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鸾

第六十章

寒冬关照, 四下静悄悄。

沈鸾不解其意,双眉紧皱:“你在说什么,阿衡哥哥不就是……”

声音骤歇, 沈鸾瞳孔缩紧,她不可置信盯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裴晏。

玄色长袍侵占了自己所有的视线, 裴晏居高临下, 一双眸子深如黑眸。

此前的猜测在此刻得到验证,他勾唇俯身:“想起来了?阿珩是我, 不是皇兄。”

如青石落入水中, 瞬间涟漪阵阵,水波粼粼。

不小的花厅,盘金花卉缂丝屏风伫立, 紫檀案几上设青绿古铜鼎。藏香袅袅,青烟未烬。

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侍女端着漆木茶盘, 遍身绫罗,款步穿梭。

沈鸾抬眸愕然, 骤缩的瞳孔映照着裴晏清朗的容颜, 她咬牙,前世今生, 满腔恨意涌上心间。

她在乾清宫前苦苦跪了三天三夜,终在今日等到了答案。

“我父母的死,是否同你有关?”

裴晏眸色稍沉,青玉扳指在指间转动, 他点头:“是。”

——啪。

响亮的一记耳光。

记忆复苏后, 沈鸾也有过片刻的怔忪,想着前世是前世, 今生是今生。若是今生和裴晏井水不犯河水,能换来她一家的平安,她倒也乐意。

然此时此刻,怒火占据胸腔,沈鸾双唇阖动,怒火攻心。

裴晏是怎么敢,怎么敢在害死她父母后,又若无其事出现在自己面前,出现在沈府。

害死父母亲的是他,沈家的灭顶之灾也是因为他……

扬在半空的手指轻轻抖动,沈鸾身子摇摇欲坠,恨意呼之欲出。

“所以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呢?”

少顷,她低低笑了两三声,仰头望人。

前世求而不得的人近在咫尺,沈鸾弯唇,她步步逼近,那双潋滟秋眸再也不是含情脉脉,再也不是深情款款缱绻旖旎,jsg而是讥诮冷漠。

沈鸾弯眼,声音温柔,如前世那般唤裴晏:“……阿珩。”

……阿珩。

久违的称呼,裴晏却半点雀跃也无,他拢眉:“卿卿你……”

沈鸾眉眼弯弯,眼底深处却半点笑意也无,她笑靥如花:“我倒是忘了,五皇子向来厌恶我,不喜我唤他的小名。”

裴晏眼眸骤紧:“不是,我没有……”

“……没有?”

笑容在沈鸾唇角**开,如春风拂柳,温和轻柔,“你今日来,不就是为了试探我是否想起了一切,是否想起是我自己认错人,错将阿衡哥哥认成你。长安郡主沈鸾挚爱的、一见钟情的,本该是你五皇子裴晏,而不是太子裴衡。”

裴晏拧眉:“……你喜欢的本就是我。”

裴衡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窃贼。

沈鸾喜欢的、钟爱的,本就是自己。

“……所以呢?”

沈鸾抬眸,目光直直撞入裴晏一双黑眸,她莞尔一笑,如墨画的柳眉淌着片刻笑意。

随即,又缓缓结上一层冰霜。

“五皇子此番前来……是拿我曾经对你的喜欢当作笑资,来看我笑话,是吗?”

沈鸾步步紧逼,“怎么,前世看不够,今生还要继续吗?看看我有多愚蠢有多狼狈,竟为了你落得那样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裴晏瞳孔一紧:“我没有……”

“没有?那你提以前的事做什么?”

沈鸾高高仰起头,满头珠翠,红珊瑚珠钗步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沈鸾面无表情,目光似淬了寒冰。

“五皇子还不懂吗,你只要站在我眼前,就是在无时不刻提醒我,提醒我曾经因为信你犯下的蠢事,提醒我因为自己错付真心而害死自己的双亲。”

裴晏忍无可忍:“——沈鸾!”

他双目灼灼,掌心的麻药过了时效,十指连心,撕心裂肺的疼痛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然再疼,也没有沈鸾的言语杀人诛心。他皱紧眉:“我没有……”

裴晏忍着手心的剧痛,“我没有来看你笑话的意思,我只是……”

活了两世,裴晏好似还从未当着沈鸾的脸,堂堂正正将那话道出。

“只是什么?”

沈鸾眉眼弯弯,声线轻和如潮水,“……裴晏,你总该不会是真的喜欢我罢?”

同样的问题,沈鸾也曾问过裴晏。

彼时他们被天竺人追杀,走投无路之时坠入深渊。

怪石嶙峋的山洞,光影斑驳,沈鸾托着腮,笑盈盈将问题抛出。

那时的长安郡主,何等的骄衿,只当裴晏的喜欢如芸芸众生,如京城世家子弟对自己的爱慕,她并不在意。

然再怎样,也没有此时的笑容刺眼锥心。

“什么时候的事?”

沈鸾弯唇,字字诛心泣血:“是我死之前还是死之后?亦或是今生发现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枚棋子不好掌控,所以假惺惺上演这一出深情戏,好叫我心软,好叫我回心转意,好叫沈家……再次成为你登基称帝的垫脚石。”

沈鸾忽的冷下声,眼如秋波的一张脸再也找不到丁点温柔笑意。

“裴晏,你若真的冷血无情,狠心绝情,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还能说一句帝王薄情寡义。然你这般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冬风拂过,檐角下的檐铃发出细碎声响,日光摇曳,轻落在廊檐两侧的金漆木竹帘上。

暖日当暄,沈鸾声音极轻极轻,在裴晏耳边拂过。

“……真叫我恶心。”

……

冬雪消融,红梅簌簌落地,枝桠树梢隐约可见绿芽冒尖。

沈氏紧皱双眉,倚在楠木交椅上,不小的一间书房,两侧挂着一副紫檀木联牌的对联,正面一张黄梨木长案几,案几上设瑶琴宝鼎。

书房青焰未烬,香烟缭绕。

沈廖岳背着手,他一身石青色家常圆领袍衫,来回踱步。

沈氏看得头晕:“将军该歇歇才是,若是叫卿卿看见了,定当起疑。”

沈廖岳闻言,重重叹口气,掀开袍衫坐在另一侧的楠木交椅上,他焦躁不安,捏着腕间的楠木佛珠。

李贵守在花厅前,沈廖岳根本打探不到裴晏和沈鸾说了什么。

沈氏亦是坐立不安,忽闻小厮前来,沈氏登时站起:“如何,找到那妇人的下处吗?”

小厮双膝跪地:“回夫人的话,小的怕那老妇人起疑,只远远跟着,见她买了两个肉包子,然后、然后拐入小巷……”

他额头紧贴地面,哐哐哐磕头叩首:“小的一不留神,她就……没影了,小的再也找不着人。”

沈氏跌坐在地,双目无神怔忪。

那老妪一张脸肮脏不堪,叫污垢迷了脸,然那双眼睛……

沈氏攥紧手中丝帕,当初知道那事的宫人,都叫皇帝处死,然那老妪……那老妪实在像极了当初为沈鸾接生的婆子。

沈氏胆战心惊,一颗心惴惴:“老爷,你说她会不会……”

沈廖岳到底经历过世面,他揉揉眉心:“只要人在京中,就一定跑不了。”

地上伏跪的小厮很有眼力见,他连连叩首:“老爷夫人放心,小的已悄悄和附近几个掌柜说过了。那老妪好认得紧,只要瞧见人,立刻……”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廊檐下一阵盈盈笑声传来,沈鸾款步提裙,踩着雪色遥遥穿过抄手游廊。

越过影壁迈入书房,沈廖岳摆摆手,挥散小厮。

沈鸾:“母亲怎么在这,叫卿卿好找。”

沈氏收起眼底的忧愁不安,笑着将沈鸾搂入怀中:“五皇子走了?”

“兴许罢。”

沈鸾不满,从沈氏怀中仰起头,她小声嘀咕,“母亲怎么这样,叫我同那样的人待一处。”

“是母亲的错,母亲下回定不叫卿卿一人。”

沈氏搂住沈鸾双肩,拿眼睛觑沈鸾脸色,“五皇子刚找你,是为了何事?”

“没什么。”

不过是前世的荒唐事,沈鸾总不可能一一道出,她倚在母亲肩上,声音软绵绵:“母亲,我不喜欢他,日后若是他来了,叫人远远打出去才是正理。”

沈氏怔怔,和沈廖岳对视一眼,她放缓声音:“卿卿真是不喜那五皇子吗?”

沈鸾不假思索:“那是自然,母亲怎的不信我?”

沈氏揉揉她发髻:“母亲不是不信你,只是甚少见你这样,以前三公主你虽也不喜,然她说的话,你还是听的。”

沈鸾轻哂,双眉紧紧蹙着:“……他怎可和裴仪相比?”

前世沈家出事后,宫里人人对沈鸾避之不及,深怕因为她得罪皇帝。唯有裴仪,偷偷叫紫苏送来好些银钱,还叫沈鸾等着,她定想方设法送她出宫。

若非自己当时失足,兴许那会……

沈鸾摇摇头,甩开以前的噩梦。她重新陷入母亲怀中:“我就是不喜欢他,他说什么做什么我也不会听。母亲日后也少提他,没的败了我的好兴致。”

沈氏展露笑颜,和沈廖岳相视一笑:“好,好。母亲再也不提了。”

话落,又拥着沈鸾回自己屋子。

瞧见沈鸾手里空着的手炉,沈氏忽然皱眉,瞪她一眼:“先前叫你抱的手炉呢,怎的不带在身上。”

沈鸾摇头晃脑,装糊涂:“兴许是方才瞧见那人,气得忘了。”

沈氏无可奈何,拿手指头戳戳她额头:“你呀。”

受不了沈鸾撒娇,沈氏唤来茯苓,叫好生照看着,沈鸾屋里的银火壶也叫烧得烫烫的,切不可马虎。

沈氏温声细语:“你如今身子比不得从前,莫再贪凉,那冰玉圆子,也不可再吃了。”

沈鸾瞪圆眼珠:“……若是入了夏,也不行吗?”

沈氏摇头:“不行。”

沈鸾目瞪口呆,那冰玉圆子是她夏日最喜爱的,她一日不吃都惦记得慌。

沈鸾挽住母亲衣袂:“母亲,我不过落了一回水……”

沈氏敲她额头:“你还知道自己落了水,女孩子家家的,身子自然娇贵。”

提起这事,沈氏难免想到沈鸾的子嗣,她忧心忡忡,又唤来茯苓,叫这几日都盯紧些,别叫沈鸾偷偷将药倒了。

沈鸾瞠目:“我都多大了,怎还会做这种事?”

沈氏轻声:“其他就算了,只这药定是要吃的。”

沈鸾拗不过母亲,道了声“好”。

沈氏兴致低低,沈鸾狐疑:“……母亲这是怎么了,谁惹母亲不高兴了?”

她试图抚平沈氏皱着的双眉。

沈氏挽起唇角:“谁能惹我不高兴,不过是想到你以前也才这般大,小小的一团,还在襁褓之中,如今也快要成家了。”

沈鸾笑开:“只是在东宫,母亲若是想我,我也能常常回家来。”

沈氏轻声jsg:“傻孩子,若去了东宫,你就是太子妃了。”

宫规拘束,总不得自在。

“以前母亲还想过,京中世家子弟众多,却无一个能配得上我们卿卿。”

沈鸾弯唇:“若非是阿衡哥哥,我才不嫁人。”

一语未了,沈鸾忽的想起被自己荒废多日的针黹,她自母亲怀中坐起,笑央。

“母亲,我想自己织嫁衣,你教我好不好?”

沈氏惊诧:“先前你父亲叫绣娘织的……”

那一身叫裴晏看见了,沈鸾半点也不想穿着它嫁给裴衡。前世自己虽也学了几日,然到底手生,针线缝合得歪歪扭扭。

她撇撇嘴,双颊忽的涌起红晕:“那是外人绣的。”

沈氏笑弯一双眼睛,她俯身凑近沈鸾耳边:“除了嫁衣,卿卿也可学绣些别的。”

她低声,在沈鸾耳边落下几个字。

沈鸾面红耳赤,双颊滚烫如朝阳。

她羞红脸,推开沈氏:“——母亲!”

沈氏笑睨她一眼,盯着她看了片刻,又将人拥入怀中:“好好好,母亲不说了。”

沈鸾咬唇双唇,双颊泛着红晕,她轻声嘀咕:“阿衡哥哥才不是那般孟|浪之人。”

屋内静悄悄,偶有冬雪自檐角滑落,惊起一地的残影。

少顷,沈鸾轻轻凑至沈氏耳边,脸上羞赧万分。

“……鸳鸯戏水的,难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