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要脸
邹楠粤回卧室换了身灰色的薄款卫衣套装,出来又对外婆说:“我待会儿就在外面吃早饭。”
她出去,见到梁和岑身形挺拔,天还灰蒙蒙的,他站在观赏石榴树下,目光触及到她,他笑起来神采飞扬,就像大学校园里二十出头没有任何烦心事的明朗少年,没吃过任何人生的苦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背脊笔直、蓬勃向上的姿态。
梁和岑主动关心她:“昨晚睡得好吗?”
邹楠粤点点头:“你推荐的音乐对我很有帮助。”顿了一下,她问他,“你每天都晨跑?”
梁和岑说:“基本上,除非下雨。”
邹楠粤脱口而出:“你真自律。”
他勾勾唇角:“我喜欢运动。”
海城四月的气温还偏低,春寒恻恻,骤然减了衣服走出来,邹楠粤感到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梁和岑发现,提议:“拉伸一下腿,跑起来吧。”
她跟着他在花坛边压腿拉筋,过了一会儿,他询问:“可以了吗?”
邹楠粤对上他的视线:“跑吧。”
梁和岑跑惯了,为了迁就邹楠粤,他将速度缓下来。
邹楠粤到底疏于锻炼,她很快就气喘吁吁,脸红腿也软,咬着牙继续跑了一会儿,她感到自己实在体力不支,停下来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对梁和岑说:“我不行了,我走一走。”
梁和岑倒是瞧得出她平时很少运动,于是鼓励她:“你刚开始,循序渐进。”
邹楠粤“嗯”了一声:“你待会儿还要去上班,你自己跑吧,别管我。”
“那你慢慢来。”
梁和岑加快步伐,他迅速跑远,邹楠粤跑不动,她沿着公园快步走。公园里人还挺多的,练剑跳舞的老头老太太散发活力,也有不少出来晨跑的中青年,十来摄氏度的天气,就出现穿短袖短裤的人,真是体质强健。
以前大一有晨跑活动,升上大二这个项目就不再强制,邹楠粤已经很久没有早晨起床跑步。外婆家附近这个湿地公园很多年了,植被葱郁,闻着清新的空气,她的心似乎舒展了一点。她向前走,突然发现一树羊蹄甲,什么时候羊蹄甲也开了,还开得这么漂亮?是她这段时间活得太消沉了,才看不见春天。
梁和岑跑第二圈经过她时没有停下,他又跑了第三圈,那时候邹楠粤也即将走到公园出口,他叫她跟上他,去吃早餐。
进了一家面馆,找空位坐下。用餐高峰期,店里生意忙碌,收拾上一桌食客留下的残局不够细致,桌子上还有未擦干净的油污,梁和岑抽了纸巾慢慢擦掉,同时问她:“早晨出来跑步感觉还行吧?”
邹楠粤认可:“空气很好。”
“如果你起床早,出来锻炼身体是个不错的选择。”
邹楠粤听得出他的潜在意思,她确实缺少运动,因此并不觉得受到冒犯,说:“我试试,但我不一定能坚持。”
梁和岑用真挚的目光望着她,表示:“你需要同伴督促,我出门的时候叫你。”
“看情况。”邹楠粤不敢把话说死。
面条很快送上桌,两人不再说话。梁和岑先吃完,他还得回家换衣服去上班,邹楠粤让他先走,待会儿她付早餐钱。他没和她客气,这让她心里自在许多。
邹楠粤慢慢吃完一碗面,慢慢往回走,刚进小区就碰到妈妈推着外婆出来,两人要去菜市场,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她说不去。
阮贤云问她:“你想吃什么?”
邹楠粤没有点单的兴致:“都行。”
和外婆妈妈分别后,她独自返回,进了门找不到事做,她便坐到书桌前,望着外面的榕树发呆。
买完菜,郑暇君在小区碰见老姐妹,于是和对方聊了起来,一时半刻止不住话头,阮贤云拎着菜回去,家里很安静,她整理好食材,洗手后,想了想,回自己房间拿出一张银行卡,然后去找邹楠粤,递给她。
邹楠粤抬起脸,用眼神表达了她的疑惑。
“你爸的赔偿金……”
阮贤云话还未说完,邹楠粤就打断,她很抗拒:“我不要。”
母女两人陷入沉默,事情发生一个月了,她们还没有谈过这笔钱。但是,无论这笔钱的由来多么令人痛彻心扉,她爸爸已经死了,她们还活着,活着的人需要过日子。
她不接,阮贤云就将银行卡放在桌上,劝道:“我知道你觉得这是你爸用命换来的,你不想要,但他死了是事实,你要往前看。你不是一直都想买房子吗?把这钱拿去付首付。”
“爸爸根本就不赞同我买房……”邹楠粤下意识反驳,随即刹车,她对她爸的这套封建思想颇不满,只是他已经不在了,再去讲他生前的毛病,实在没有必要。
她把银行卡塞回阮贤云手里,母亲瘦得骨节变形而又粗糙的手令她感到心酸,她说:“你拿着吧,以后不要出去工作了,都快五十岁了,你应该享受一下生活。”
阮贤云推拒:“我不要,如果你爸不出意外,我和他已经离婚了,这笔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邹楠粤坚持,“你嫁给爸爸这么多年以来吃了太多的苦,既然有这笔钱,补偿你也是应该的。”
“吃苦是我自己选择的,我用不着什么补偿,这些年的积蓄够我养老了。”
“那你就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邹楠粤说,“我现在不想买房子了。”
这张放着一百五十万赔偿金的银行卡在她们看来烫手山芋似的,就在此时,阮贤云的手机铃声响起,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
邹楠粤见她未接,便扫了一眼屏幕,见到来电显示,面色骤变,拿过她的手机按了挂断:“不用接她的电话,你别理她。”
阮贤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奶奶,你也知道,你爸爸的孝心是他们几兄妹中最好的。”
“他那是愚孝,奶奶根本不把他当儿子,只想要他的钱,凭什么?”邹楠粤语气不佳。
“就算打官司我们也要输,何必多此一举。”
“我就是不想让她那么顺心如意。”
邹楠粤想到爸爸葬礼上奶奶干的那些事,至今气血翻涌,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自私冷血的母亲?
明明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却有心情和亲友说笑,胃口也好得出奇,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点都看不出伤心的样子。更过分的是,她竟堂而皇之地对外表示她以后有钱了,爸爸刚下葬,她就提出赔偿金有她一份,她要五十万。
邹楠粤知道,从法律层面来讲,奶奶也是第一顺序继承人,应当与她进行平等的分配,但是她心里不甘。
爸爸生前,奶奶对他的态度非常恶劣,邹楠粤永远忘不了有年春节,因为一件小事情没有顺她心意,她便公然咒她爸出门被车撞死,邹楠粤至今对此事耿耿于怀。
儿子去世,一位正常的母亲,就算不伤心欲绝,至少也会难过得食不下咽,奶奶却只惦记着赔偿金,还有大伯小叔此时站出来一同要钱,意图不言而喻,邹楠粤觉得恶心。
葬礼上,两夜未合眼的邹楠粤眼睛充满红血丝,她面色苍白,嘴唇起了皮,瞪着奶奶与叔伯,与他们争执起来。
叔伯却骂她是个丫头片子,没她说话的份,讥讽她白读几年大学,把书读到狗肚子里,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他们又把爸爸去世的责任推到她妈妈头上,他们说阮贤云克夫,要不是她闹离婚,嫌她爸没出息,她爸怎么会在工作的时候分心,是阮贤云害死了她爸爸。
邹楠粤当即怒从心起,叔伯头上戴的白布刺痛她的心,他们根本没有资格为她爸披麻戴孝。作为爸爸的兄弟,不想着照顾亡兄(弟)妻女,却来横插一脚,哪怕他们谈钱的时间晚两天也好,只需要晚两天,她都能忍下奶奶的丑陋面目,不会觉得这事太有争议。
她气得失去理智,那一刻完全无法正常思考,伸手去扯他们头上的白布。
叔伯理所当然认为她应该立刻交出五十万,邹楠粤的反抗将他们惹怒,于是毫不顾长辈姿态,嚷嚷着要替她爸教训她,给了她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邹楠粤却感觉不到疼,她只觉得屈辱,眼泪要夺眶而出的时候,她生生忍下,恨极了般地说:“我爸这辈子从来没舍得碰过我一根手指头。”
她拦住要上前维护她的阮贤云,告诉他们:“要钱就去打官司,法院怎么判,我们怎么给,现在想要,一分没有。”
葬礼结束后,阮贤云劝她息事宁人,闹起来丢脸。邹楠粤却没有听从:“他们都不怕丢脸,我们怕什么。”她向她强调,“你不许转钱给她。”
尽管阮贤云不想和婆婆纠缠,但女儿明确不允许她那么做,她当然不会去做。也许在葬礼上邹楠粤发疯的样子把她奶奶吓到了,她奶奶不敢给她打电话,就三天两头打电话找阮贤云要钱,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邹楠粤把电话挂断后,没过多久,她奶奶再次拨号过来,如果不接,对方不会消停。
“还是接一下吧……”阮贤云说。
“我来接。”邹楠粤再次抢过手机,按下接通后,听到那边直入主题“按理说,你们的存款也有文栋的一半,这笔钱我就不要求分了,但是赔偿金我肯定要分五十万……”
分钱,好讽刺的说法,这位老太太对儿子离世当真没有一丝一毫哀痛,满心只有她的个人利益。
“人不要脸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办法。”邹楠粤毫不客气,“我早就说了,要钱就去起诉,你给我妈打电话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