在一旁奉茶的丫鬟认出来人是谁,极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近来自家王爷似乎同国公府的这位世子走得极近,两人相见时,从不让旁的人近身。
见了俞安行,李归辕起身相迎。
“俞世子。”
态度一改之前的不屑,热络异常。
他将一杯新斟的热茶推到俞安行面前。
“你说的对,之前是我欠考虑了,与其与虎谋皮,倒不如本王亲自坐上那个位置,来的实在。”
花厅旁的草木葳蕤,蝉虫的清晰鸣叫声掩盖了厅内二人隐绰的交谈声。
很快,至薄暮十分,日落青山,橘红色的火霞映红了大半苍穹。
祝府的马车等在门口。
青梨如今所住的别院在城郊,从祝府过来,往返要费上一两个时辰。
且如今已到了六月,祝晚玉每天都在为着进东宫的事情忙着,很难分出闲暇。
但今天,她还是过来了。
为了昭王府的事情。
她没想到,俞安行居然会如此不择手段,连昭王那样的人,他都……
拉过青梨的手臂,祝晚玉又再低声嘱咐了一遍。
“……你记得,一定要去找俞安行,千万不能真嫁到昭王府去……”
事情既因他而起,眼下,整个京都城,也只有他才能……
守在车旁的小厮开始催促,见青梨点头应下,祝晚玉才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
很快,马车消失在巷口拐角。
青梨却仍旧站在门口。
黄昏落日混着灿烂的霞光照在她绣着花枝的裙角,显出一片又一片斑驳的光影。
昭王欲将自己抬进府中作侧室的事情,是唐芸一口应下的。
甚至在青梨还未知晓昭王府来人时,唐芸便已经收下昭王府送过来的礼了。
期间,唐芸也从未来找过自己,似是对这事早有预料,也根本不担心自己会闹。
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倒好像她身后一直藏着一个给她出谋划策的人……
青梨抬眼看向早已变得空**的巷子口。
本来还不太确定的事情,因着祝晚玉的到来,似乎得到了确切的映证……
她捏紧手中方帕,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鱼。
“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小鱼点头,将东西掏出来时,手却在发着抖。
她不敢想,她家姑娘要这东西究竟是为了做什么,还让她特意避开了秦安的医馆……
夕阳西下,将主仆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
俞安行从昭王府出来时,已至入夜时分。
守在马车旁的元阑一脸急色,正来回踱着步,见到自家主子终于出来,忙快步迎上前去报告。
“主子,别院里传了消息过来,说是二姑娘生病了。”
别院里的人少,又远离城中,到了夜里,愈发显得寂寥。
有人影匆匆从夜色中穿梭而过,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方寂静。
从秦安口中大致了解了一下青梨的情况,俞安行踏进院子,正好遇上送药过来的小鱼。
他拦住小鱼,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碗汤药。
“发生了什么事,你家姑娘怎么会思虑过重而病倒?”
明明前几日,他从别院里离开时,人还是好好的。
小鱼低下头。
“……这个……姑娘也没和奴婢说,但奴婢猜测,许是因为苏公子的事情……自苏府派人来退亲之后,姑娘虽表面上不当一回事,但实则背地里一直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听到苏见山的名字,一股郁气堵上了俞安行心口。
他还以为,她是因为李归辕的事……
感受到俞安行一寸寸变得冰冷的目光,小鱼如芒在背,有些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她……她只是照着姑娘的吩咐撒了个谎而已,应该看不出来的吧?
余光瞥见俞安行的皂靴离开,小鱼抬手拍了拍心口,悄悄松了一口气。
推开门,俞安行径直进了屋。
青梨人正躺在**,帐幔放下,层层叠叠,将她的身形遮掩了大半。
大步行到床前,俞安行抬手要将帐幔束好,手腕被青梨隔着帷帐握住。
她虚弱的咳嗽声自帐中传来。
“不行……你身子弱,若是将病气传给你怎么办。”
俞安行身形微顿。
有似曾相识的画面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只不过那时,是他称病,帐内之人是他。
此时二人的位置一换,青梨才发觉,原来在帐内,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
他高挺的鼻尖也好,深邃的眼窝或是浓密的长睫也罢,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他,却是看不见她的。
青梨看着他坐在床头的小杌子旁,一只手上端着药汤,目光穿过堆叠的纱帐,落到她身上。
“你喝完药,我就离开。”
青梨磨磨蹭蹭一会儿,到底还是松开了他的手,接过他递来的药碗,又看着他将帐幔束好。
借着药碗的遮挡,青梨藏在宽袖下的指尖微动,片刻后,又理直气壮地将药碗重新推到了俞安行手边。
“我没力气了。”
俞安行从她手中接回药碗,鼻尖敏锐一皱。
但仅是一瞬,他面色恢复如常,不动声色撩袍坐在床边。
“我喂你。”
说罢,他拿起小匙,轻舀起一勺药汤,送到青梨唇边。
青梨拧紧眉头。
“太烫了。”
便见俞安行收了手,极有耐心地将药汤吹凉。
青梨却仍旧摇头。
“这药是苦的,我不喝。”
俞安行低声:“我已让秦伯往药方里多添了味甘草,外面还备着蜜饯,不会苦。”
“那……”青梨轻车熟路地拽上他衣角,讨好般轻晃了晃,“你……能先帮我尝尝味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