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春空

第55章 被

【五十五】

扈氏这一鞭用上的力气极大。

鞭子尚停在半空中时, 甚至还能听到带起来的一阵鼓噪风声。

青梨耳畔那缕散落的碎发被吹起。

似是担心青梨会躲,拂云上前,重又用力禁锢住了青梨的双手。

宁柔婉紧紧盯着扈氏手中的那鞭子, 只恨不得能立马抽到青梨的身上。

鞭子堪堪从青梨的裙角处滑过, 扈氏的的手腕却在这时似被人压制住了一般,怎么也使不上力。

扈氏愣了一瞬, 瞪大眼睛看着从手中软绵绵垂落下来的鞭子。

又不信邪一般再次扬起了手。

毡帘在此时被来人挑开。

青梨看着扈氏挥鞭的动作,身后押着自己的拂云却不知为何突然松开了手。

有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她陷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草木的淡香扑鼻, 清冽又干净。

青梨尚未反应过来, 尖利的鞭声入耳,随即响起宁柔婉的一声轻呼:“表哥!”

扈氏用上的力气比第一次挥鞭时还要大, 藤鞭打到背上,洁白的衣袍立马留下一道深红的鞭痕,血迹逐渐洇染散开。

俞安行身上本就带伤,再加上这道鞭鞭伤,叠加一处,后背已然是一片血迹斑斑。

他却好似未觉疼痛一般, 脊背挺得笔直。

只在抬头对上青梨怔然的视线时, 又好似突然脱了力,整个人朝她怀里倒去。

青梨察觉到了,忙伸手环住他的腰, 帮他稳住了身形。

俞安行身上新换的衣衫洁净若雪,皮肤的颜色经由这么一衬, 愈发显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触上他背上那道清晰的鞭痕, 指尖颤了颤, 青梨才回过神来, 缓缓地、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衫,在他耳畔轻声:“……兄长……”

声线也在发着抖。

俞安行倚靠在她纤细的肩上,感受到柔柔擦过耳廓的甜软呼吸。

长睫微微一动,贪婪地嗅着近在迟尺的、她的气息,苍白的唇畔渐渐渗出一点点笑意。

借着青梨的力,俞安行直起身子站了起来,看向扈氏。

颀长的身形笔直端正,不见半分带伤的落魄,姿态淡然。

“母亲不该这般随意动用家法。”

平静的语气。

却莫名教扈氏有些心虚。

俞云峥被推到了湖里,扈氏心里自然焦急,但也存了一丝不为人知的窃喜。

俞青梨在府上向来循规蹈矩,极少出错,这次好不容易拿捏到了一个把柄,她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便趁机让拂云取了鞭子过来。

恨不得能立马毁了俞青梨那一张脸,再将事情闹大,让她谋害亲弟的歹毒名声传遍整个京都,看她还如何有脸再去得了百花宴……

只是没想到……俞安行居然这么快就从沉香苑里赶了过来,还亲自替青梨挡下了这一鞭。

扈氏将鞭子交还到了拂云的手上,转身坐下,对着俞安行开始抹起眼泪来。

“……并非是我苛待梨姐儿……只这么冷的天气,你弟弟被梨姐儿推到了湖里冻了半日,眼下人躺在**,还未醒过来……梨姐儿进了府中这么多年 ,我待她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掏心掏肺地视若己出……谁知她竟对云哥儿藏了这么歹毒的心思,教我如何能不气……”

青梨听着扈氏的话,又禁不住抬头去看俞安行面上的神情。

扈氏的一番话说得这般情真意切,她突然就想知道……他会不会也觉得……真是她将俞云峥推到了湖里……

似是察觉到她自身后递过来的视线,俞安行回头,两人视线交错。

手心攥紧,青梨下意识冲他摇头:“人不是我推的……”

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紧张。

说到一半,被扈氏打断。

“婉儿和那婆子两人瞧得真真的,还一道指认了你,当时亭子里除了云哥儿就只剩下你们三个,除了你还能有谁?”

从窗棂处漏进来的风扬起俞安行的袍角。

洁白的衣袂被吹得猎猎,擦过青梨的手背。

“我相信妹妹。”

不疾不徐的、稀松又平常的语调,辗转落入青梨耳中。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

可他仍然愿意相信她。

青梨很难形容听到这话时的感觉。

只是看着俞安行背上的鲜红血迹,刺目的颜色,映得她眼眶发酸。

若是……他知晓了她之前待他的种种……皆是假意和虚情……

擦过手背的袖襕下落,青梨下意识伸手去抓住,却还是慢了一步。

柔顺的布料从指缝间一寸寸漏出。

手心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青梨低头看着,覆下的长睫被浅淡的天光晕染成粉金的颜色,掩盖了眉梢处一晃而过的失神与黯然。

刚要收回手去,指尖却突然被大掌攥住。

俞安行牵住了她的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一寸覆了上来,填满了手心的空**。

一旁的宁柔婉看着依旧站在青梨身前的俞安行,只想立马上前将人给直接拽到自己身边。

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站在俞青梨那边……

“表哥,那都是俞青梨使的手段,你别再被她给蒙骗了……”

俞安行未看宁柔婉一眼,负手侧身看向门外。

“刚好,我过来的路上遇上了几个从菡萏园里出来的丫鬟和小厮,母亲若是真想知道弟弟究竟是如何落湖的,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

元阑一直立在门边,听了俞安行的话,掀开帘子,朝外探头看了一眼,便有两个丫鬟并一个小厮哆嗦着身子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他们三人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眼看着俞云峥同婆子一道从湖心亭里离开,正想去嬉闹一阵,不想俞云峥又去而复返,怕触了俞云峥的霉头,三人只好窝藏在一旁的草丛里,不想刚好瞧见了那一幕……

趁着路过的小厮跳进湖里去捞俞云峥的间隙,他三人在一片混乱急忙离开。

明明约好了将此事烂在心里,但前脚才刚离开,后脚居然就被世子爷身边的元护卫找上了门……

扈氏心里自觉此事已水落石出,并不想再听这些丫鬟小厮的话。

但碍于俞安行在场,还是冲三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开口。

三人身子都在发着抖,互相推搡着,还是打头的丫鬟率先跪了下来。

“……禀夫人,当、当时我们三人正在亭子里玩闹,远远的看到了往亭子里来的小郎君,怕扰到了小郎君的兴致,便先躲到了一旁,想等着小郎君玩尽兴了,我们再离开……没想到……”

话说到一半,那丫鬟就自己害怕得抖成了一个筛子,扈氏听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没想到什么?”

“……没、没想到表姑娘直接把小郎君给推到湖里去了,还大喊着说是二姑娘推了小郎君……”

这话一出,屋内安静一瞬,众人看向宁柔婉的眼神俱变了变。

宁柔婉本还在抹着眼角的泪,假装忧心俞云峥,听了这话,忙开口反驳。

“一派胡言!表弟分明就是俞青梨推下去的,当时亭子里明明就没有人,你们怎么可能看到发生了什么……”

她有些激动,音量也跟着提高,不复往日里的温婉轻柔。

事实上,早在丫鬟和小厮进来之时,她的脸色便刷一下变白了。

知晓俞云峥到了菡萏园,分明所有的丫鬟和小厮都避之不及,怎可能真这么巧被这几人瞧见了……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宁柔婉抬起手指着在地上跪成一排的丫鬟和小厮。

“……是他们说了假话污蔑我……我这就让人去找姑母,让姑母来替我做主……”

“不用让人去请了,我这不是就过来了?”

老太太的声音自毡帘后传出。

听了这声,众人皆回头往门外看去。

果见老太太拄着檀香木杖缓步走了进来。

身旁搀扶着的人却不是莺歌,而是一直在府上教习青梨和俞青姣的秦尚仪。

扶着老太太坐下,秦尚仪方看向宁柔婉。

“宁姑娘说这丫鬟和小厮一道说谎故意污蔑你,不知若是这证人再加上我一个,可能指认宁姑娘?”

秦尚仪在宫里多年,虽如今也上了些年纪,但一双眼睛里毫无浑浊暮气,此刻直直看向宁柔婉,隐隐带了几丝逼人的锐意,无端便教宁柔婉心里生了怯意。

宁柔婉低下头,嘴唇嗫嚅颤动着,替自己辩解的话在唇边打转,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半个身子随即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青梨没想到秦尚仪居然也目睹了湖心亭里发生的事情。

之前在湖心亭时,分明只她和宁柔婉、俞云峥并那婆子四个人在而已……没想到暗中竟有这么多人瞧见了……

这样看来,宁柔婉将俞云峥推下湖中,无异于是自掘坟墓……

但再一想,若是没了俞安行,只她自己孤身一人,这些人又哪里会站出来给自己作证呢……

注意到青梨的目光,秦尚仪抬眼,淡淡对青梨颔首示意,又很快别过眼避开了视线。

即便在宫里摸爬打滚了多年,在这么多人前替那小子撒谎,总是教她心里有些不自在。

作为从宫里出来老人,秦尚仪的话自然是有分量的。

扈氏见了宁柔婉这般模样,再一听秦尚仪说的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柔婉将她的云哥儿推下了湖里不说,竟还敢在她面前耍花招诓骗她……

“……原来……将云哥儿推下去的人竟是你……”

咬着齿根,扈氏瞪着宁柔婉,一字一句说着,还未近得了宁柔婉的身,便听老太太提声唤了莺歌进来。

“让人备好马车,表姑娘身子不舒服,即刻便回宁府去修养身子。”

见了这情状,宁柔婉忙扑到老太太跟前求情。

“……姑母……姑母,婉儿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您就原谅婉儿这一次吧……”

宁柔婉是老太太娘家人,又是老太太相看好的孙媳,老太太心里自然是偏爱的。

即便是听说了宁柔婉在沉香苑里闹的那一出,开口让她回家,也不过是为了安抚一下俞安行的缓兵之计,不想宁柔婉这般沉不住气,今日又捅出了这么一个惊天大篓子。

顾忌着秦尚仪一个外人在场,老太太不能表现得太失偏颇,只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将人从跟前拂开。

眼看着宁柔婉被毫发无伤地带了下去,而俞云峥还躺在**昏迷着,扈氏心里难免有些不忿。

“……母亲护人倒是护得紧……”

“怎么,你莫不是也要背着我,往婉儿身上招呼一鞭子才满意?”

老太太先是听守门的小厮说了俞安行出府一趟,在书肆里被书柜砸了一记的消息,火急火燎地要赶到沉香苑去察看情况,却正好在半道上遇到了俞安行,又被他带着往褚玉苑里来了。

站在门外听了半天的动静,对扈氏在屋里闹出的动静,自是知晓了大半。

老太太的反问里暗含了几丝警告的意味,扈氏记起打到俞安行身上的那一鞭,暂且压下了心里的气,再一想到旁边还站着一个日日教导俞青姣的秦尚仪,挤出一个笑,看向青梨和俞安行。

“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差点就冤枉了梨姐儿,还往安哥儿身上打了那么一鞭……”

俞安行瞥向她,道一声无碍。

“眼下弟弟还是静养为好,我同妹妹便先离开了。”

青梨由着俞安行牵着自己,紧随着他的步子踏过门槛时,才又反应过来,明明被扈氏打了一鞭受了伤的是俞安行,阖该她扶着他才是,眼下却刚好颠倒了过来。

想到那三个进来指认宁柔婉的丫鬟和小厮,青梨心里还是好奇,开口询问。

“兄长怎么找到的他们?”

“秦尚仪今日一整日都在菡萏园里,事情发生时,她刚好都瞧见了,是她同我说的。”

俞安行简单回了青梨。

实则在他回到京都的这几个月,国公府各处院子里早便布满了他的人手,想要探听府上各处发生了什么事,易如反掌。

至于秦尚仪,不过是他临时请来撒个谎,好借她的威严快些结束风波的。

青梨听了,也没细问,只恍然般点点头。

“原是这样。”

又有些庆幸秦尚仪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上,还有俞安行帮她,若是只凭她一人,今日这罪名指不定就彻底落实了……

百花宴就在开春,她……还是要快些选好人,早些从国公府里出去才是……

待两人回到沉香苑时,秦安已拎着医箱候在了门口。

俞安行同秦安进去上药,青梨等在门外,凝神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

看着俞安行苍白的面色,秦安脸色肃着,一双白眉都快倒竖了起来,只在解开俞安行的衣衫,看到他之前被书柜砸到的淤伤都已上过了药,面色才稍缓了些。

扈氏用的藤鞭事先浸了辣椒水,不过是耽搁了一会儿没上药,俞安行背上的那道鞭伤就已经隐隐有了些要发炎的迹象。

秦安只能替他先消了炎,再上药。

看着他背上那一大片痕迹,口中又忍不住絮叨。

“上次离开时我怎么和你说的?我千辛万苦替你解开的毒,可不是让你随随便便拿着你的身子去糟践的。”

说着,又抬眼看向了门口。

光线透在门板上,映照出青梨的半个影子。

“是为了那个丫头?”

药膏的苦味渐渐弥漫至鼻端,俞安行望向门外青梨隐约的身形轮廓。

一想到眼下她是在等他、忧他、念他,心里的那点欢愉就忍不住跟着放大。

眼底浮出笑意,俞安行颔首。

“是我一时不小心,让秦伯担心了。”

秦安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连蓄着的小短须也跟着往上翘了翘。

“一时不小心?我可不记得你的身手什么时候差成这样了,书柜躲不过也就算了,连一根鞭子都能将你伤着。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不就是想趁着受伤,让她对你多些怜惜?”

俞安行未出声,秦安只当他是默认了,再“哼”了一声。

“我是过来人,吃的米比你吃过的盐都多,别以为你的心思能瞒过我。”

上完了药,秦安又开了一方利消炎的药方,方收拾收拾,准备走人。

只临走时又回身再嘱咐了一句。

“两个人在一起,真诚最重要,你小子以后少打这些弯弯绕绕的主意,小心事情被那丫头知道了,得不偿失。”

背上药箱,秦安推开门。

青梨一直在门口等着,见秦安出来,上前仔细问了一遍俞安行的情况,又谢过秦安,方转身急急进了屋。

只是怕惊扰到屋内的俞安行,关上门后,步子又忍不住放慢。

俞安行循着声响望过去。

看着青梨站在门边的身影。

有细碎的光盈跃在她精致的眉眼之上,颜色灼灼。

俞安行的视线近乎痴迷地停留在她面庞之上。

看她一步又一步、缓缓朝自己走近,疼惜地牵住他的手。

“兄长身上的伤还痛吗?”

俞安行低眼,指腹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掌心细腻起伏的纹路摩挲延伸,眸光幽深。

他想,他不会让她知道的。

至了日暮时分,阴沉的暮云堆满天际,下起了一场瓢泼冰冷的冬雨。

入夜时,雨停了下来,却又飘起了雪。

夜风汹涌,廊下悬挂的那几盏檐灯被风吹得窸窣打转,盏内的烛光明灭,勉强在乌墨般浓稠的夜色中撕开了一个朦胧的口子。

雪花从天际倾洒而下,纷纷扬扬飘落,透过檐灯隐约的光线映照在屋内紧紧关着的窗扇之上。

黑夜渐深,俞安行倚在榻上,手中握着的书册被青梨一把抽走。

“夜深了,兄长身上还带着伤,秦伯今日走时特意嘱咐了,让兄长早些歇息。”

俞安行听她口中自然地唤秦安为秦伯,突然又想到,日后成亲了,她自是也要跟着他一道称呼人的,眼下这般叫了,以后也能早些习惯……

这般想着,他又笑了起来。

由着青梨将自己的书收走,视线追随而去,看她低垂着眉眼,仔细将他翻看的书册整齐放回到了案几上,又一一熄了里间的烛火。

房内的光线一下便黯淡下来,黑暗席卷笼罩,他看不清其他的东西,眼睛里便也只剩下她一人了。

独暖阁烛台上的那绺烛光还在盈动跳跃着。

替俞安行放下帷帐,青梨轻着步子要往暖阁行去,手腕在这时被一股力道拉扯住。

青梨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牵引着往**而去,刚好跌在俞安行怀中。

她动了动身子,要起身,腰肢又被俞安行的大掌一把扣住。

凄凄的冬夜,她和他一起陷进了柔软的衾被之中。

被褥里无一不是他的气息与温度,将青梨兜头罩住。

于是,她也沾染上了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