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和曾彭钰道别以后, 梁时像丢了魂一样,浑浑噩噩地站在街边等车。
她想起一些尘封多年的往事。
吴薇年轻的时候性格虽然温和,对她的教养却一直非常有原则, 张弛有度, 绝不惯着。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吴薇的风格开始慢慢改变,越来越溺爱她, 逐渐给她养出了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脾性。
梁时像翻书一般,把那些前尘往事一一翻开, 很多在当时无法理解的事, 如今回头看, 已然清晰明了。
一个对婚姻失望的女人,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女儿,将其视作自己的精神支柱和人生寄托。
她希望女儿顺风顺水,掌握财富,嫁得良人, 坐拥最好的人生。
可是有一天,这个女人发现,从小倾心疼爱的女儿竟然不是自己亲生的那一个, 而是父亲的情妇所生。情妇还把她的孩子送去偏远的小镇上养大, 害得好好的富家千金沦为了乡村野丫头。
其打击之大,说句痛彻心扉也不为过。
对这个抱错的孩子, 吴薇曾经有多么疼爱, 发现真相的时候就有多绝望、多仇恨。
梁时想, 妈妈当年为什么要把她赶走, 甚至还伙同邵辉一起绑架她,阻拦她去帝都上学, 不惜毁掉她的前途……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此时,晚高峰早已经褪去,大街上车流稀疏。
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丝丝凉意渗进身体,梁时忍不住蜷缩起手臂,抱住了自己。
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行驶过来,在站牌前停下。她低着头,满腹心事地上了车。
车上没什么人,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脸颊贴在窗玻璃上。
路边的景色飞速地后退,灯光如水流一般在玻璃上划过,唯有天空中暗色的云静止不动。
梁时自嘲地想,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和最恨我的人是同一个人,这究竟是人生的不幸还是万幸?
这些年自己消失不见,妈妈是不是安心又满意?
如今她一定在为梁昀的婚事忙碌着,如果知道自己又跑出来横插一脚,会怎么样?
梁时无力地垂下头,揉了揉酸痛的双眼,静静揩掉眼角的薄泪。
她也很想问候下自己那位亲生母亲——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顶替梁家小姐的位置?将来得以继承梁家的一切?
有胆子做却没胆子扛,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没回来看过她一眼。
就这么放心?
梁时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沮丧。她拿出手机,想给陈琛打个电话。
忽然想起陈琛去美国出差了。
现在是工作日的上午,他应该正在忙。
梁时搓了搓脸,清空满脑袋的思绪,盯着窗外的街景发呆。
——奇怪,街上怎么越来越荒凉?
自己明明坐的是回市区的车,这车怎么往郊区开了?
一问司机,原来是方向坐反了。
梁时在下一站下了车。
四周空旷又安静,视线里看不到半个人影。光秃秃的公路两旁黑黢黢的,没有商铺,只有简陋的围墙。
唯有头顶上统一制式的路灯还亮着,洒下桔黄色的光,让梁时相信这里依然是在城里。
她放眼望去,路边泥沙遍地,好像是一片大型建筑工地。
马路对面,一排灰色的高楼在黑暗中静静矗立着。最外面的那栋楼里,竟然有星点的亮光透出来,像暗夜的萤火,在漆黑的底色上格外明显。
她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朝着那道亮光寻了过去。
这是一片未完工的住宅区。
小区的大门上了锁。
她拿出手机,定位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地图上没有任何标注。
梁时抬起头,借手机的光观察了一番大门的样式,不出所料,是泰启一贯的风格。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梁时想。
一不做二不休,她把手机叼在嘴里,包斜跨在身上,披肩的长发用头绳利落地捆起。双手攀住铁门,开始往上爬。
大门并不高,梁时轻松落地的瞬间,心里想着,自己真是宝刀未老,小时候被陈琛带着爬树,学的那几下子依然好使。
刚咧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忽然听到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梁时抬头望去,手机灯光照亮前方大片草丛。草木遮挡的深处,几只狼一般的动物正匍匐在地,紧紧盯着她。
梁时顿时吓软了腿,身子本能地退了一大步,紧贴在铁门上。
草丛里的动物似乎嗅到了她的胆怯,又往前挪动了些许。
——假的吧?城市里怎么会有狼?
梁时哆哆嗦嗦地举着手机,仔细观察,发现那些不是狼,而是狗。
很多野狗,大概有十条?或者更多?就这么围了一圈,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梁时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这才想起来,自己这般贸然的行动好像还没跟任何人报备过,万一今天被野狗咬死在这儿,要多少天后才能被发现?
她的眼睛四处乱瞟,尽量不与狗子们对视,扯开嗓子冲它们高声喊话jsg:“别过来啊!我身上没吃的!”
“识相的就赶紧走开,我不跟你们计较,心情好的话,下次我再来,还可以带点火腿肠!”
喊完,狗子们依然没有散去的意思。
梁时的脑子一团乱,她跟人拼过命,跟狗却没拼过,也并不想尝试。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出现了星点亮光。梁时顿时来了精神——这是工地的保安来巡逻了?
她铆足了力气大喊道:“救命!这里有人被野狗包围了啊!”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那丝亮光的靠近,忽然从远处飞来几只点燃的爆竹,扔进狗群里就是一顿噼啪乱炸。
梁时被这动静吓得狠狠闭眼,再睁开的时候,野狗已经全部退散了,一束手电筒的灯光遥遥对着自己。
黑暗里,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
梁时觉得,今天真是一个神奇的日子,让她在榕城连遇两个多年未见的熟人。
尤其眼下这个,情况尤其特别。
一阵冷风顺着没有玻璃的窗户吹进来,卷起那草草挂起的棉布窗帘,畅通无阻地在室内回**着。
风过,一抷碎砂土扑簌簌地落下,掉进女子的兜帽里。
她摸了摸后脖颈,捡出几粒石子,随意地一扔,似乎对这种简陋的环境习以为常。
“你怎么会在这里?”对坐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声。
“你竟然还记得我。”微弱的白炽灯光中,女子轻轻开口。
“我当然记得你,红雨。”梁时苦笑了一下,仰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天花板。
未粉刷的房顶犹如一块灰色的幕布,倒映着两个人的剪影。
“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可我们毕竟是……一起坐过牢的交情。”
对面叫红雨的女孩子看上去很年轻,一张瘦削的脸苍白羸弱,眼神却极有韧性,跳跃着茁然的小火苗。
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领子和袖口已经磨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她听到梁时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借着筒灯的光仔细打量着对方:“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前年冬天。”梁时回忆了片刻,“要是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只在里面呆了半年?”
“接近一年。”
红雨又指了指脑袋的位置,“她们都说你这儿有问题,现在看着……是好了?”
梁时犹豫了片刻,才微微点头:“好了。”
“那就好。”红雨终于露出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那种地方,没问题的都待出问题了。你能变好,也是奇迹。”
红雨是梁时在马来西亚同监区的狱友之一,梁时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在里面呆了一个月。
因为同是中国人,年纪也相仿,红雨当年对梁时非常好奇,经常和她坐在一块吃东西,对着梁时絮叨自己的事情。
梁时记得,红雨的老家就在本省的一个镇上。
她当年偷渡去马来西亚,在按摩店里打工,缴了费用给当地一个蛇头,委托蛇头帮她搞定身份。
后来才知道,那蛇头其实是个骗子,给她的身份证件都是假的。她的钱打了水漂,人还被警方逮住,送进了监狱。
红雨的刑期不算长,加上年龄小,心态也好,还没觉得前途一片绝望。认识梁时以后,偶尔会讲个笑话逗逗她。
可惜,那时候的梁时完全不回应她。
狱友们都在传,梁时是被人从那种地方捞出来的,还杀了人,受了刺激,脑筋不太正常。
红雨尝试了几次,发现梁时的确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觉得兴味索然,便放弃了。
几个月后,红雨要出狱了,走之前,还专门来跟梁时道了个别。不过看梁时的样子,大概连她是谁也没记住。
此刻,红雨坐在简陋的木板**,心里想着,要不是这些年练就了一套记人脸的本事,怎么也不会把对面这个漂亮姑娘和记忆中那个精神病狱友联系起来。
她好奇地望着梁时——虽然因为爬门弄得一身狼狈,但是她表情丰富,眼神莹亮。
最重要的,还会说话。
梁时忽然在冷风里打了个喷嚏。她摸了摸鼻子,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犹豫地问:“你就住在这里?”
“对啊。”红雨点点头,“回国之后,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就把老家房子卖了,加上这几年存的钱,一起付了首付。本来应该是去年夏天交房,但开发商不知道搞什么,拖到现在还没建完。”
又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房梁上的砂尘落在了她的床铺上。她无所谓地随手一扫,“反正也是我的房子,就搬进来,凑合住一下呗。”
梁时的眼里闪过不忍,她哽着声音问:“你不怕那些野狗?”
“它们啊。”红雨露出胜券在握的神色,“开始的时候还组队过来咬我,后来我就找了些防身的东西。”
她指了指小桌上的打火机和鞭炮:“它们害怕这些,再也不敢靠近了。”
“可是……”梁时又看了看四周,“这荒郊野岭的,你一个女孩子实在太危险了。”
红雨好笑地嗤了一声:“总比睡天桥底下强。”
……
梁时临走的时候,问红雨要不要跟自己回家。
红雨摇头拒绝了。
她们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狱友,连朋友都算不上。况且,回国这些年,红雨也没少吃过朋友的亏。她深知,这天底下就没有无缘无故掉馅饼的好事。
自己已经在这里凑合了一段日子了。马上都要开春,日子只会更好过,犯不着欠别人人情。
*
梁时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这片未建成的高楼。
那扇窗户里的灯光已经熄灭,红雨应该是休息了。
冰凉的空气钻入梁时的肺腑,夹杂着刺鼻的水泥和建筑材料的味道。
心头犹如被巨石压住,不得喘息。
不知为何,在红雨的身上,梁时仿佛看到了自己。
——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没有遇到陈琛,没有后来的一切,最终被高利贷和昂贵的治疗费逼到走投无路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