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紫檀嵌玉插屏外, 青纱帐幔隐隐绰绰。
楹窗下的贵妃榻上,锦衾拥着一人,三千青丝低垂,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陷在枕下。
一双柳眉轻蹙,眼角泪珠未干。
沈鸾闭着眼睛, 似乎沉在不安分的梦境中, 纤纤素手透过青纱帐幔,枕在引枕上。
纱幔之外, 洪太医凝眉, 细细诊了好半晌,拱手起身,朝裴晏抱拳。
“郡主身子……”
话犹未了, 洪太医倏地想起沈鸾如今早不是长安郡主,他眸光稍滞,讷讷收住声jsg。
裴晏面不改色:“卿卿身子如何了?”
许是那场火海死里逃生, 加之那些陈年旧事沉重的回忆,沈鸾这一年大大小小的病不断, 身子比以前虚弱许多。
“郡……姑娘这是思虑过度, 郁结于心。”
洪太医轻叹口气,觑着裴晏脸色, 大着胆子提点一句,“陛下,姑娘如今的身子,不宜、不宜……”
裴晏面如寒冰, 他手心还是攥着沈鸾当年留下的那一方小木雕。
“朕什么也没有做。”
洪太医一时语塞, 话哽在喉间。
他悄悄侧目抬眸,透过那层轻盈纱幔, 轻望里面人的光景。
什么都没做沈鸾就这般,若是做了……
洪太医垂首敛眸,不敢再多看,又细细交待几声,拱手退下。
那药方自送去茶房,自有侍女盯着,空****的雅间内,又只剩下裴晏一人。
帐幔挽起,日光满地。
视线下移,落在沈鸾纤细白皙的脚踝上。
足上的痕迹早就擦了去,只剩一方丝帕,皱巴巴掉落在榻边。
裴晏目光沉沉,喉结轻滚。
只是用脚,沈鸾都能晕过去……
裴晏皱紧眉,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勾住沈鸾青丝,他唇角勾起几分讽刺。
“阮芸就是这般照顾你的?”
声音低低,自胸腔发出,裴晏眉眼低垂,似是在自言自语,“也不过如此。”
……
落日西沉,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之上。
已是掌灯时分,裴晏人虽不在京中,然政事却半点也不能落下,千里加急送来的奏折堆积如海,高高堆在案几上。
郑平垂手侍立在旁,为裴晏添茶剪烛花:“主子,这是三公主府上送来的信件。”
裴晏对裴仪府上的事半点兴趣也无,他揉揉眉心,忽而想到一墙之隔还有一人。
他凝眉,自郑平手上取下信件。
寥寥数语,不外乎是静太妃身子不适,裴仪请旨前往骊山别院陪伴母妃。
裴晏双眉紧皱,他手指在案沿上轻轻敲着。
紫檀木缂丝屏风上映照点点烛光,裴晏声音微沉:“裴仪又和白世安吵架了?”
京中人人皆知,白世安心中另有所属,若非先帝赐婚,他断不会成为裴仪的驸马爷。
郑平摸不准裴晏的心思,若是往日,裴晏根本不会管三公主府上的事。
闻言,只如实答道:“是,奴才听人说、听人说三公主好像还在公主府门口扇了驸马爷一巴掌,两人闹得……不太愉快。”
岂止是不愉快,那天京中人人茶余饭后的消遣,都是裴仪那一巴掌。
裴晏一手抵着头:“随她去罢。”
一语未了,他忽的仰头望向门外,“卿卿可醒了?”
郑平毕恭毕敬站在一侧:“是,姑娘早醒了,如今正唤人打水。”
雅间内。
紫檀嵌玉插屏后,沈鸾心不在焉坐在贵妃榻上,她双足秀丽,一手就能握住。
沐盆的水换了一回又一回,沈鸾仍不餍足。
一双杏眸哭得红肿,眉眼低垂,眼睫上还垂着泪珠。
沐盆水面澄澈空明,浸泡一双莹莹小脚。
脚踝白净纤细,那上面悬挂着的水珠……
沈鸾眼中划过几分慌乱和不安。
她仍记着裴晏握着她双足,拿她的脚去……
滚烫的浊液好似还悬在自己足尖,沈鸾面色慌乱:“茯苓茯苓,再打新的水来。”
茯苓不解:“姑娘,您已经泡了半个多时辰了,若是再泡下去……”
沈鸾小声抽噎,低垂着眼眸:“你不懂。”
她的脚……太脏了,竟然会碰到那样的地方。
沈鸾泫然欲泣,又催促着茯苓换新的水来。
自方才伊始,茯苓已换了十来回水,然沈鸾总觉得不满。
无奈之下,茯苓只能依言,端着沐盆出去。
越过紫檀嵌玉插屏,猝不及防,迎面直直撞上裴晏。
茯苓惊得低垂视线:“陛……”
裴晏抬手阻止。
……
粉彩云龙镂空长方香炉上燃着袅袅青烟,身后倚着青缎靠背,沈鸾倚在贵妃榻上,昏昏欲睡。
罗袜轻解,一双玉足悬在半空。
遥遥听见房间有脚步声响起,沈鸾半梦半醒,只当是去而复返的茯苓。
姿势不动,沈鸾一双秋眸紧闭,双足踏入沐盆之中,水珠溅上足背。
沈鸾声音轻轻:“妆台前还有一小盒玫瑰香膏,你去取了来。”
那香膏沈鸾往日还嫌弃花香熏得头疼,如今拿来用,却是刚刚好的。
沁凉的香膏轻轻抹上足背,攥着自己脚腕的手指修长,是不同于茯苓双手的触感。
指尖灼热,香膏很快在裴晏掌中化开。
沈鸾陡地一惊,睁眼,果不其然望见裴晏低垂的眉目。
一双纤细玉足踏在裴晏手心,他一手握住沈鸾脚腕,细细抚上玫瑰香膏。
裴晏长指抹着香膏,沈鸾只看一眼,蓦地又想起晨间那一幕。
面红耳赤,耳尖爬上一层浅浅的粉色,气恼交加。
沈鸾猛地自裴晏手中抽回自己的双足,动作之大,不小心踢翻地上的沐盆。
哗啦一声响。
顷刻间热水洒落一地。
茯苓和绿萼服侍在门口,听见动静,齐齐跪在门口。
面面相觑,一面担心沈鸾,一面又惧怕裴晏的威严。
他早已不是明蕊殿那个任人宰割的五皇子,而是九五至尊,高坐龙椅之上。
紫檀嵌玉插屏后,沈鸾足尖还挂着水珠,偶有清水溅湿裴晏的长袍。
裴晏一双黑眸沉沉,深黑晦暗,眼中波涛汹涌。
沈鸾惧怕往后退开两三步,一脸的戒备不安:“……你又想做什么?”
玄色团花纹缂丝长袍染上水珠,深浅不一。
裴晏漫不经心朝沈鸾投去一眼,唇角勾起几分轻蔑:“我若是想做什么,你能躲得过去?”
一句话,又将沈鸾拉回晨间那一场慌乱湿漉漉的回忆中。
沈鸾瞪红一双眼睛,杏眸蓄满泪水。
少顷,沈鸾背对着裴晏滑入锦衾。
帐幔松下,沈鸾听见裴晏唤人进屋收拾地上的狼藉。
再然后,青纱帐幔挽起,后背贴上一抹灼热。
裴晏不由分说拥着沈鸾,手臂环着细腰,温热气息落在沈鸾颈间,无孔不入。
柳眉稍拢,沈鸾只觉不适,往前挪了一挪。
只可惜只挪动半分,又让人重新捞了回去。
裴晏声音低沉,透着疲惫,还有几分意味不明的喑哑:“别乱动。”
沈鸾浑身僵硬。
贵妃榻虽然不小,然她和裴晏盖着同一张锦衾,纵使自己再心大,也忽略不了抵在后背的那一物。
顾不得裴晏刚刚的警告,沈鸾震惊转身,身子蜷成一团:“你怎么、怎么……”
那画本她虽看了,然也只是看看。
沈鸾红着耳根,胸前起伏,她不敢往下看,深怕又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裴晏睁开眼,眸光淡定从容:“知道怕了?”
“你……不要脸。”
养在深闺十余年,粗鄙的话沈鸾不会,气急了,也只会骂几声“登徒子”“无耻卑鄙”。
裴晏欣然接受。
沈鸾眼睛气红:“你就只会欺负我。”
“……我欺负你?”
似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裴晏骤然靠近,顷刻间他和沈鸾只剩下半寸之距。
气息交叠,两人视线在空中相碰。
沈鸾看见裴晏近在咫尺的脸,望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那一双黑眸幽深,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长指扼住沈鸾下颌,裴晏气息逼近,不容许她躲开半分。
“我若是真想欺负你……”
指尖泛白。
裴晏视线一点点往下,顺着沈鸾腰线滑落至她足尖。
沈鸾惊恐万分,下意识将双足往锦衾藏。
裴晏低声一笑,他一手揽着沈鸾腰身,炽热掌心贴着沈鸾后脊,朝前一按。
只隔着单薄春衫,根本不足以挡住那物的灼热。
沈鸾涨红脖子,双目直直,一瞬不瞬。
扼住自己下颌的手指渐渐往上,裴晏指腹抵着沈鸾的唇珠,意有所指。
“就该用你这一处了。”
万籁俱寂,屋内落针可闻。
沈鸾眼中错愕惊现,只是用脚她都已经,若是真的用……
喉咙倏地一阵干呕,恍惚之际,沈鸾好似又闻到那一股腥味,她猛地将人推开,双手捂住红唇:“你想都别想!”
裴晏眸色微沉,盯着沈鸾不语。
须臾,他重新将人搂入怀:“只要卿卿别惹我生气,就不会。”
裴晏拥着人,“陪我躺会。”
抵在素腰的手掌纹丝不动,沈鸾僵硬着身子,双眼盯着帐幔上悬着的金铃,眼珠子随着铃铛晃动。
半点也不敢闭眼。
片刻,耳边终传来裴晏平缓的呼吸。
沈鸾轻轻舒出口气,不多时,沈鸾终于忍不住,也跟着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闭上眼的那一刻,身侧人忽的睁开眼。
裴晏眸中清明透澈,半点睡意也无。
手指勾着沈鸾长指,裴晏垂首,高挺的鼻尖顺着沈
鸾耳jsg尖往下,最后停留在沈鸾肩窝。
还在睡梦中的人并未察觉危险的靠近。
裴晏眸色晦暗不明,尖齿磨着沈鸾颈间,一口咬上。
良久,裴晏喑哑的声音随着袅袅熏香氤氲而起。
他低声道。
“不许再丢下我。”
“……卿卿。”
……
乔府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奴仆手持羊角灯,自廊檐下穿过。
阮芸轻抚眉心,双眉紧皱,惴惴不安。
侍女秉烛前来,帐幔挽起,她轻声:“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她搀扶着阮芸坐起,另取了青缎引枕来,靠在阮芸后背。
“可是小腿浮肿难受?那大夫说了,有孕在身都会这样,要不……奴婢给你捶一捶?”
阮芸摆摆手,又让侍女取了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来,轻嗅一会,终于有所好转。
阮芸抚着心口,长叹口气:“我就是担心阿鸾。”
她已经丢了一位姐姐,若是姐姐的孩子也护不住……
阮芸热泪盈眶,双眼泪珠垂落,“日后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她。”
裴晏是帝王,坐拥万里江山,沈鸾若真受了委屈,她一个小小的商人之妇,怎么为她讨回公道。
侍女轻声安抚,又拿丝帕细细擦去阮芸眼角的泪珠:“夫人莫哭了,这有身孕本就辛苦,若再伤神累了身子,姑娘知道了,定是要伤心的。”
阮芸挽唇:“阿鸾是个好孩子,她就是怕我担心,所以才不和我说实话。明日……明日你叫他们备车,我再去看看阿鸾,别叫她知道。”
晨曦微露,雾霭沉沉。
湿漉漉的长街迎来一辆朱轮华盖香车,阮芸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踏上脚凳。
客栈安静无声,微薄金光覆在屋檐之上。
沈鸾显然还未起身。
茯苓和绿萼都在茶房,守着炉子为沈鸾煎药。
尚未走近,耳边已传来茯苓一声长叹:“我还当姑娘近来改了性子,谁知如今又是这般,一点药都不肯多吃。”
阮芸面露怔忪,稍稍驻足。
侧耳细听,手中丝帕紧攥在一处。她虽未曾去过京城,也未见过还是长安郡主的沈鸾,然天下之人众口悠悠,且长安郡主又得先帝重视。
阮芸听过沈鸾骄矜任性,听过她在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皇后待沈鸾,也是客客气气,不敢多说一句重话。
阮芸还以为,沈鸾过着这般的日子,性子自然骄纵。
然过去这一年,她从未听过沈鸾道过一声不好,阮芸送的吃食,送的所有东西,沈鸾都只会说“好”。
就是连着吃将近半年的中药,沈鸾也未曾提过半个“苦”字,对着阮芸,沈鸾总是愧疚居多,半点娇气的性子也无。
阮芸还当沈鸾本就是这样的人,谁知、谁知……
茶房二人还在闲谈,阮芸失魂落魄走出客栈,遥遥的,却见马车旁站着一人。
乔鸿渊风尘仆仆赶回青州,听说阮芸前来客栈,他当即调转方向,快马奔来。
见到妻子,乔洪渊满脸堆笑:“去见阿鸾了?”
乔鸿渊扶着妻子,小心翼翼登上马车,又吩咐车夫仔细着点。
“怎么郁郁寡欢,可是阿鸾有什么不好?”
阮芸眼角微热,摇摇头:“我是她姨母,和她相处了一年多,却连阿鸾不爱吃药汁都不知。”
阮芸唇角弯起几分苦涩。
她也是刚刚才知道,沈鸾吃药,必得要橼香楼的蜜饯才肯吃上一两口,还得人好声好气哄上半日。
乔鸿渊温声:“阿鸾是怕你担心,所以当着你的面,才不肯叫苦。”
“都是一家人,怎么可能不担心。”阮芸眉角轻皱。
刚她听绿萼说,昨日裴晏说了半夜好话,沈鸾也未肯喝药。
连着摔了两个官窑小碗,最后闹了一个多时辰,那药才喝完。
乔鸿渊搂着妻子在怀,他好笑:“芸娘这是……吃味了?”
阮芸瞪丈夫一眼,口是心非:“我和那样的人吃味做甚么?我就是想着,阿鸾在我眼前那般听话懂事……”
然而沈鸾在裴晏面前,却半点小性子也未曾收敛。
只有真正的心无芥蒂,才有可能那般。
阮芸忍不住,又轻叹一声:“我是她姨母,怎么说我也比那个人亲近罢,怎么阿鸾就不在我眼前耍小性子呢?”
乔鸿渊笑着哄人:“你也知阿鸾那孩子好,她就是怕你担心。且她和圣上关系好,你是该放心才是,怎么反倒吃起味来?”
“好什么好,他连哄阿鸾吃药都不行,这样的人,才进不了我们阮家的门。”
阮芸是有身子的人,乔鸿渊自然不会和妻子争辩,只连声道是,不小心碰到肩头,乔鸿渊皱紧眉,当即疼白了脸。
阮芸吓坏了胆子:“怎么了?你可是……可是路上又遇上山匪了?”
乔鸿渊这回去的地方偏僻,且他一介商人,押着货物,难免路上会遇到不法之徒。
先前有一回,乔鸿渊险些丢了命,吓得阮芸差点在家哭晕过去。
“不碍事,只是一点小伤。”乔鸿渊不忍妻子为自己担惊受怕,他弯唇,“说起来,这事还得多亏了陛下。”
阮芸不解:“和他有何干系?”
“路上遇见了劫匪是不差,那山路崎岖,本就不好走路。若不是金吾军出手相救,我恐怕此刻早就……”
阮芸难以置信,又是惊又是忧心忡忡:“那也不见得是陛下的人,许是那金吾军……”
“若非是陛下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会护送我回青州,且先前被劫的货物,还都送还了来?我不过一介商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阮芸垂首低眉,一来心疼丈夫劫后余生,二来又担心沈鸾。
少顷,她长叹一声。阮芸悠悠道:“这点,他倒是不像他父皇。”
不像那人只顾一己私利,害姐姐惨死宫中。
话音甫落,阮芸仍不放心丈夫,说是等会叫大夫到府上,她要亲耳听大夫说才放心。
乔鸿渊弯眼笑笑,拥住阮芸双肩:“都听芸娘的。”
他拍拍妻子后背,“别多想,阿鸾如今大了,自有分寸,你看她像是会吃亏的人吗?且我看着,她倒不是真的对陛下无意。”
乔鸿渊笑出声,“这种事,芸娘不会看不出来的。”
阮芸别过眼,她是过来人,自然不会看不出沈鸾和裴晏之间的情愫。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任由沈鸾留在客栈。
马车缓缓在乔府门前停下,阮芸扶着丈夫的手下了马车。
“话是这样说的,然我这颗心……”
一语未了,阮芸忽的收住声,她诧异望向那缩在石狮旁的少年。
“……秦钰,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