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与野

第21章

钟毓自小就嗅觉敏锐。

头一回坐在秦放机车后座的时候, 感官很轻易的捕捉到了他身上那股刺鼻的机油味道。那是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很难洗掉。

现下,她整个人都埋在秦放怀里, 却只能闻到肥皂的香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洗的, 又洗了多久,才把那股机油味道弄没了。

钟毓越想眼泪越多, 她揪着秦放的衣服不撒手, 囫囵的在他怀里蹭了蹭,把脸上的湿意尽数蹭了上去。

秦放一动不动,任由着她。

好一会儿, 钟毓哭够了,抽噎几声, 抬起头。

向来漆黑莹亮的眸子通红一片, 连她秀气挺翘的鼻尖都泛着红。

秦放呼吸微顿。

他松开手, 粗糙的掌心捧住女孩的脸, 拇指力道尽量轻的抹掉她脸上的泪珠。手还没来得及送开, 就被她一把抓住。

钟毓声音闷闷的:“秦放, 你这只手拇指为什么会这样啊?”

俩人第一次正面碰上,他因为大清早被琴声吵醒, 在家门口跟她对峙的时候,钟毓就注意到了他右手拇指的畸形——指甲盖平白少了半边, 另一半以一种残忍的角度扣进肉里,整个拇指的上半指节看起来格外怪异。

秦放闻言,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 “被砸的。”

挺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刚去店里当学徒工, 用千斤顶换轮胎的时候, 因为操作生疏, 手被换下来的轮胎重重的压在上头,轮毂的钢圈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拇指指甲上。

当时好像特别疼,疼的他出了一头的冷汗。然而过去了好几年,那种尖锐的痛感早就被时间冲淡,如果不是被刻意问起,他压根不会回想起来。

记忆被唤醒,秦放微微蜷了下指头。

他压下眼,声音尽量放轻:“没事,不疼。晚饭吃了吧?”

钟毓松开手,揉了揉眼睛:“吃过了。”

“要一起去吹风吗?”

钟毓心跳漏了一拍,红着眼:“好啊。”

秦放今天过来没骑车,他伸手招呼了辆出租,报了县城中心那家超市的地址。进去以后,给钟毓买了些零食饮料,忽略了她小小的抗议声,给自己拿了半打啤酒。然后又叫来车,一直行驶到县城最边上。

秦放拎着购物袋走在前头,他个高腿长,步子迈得又大,钟毓跟在他边上不得不放快步幅才跟得上。

走了短短一截路,秦放突然垂下眼问:“你喘什么?”

“……”

她有喘吗?

秦放了然的笑了声。

“走慢点,我等你就是了。”

钟毓:“……”

县城边上是小村庄,从狭长的村道上走出去,是一整片的庄稼地,不远处,堤坝伫立在夜色中,河水另一边穿行而过。

秦放一路绕过堤坝走到河边,找了片视野开阔的地儿,将购物袋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好,然后把袋子铺在地上让钟毓坐。

郊外比县城里温度低上一些,不仅不热,还有风,钟毓甚至闻到了空气里的青草香。堵了半天的心口终于舒畅了些,她深吸一口气,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

边上,秦放开了一罐啤酒。

拉环拉开,沁凉的**发出呲一声响,他灌了一口下去,舒坦的发出一声喟叹。

“好喝吗?”钟毓偏过头问。她想到了自己上次喝酒的体验,味道绝对算不上好,但是,挺奇妙的。

“来一口?”

钟毓抬手就要接,却见他手蓦地抬起,直接躲了过去。

秦放勾起唇角:“逗你玩呢,还当真了。想喝酒?没门。”

他眉眼带着笑意,专注的盯着她,话里霸道的关心让人忍不住沉溺。

钟毓没出息的红了脸。

她躲开了他的注视,随便拿了瓶饮料拧开喝了一口。

清爽葡萄味道一路甜进了心里。

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脚下流淌而过的河水。

记不清过了多久,旁边的空易拉罐越来越多。秦放喝完最后一瓶,随手捏扁了手中的易拉罐扔到一旁,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从兜里摸出根烟叼进唇里,刚想点燃,余光瞥到了身旁的人,动作顿了顿,又重新塞回了烟盒里。

秦放双后向后支在地上,半仰着头看向天空,他长舒一口气,掀开唇问:“你应该知道了吧?”

“嗯?什么?”

“我不是他们家亲生的。”

钟毓一怔。

她没想到秦放会提这件事。

方才,秦磊一口一个“野种”,那副令人呕吐的鄙夷一切的狰狞面容,还有他说话时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钟毓想起来都要反胃。

所有的一切因为血缘这件事,一下子都变得合理起来。被人冤枉辍学,父母不管不顾他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却只觉得丢脸;小小年纪去干活赚钱,结果还要尽数上缴给家里;动不动就找他伸手要钱,一旦不给就非打即骂。

这所有的一切,原来只是因为,他不是亲生的。

现在,听秦放本人平静的叙述出这个事实,钟毓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那种令她心口发堵发疼的感觉又回来了。

钟毓没开口。

她知道,秦放现在更多的是想要有人倾听他。

“小时候,家里吃饭的时候,秦磊碗里总是会多出一个鸡蛋,却没我的份。起先我还闹腾过,我妈没办法,就把蛋清给我,蛋黄给秦磊,我说我也想吃蛋黄,我爸筷子就砸过来了……后来,我就不怎么爱吃鸡蛋了。”

“越长大,懂的事情越多,加上听到周围的一些风言风语,我才知道,原来我是捡来的,怪不得,怪不得他们那么对我,我的亲生父母都能不顾我的死活扔了我,养父母对自己的孩子好一些,完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语毕,他嗤笑一声:“我其实没有理由恨他们,没资格。”

钟毓垂下眼,手指**一般扣着手边的青草。

她鼻子又开始发酸,安慰的话跑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三句状似同情的语句,在他这十九年过的日子面前,太过廉价。

“我之所以会去福利院,不是因为我有多善良,是因为我总能在那些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秦放转过头看她:“所以,你想清楚了吗?”

“什么?”话音刚落,钟毓就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了:“我想好了!不不不,是根本就不用去想。”

“不再考虑考虑?真在一起了,到时候反悔可就做不的数了。”

钟毓笑了:“不反悔。”

秦放定定的看了她许久,才说:“好。”

喉咙有些发干,他咽了咽嗓子,耸着肩膀看天。

“那我们,就算是在一起了。”

“嗯。”钟毓应的坚决干脆,末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害羞的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小小的,带着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虚心请教:“那,既然谈恋爱了,是不是就可以接吻了?”

秦放一时没听明白。

他反应像是慢了半拍,犹疑的看向她,薄唇紧紧绷着,从鼻腔间发出一声疑惑的音节。

这声疑惑终究没得到具体的解释。

下一刻,怀里扑上来女孩温软的身体,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栀子香,清甜的紧。偏偏她整个人炙热而又浓烈,义无反顾的、大胆的,倾身吻在上他的唇。

她生疏的紧,毫无章法的贴在他唇上,眼睛也睁着,羞涩又困惑的眨啊眨,细细密密的睫毛扫过他的眼皮。

秦放忍无可忍的闭上了眼。他大手箍住她的后脖颈,稍一用力,将她往外拉了开来。还没等她发出抗议的声音,秦放先发制人,声音沙哑的命令:“闭眼!”

钟毓愣了愣,顺从的紧闭双眼。

所有感官在那一刻被无限放大,她感觉到自己的唇舌被人毫不留情碾压,攫取,掠夺……

一吻毕,钟毓瘫在他怀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口腔里充斥着小麦发酵后的味道,混合着葡萄的甜意,令人忍不住回味。

秦放整个身子崩得直直的。漆黑的夜色将他耳畔和脖颈的红尽数遮掩了下去,徒留下胸膛里狂乱的心跳声,昭示着他的局促与紧张。

微风渐起,钟毓扬唇浅笑:“秦放,我好喜欢你啊。”

“……”

秦放没说话。

揽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

当天夜里,秦放没怎么睡着。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几乎一夜没怎么阖眼,第二天依旧精神奕奕。

耗子早上请了半天假,只有秦放和森哥在。

今天没什么活,森哥买来了豆浆油条,两人吃完,森哥又坐到了他的躺椅上晃悠。秦放坐到边上,拿手机打开微信,点开屏幕最上方置顶的人的对话框。

手指在屏幕上轻敲出两个字:早安。

想了想,又删除到只剩下一个字:早。

点发送的时候,又觉得怪怪的,有点别扭。平常一帮糙老爷们打招呼都是“吃了没”“忙啥呢”,要么连话都不说,直接扔一根烟过去。早安晚安的,肉麻。

秦放倒吸了口凉气,摸着后脖颈,忍着那一丢丢的不适,点了发送。

刚一过去,手机就叮咚一声。

钟毓发过来一则语音,很短,只有一秒钟。

秦放点播放,将听筒凑在耳朵边上。

女孩清新明快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还带着雀跃的尾音。

“早呀~”

尽管竭力克制,却还是没能忍住,露出了笑意。

身旁,森哥一不小心看了全程。他饶有兴致的坐起身,一脸过来人的意味深长:“你小子,把人拿下了?”

秦放欲盖弥彰的将嘴角拉直绷紧,却敌不过过来人的火眼金睛。

“行了行了,别装了,哥也是从你那个时候过来的。”

秦放有些赧然的抹了把脸。

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大方承认完,虚心请教:“哥,你当时是怎么追上的嫂子?”

“请教经验啊?”

“嗯。”

森哥嗤笑一声,老神在在的靠在椅背上,回忆起自己当年的风光岁月。

“女孩子,说好哄那是真的好哄,只要你肯用心花钱花时间,就没有哄不好的。你嫂子当年……”

森哥说着说着,就偏了题,开始忆起往昔。

秦放听了半天,只记住了一句话。

——真诚,才是永恒的必杀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