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与杀猪刀

第142章

长宁扭过头兴奋地拽樊长玉的袖子:“阿姐,姐夫是不是在看我们?”

她扯着嗓子使劲儿朝着下方喊了两句“姐夫”,奈何这会儿大街上人声鼎沸,百姓们都在高呼“武安侯”,将她稚嫩的嗓音全然掩盖了下去。

但大军快走过楼下时,谢征朝着酒楼上方微点了下头,不知是听见了长宁的喊声,还是在朝樊长玉致意。

相邻其他雅间发出一片短促的惊呼声,窗前噼里啪啦掉了一堆东西下去。

“武安侯在看我们家小姐!”

“胡说,分明是朝咱们家姑娘点头了!”

随行的丫鬟们替自家姑娘争辩不休,激动得把手上拎着的花篮子都扔了下去。

大胤民风开放,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未出阁的姑娘们朝着凯旋大军扔花、扔手帕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樊长玉随唐培义进城那天,就被扔了不少手帕。

赵大叔和赵大娘眼瞅着楼上楼下的小娘子都在朝谢征丢帕子,不乐意道:“言正方才是在看咱们吧?”

赵大娘一把年纪了,也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口,高喊了两声:“言正!言正!长玉在这里!”

樊长玉怕丢人,刚想退回去,却被赵大娘一把攥住了胳膊,还催促她:“快快,你也给言正丢个帕子啊!”

樊长玉窘迫道:“大娘,我就不丢了吧?”

赵大娘瞪她一眼:“你这孩子,怕什么羞,下面那是同你拜了天地的夫婿,别的姑娘家都能朝她丢帕子,你作甚不丢?”

说罢就把樊长玉推到了窗口处。

长宁在一旁乐得直拍手:“阿姐丢帕子!丢帕子!”

樊长玉无奈道:“我哪有帕子,我在军中都是直接用一方大汗巾。”

赵大娘被樊长玉这话噎了一下,随即不死心道:“那……你有香囊什么的没?总之往下边扔个就是了。”

香囊那东西,樊长玉自然也是不会备的。

她想了想,将自己绑在发间的赭色发带解了下来。

樊长玉拿着发带硬着头皮走到窗前,比起其他姑娘家那些熏了香又绣着精致绣纹的绢帕,她这条发带实在是朴素得过分,料子也算不得好,估计扔大街上都没人愿意捡。

樊长玉正想应个景丢完就行了,怎料谢征忽地抬眸直直朝她看来。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接,樊长玉心跳蓦地漏下了一拍,捏在手中的发带一时间也忘了扔下。

赵大娘在边上替她急得不行,催促她:“长玉快扔啊,言正看着你呢!”

樊长玉回过神,只觉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蹦出来,她攥了攥了手心,以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将手中的发带扔了下去。

她习武准头本来极好的,奈何发带太轻,这会儿又刮起了风,眼瞧着那发带就要从谢征头顶飞过去,马背上神情冷峻的青年侯爷倏地抬起手,五指一拢便抓住了那条赭色发带。

围观的百姓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惊呼声。

这一路朝他仍绢帕的姑娘何其多,便是有落到了他跟前的,他都没多看一眼,眼下突然主动去抓一条发带,实在是稀奇。

谢征面不改色地将樊长玉扔下去的发带揣进了怀中,眸光淡淡往樊长玉那边扫了一眼,才双眼平视前方继续驾马前行。

围观百姓和年轻姑娘们的惊呼声更高了一个调,甚至有姑娘家当场哭出声的。

“那是谁的发带?”

“武安侯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长街两边的百姓都抬起头,试图找出是从临街酒楼的那间雅间飘出的那根发带,却只瞧见了三间窗户紧闭的雅间,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那一间的贵客扔的。

那三间雅间都是樊长玉包下的。

发带被谢征接住,他揣怀里还朝她看来时,樊长玉只觉刹那间自己心口像是被雷电击中,心跳快得让她心慌,大脑也跟着有几分麻痹了。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把窗户一关,然后转头坐回了圆桌前,在赵大娘错愣的目光里,她整个人从脖子根开始泛红,一直到耳朵尖都是绯色的。

赵大娘一怔之后,哭笑不得地道:“你这丫头,都成婚这么久了,还怕什么羞啊?”

樊长玉捏着自己滚烫的耳垂不说话,只有浓黑的长睫扑闪个不停,似扔在心悸。

连长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阿姐怕羞。”

谢五谢七垂着脑袋默默站在墙角,努力当自己是空气。

好一阵,樊长玉才缓过来,面上的绯色退了些,她捏捏长宁的胖脸道:“宁娘本事了,都会笑话阿姐了?”

长宁被樊长玉捏着一侧脸颊,另一侧脸上的笑还是快裂到耳根去:“姐夫一看阿姐,阿姐吓得把窗户都关了。”

樊长玉脸上好不容易才消下去的红意,因为长宁的这无忌童言,差点又升腾起来,她板着脸道:“你个没大没小的丫头,阿姐是怕人多眼杂,凭生事端。”

长宁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造次了。

赵木匠想着刚才见到的盛况,仍觉着震撼,呷了一口茶水才道:“我听好多人都在喊‘武安侯’,怎地没瞧见人,莫非武安侯的仪仗在大军后面?”

那些年轻姑娘哭喊的声音都被更大的呼声给盖过去了,京城人说话又带着点京味儿,赵木匠便是听见了那么一两点音儿,也没辨出是个啥意思。

他不懂大军进城的尊卑顺序,但想着樊长玉她们进京那会儿,唐培义是走在最前边的,按理说,武安侯官职最大,也应在走在最前边才是,怎地排头却是言正?

武安侯的威名,在他夺回锦州,收复辽东十二郡时,便在整个大胤如雷贯耳了。

赵木匠还挺想一睹这等旷世奇将的风采的。

樊长玉默默抹了一把脸。

终于还是说到了这个问题上……

她抓了抓头发道:“那个……大叔,大娘,有件事我一直没同你们说。”

赵大娘看她这为难的样子,当即就道:“你这孩子,还把我跟你大叔当外人不成?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樊长玉看着二老,说:“其实言正就是武安侯。”

赵木匠手一抖,半盅茶水都泼到了身上,他顾不得烫,仓惶起身抖了两下衣服,一双苍老却瞪得溜圆的眼直直地看向樊长玉:“啥?”

赵大娘亦大张着嘴,看看樊长玉,又看看赵木匠,惊得一句话都问不出。

樊长玉料想二老得知谢征真正的身份后,会很吃一惊,却没想到把他们俩给惊成了这样。

见二老都一副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的模样,她又说了一遍:“言正就是武安侯。”

“我滴个天爷哎……”

赵木匠脚下一软,又坐回圈椅上了,他咽了咽口水道:“就是收辽东十二郡,屠锦州蛮夷的那个武安侯?”

樊长玉点头。

赵大娘说话也磕巴起来了:“听……听说武安侯长了三头六臂,茹毛饮血,言……言正那孩子,长得跟那戏班子里的台柱小生似的,怎么会是武安侯呢?”

樊长玉听赵大娘这么描述她以为的谢征,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

她道:“都是谣传罢了,战场上的将军,凶名在外才能震慑敌军。我在军中不也有‘夜叉’之名?”

饶是听了樊长玉的解释,老两口还是坐椅子上缓了半天才缓过来。

赵大娘看向樊长玉:“这……言正都成侯爷了,咱们以后见到他是不是得磕头啊?”

这问题问得樊长玉一愣,换做从前,她还在临安镇上时,谈及见到大官,首先想到的约莫也是要磕几个头。

如今朝野之上,能让她磕头跪拜的,只余龙椅上那一人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这一路已走了这么远了,一时间心中倒也颇有些感慨。

她道:“大叔和大娘都曾是他的恩人,他自是不肯受你们这大礼的。”

当初谢征那一身伤,镇上医馆里的大夫都不敢医,若非赵木匠靠着当了几十年兽医的经验,死马当活马医开了几服药,他还真不一定能熬过来。

有了樊长玉这话,赵家老两口约莫也是想起了从前在临安镇上的日子,心中对谢征的距离感一下子减轻了。

赵大娘欲言又止地看着樊长玉,难免又忧心起她的终身大事:“那……你们当初拜堂也是不作数的了?”

她想问的是两人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樊长玉发达的时候,她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根知底,是不怕她对言正始乱终弃的。

可言正成了侯爷,赵大娘寻思着,那些达官显贵可都是要三妻四妾的,方才大军路过楼下,言正还接了樊长玉给的发带,想来是对樊长玉有感情的,但不知这情分,到了哪个度。

樊长玉听了赵大娘的话,想的却是,当初的入赘本就是二人协商好了假入赘的,便点了头。

赵大娘一听就急了,她道:“就算当初入赘是假的,可你同他那也是患难时做了夫妻的,如今同富贵了,还能散了不成?”

樊长玉终于听明白了赵大娘想问的意思,想到那天晚上谢征说的想聘她为妻,脸上又有点烧得慌,她道:“您想哪儿去了。”

锦州背后的真相一日未查清,她外祖父便一日不能洗刷冤屈。

唯有替孟家平冤昭雪了,她才能以孟家后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同谢征在一起,也才能慰外祖父和爹娘的在天之灵。

但朝堂局势诡谲,赵家老两口都是淳朴的性子,樊长玉同他们说太多了,他们也不懂,只会平白惹得他们担心。

她道:“您就别担心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有了樊长玉这话,赵大娘就把一颗心又放回肚子里了。

凯旋大军已去了午门前等候宣见,街头喧喧嚷嚷的人群也慢慢散去。

樊长玉两老两小还有谢七谢五几人回进奏院。

路上长宁看到捏糖人的又闹着要去买,樊长玉便带着她和宝儿去买糖人,谢五跟着同去,以免发生什么意外好第一时间帮忙。

谢七负责驾车,则跟赵家二老一道留在了车上。

饶是逛了多次,赵大娘还是忍不住一路打起车帘子看,为京城的繁华咋舌。

眼瞧着樊长玉她们买糖人还得有一会儿,她寻思着快过年了,得去扯几尺红布,给几个孩子一人缝一个装压岁钱的大红荷包,便同谢七招呼一声后,去了不远处一处卖布匹的摊位。

赵大娘正挑料子挑得眼花缭乱呢,忽听得边上几个妇人一边挑拣布料,一边议论起谢征:“听说了么,武安侯进城时,收了一位姑娘扔给他的帕子,也不知这京城哪家闺女能得这好福气!”

另一个妇人接话道:“前半刻钟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谁知道那帕子是哪家姑娘扔的,再说了,也不过一张帕子,武安侯何等身份,约莫只是顺手接了,又怕当街丢掉害人家姑娘失了颜面,这才收着了。”

“诶?丢的是帕子么?我怎听说是发带?”又一个妇人道:“帕子在那场面能收,发带可就不一样了,要我说啊,武安侯约莫真是中意哪家姑娘了。”

最先说话的妇人道:“整个京城称得上才貌双全的,也就李太傅家的幺女了,听说那官小姐二八年纪了,婚事还没订下,指不定就是在等武安侯呢!”

赵大娘原本是不愿掺和几个妇人的谈话的,可听到了后面一句,手上的料子都挑不下去了,朝那几名妇人道:“那发带是我闺女的。”

几名妇人闻言瞥了赵大娘一眼,忽地齐齐以绢帕捂嘴笑出了声。

赵大娘身上的衣物料子虽算不得差,但也同富贵人家家中的老太太不沾边,加上她长宁劳作,一双手也粗糙得厉害,说话还有着外乡的口音,几个妇人谁都把她当回事。

其中一个倒是戏谑问了句:“大娘您家闺女多大了?”

赵大娘算着樊长玉的生辰,答:“快十七了。”

此言一出,几个妇人又掩唇笑了起来,眼神交替间,全是看笑话的意味。

那妇人道:“十七的老姑娘扔个发带,还能被武安侯给捡起揣怀里?大娘,您家那姑娘是生成了个天仙啊?”

这些人虽出口不带一个脏字,可那言行举止间的轻蔑戏谑,赵大娘若是察觉不到就怪了。

她听到樊长玉被这群人讥嘲心口就堵得慌,扯着布头的手都用力了些,瞪了几个妇人一眼道:“我家闺女不是天仙,但是个保家卫国的女将军!”

越说越离谱,几个妇人只觉遇上了个满口胡话的疯婆子,其中一人扔下手中的料子道:“这是疯癫了不成?莫同她挨太近。”

言罢像是怕赵大娘会伤到她们一般,齐齐退远了些。

小贩一见没了生意,加上也听见了赵大娘那些话,直接把赵大娘手上的布料抢了回去,骂道:“你个疯婆子,别来祸害我生意。”

赵大娘虽和善,但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软骨头,当即就冲那小贩骂道:“你个小子,好生没道理,我买你的东西,你还骂上人了?大家都来评评理,这人当街欺负我一个老婆子,还有没有王法啦?”

小贩也没料到这看似好欺负的老太婆是个硬茬儿,眼见不少人都围观了起来,慌忙解释道:“是这老婆子疯疯癫癫的,一会儿说武安侯接了她闺女的发带,一会儿说她闺女是个女将军,这会儿又在我铺子前撒起泼来了!”

赵大娘叉腰怒怼道:“我闺女怎么就不是个女将军了?”

小贩一听赵大娘自己应声,激动得不得了,赶紧冲围观的众人的道:“大伙儿都听见了,是这疯婆子自己在发癫吧?大胤能被称一声将军的女将,也就云麾将军一位,难不成你闺女是云麾将军?”

他话音一落,众人指指点点的戏谑声也四起。

“当真是个疯婆子吧?云麾将军那等女中豪杰,会有个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娘?”

赵大娘也是被那小贩赶客又被指着鼻子骂,给气蒙了才同小贩吵嚷起来的。

一听到这话,她便已后悔同这些人吵起来了,樊长玉毕竟是在朝为官的,她此举便是没给樊长玉带去了麻烦,让樊长玉丢了人,她心中也自责。

赵大娘道:“我是她邻家大娘,那是我看着长大的闺女!”

说罢就想离开,奈何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围观的人看出她是嫌丢人想走了,哪肯放她离开。

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小胡子男人更是大声讥嘲道:“哟,你只是云麾将军邻家大娘啊,我还说我是她叔父呢!”

众人皆是哂笑。

人群外忽传来一道干练飒气的女声:“大娘,您还没选好料子?”

纷嚷的人群忽地一寂,大伙儿自动让出一条小道,朝后方看去。

只见后方站着一身量高挑的女子,女子左手抱着一个拿着糖人儿的女童,右手牵着一个拿冰糖葫芦的男娃娃,两个娃娃脸上都带着街头卖的花脸面具,乍一眼瞧去,还以为是双胞胎。

樊长玉骤然被这么多人盯着,心头还有些怪异。

她给长宁和宝儿买完糖人后,回马车前听说赵大娘买布匹去了,但迟迟没回来,又见这边围了不少人,才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怎料她一出声后,众人都是面色各异地看着她,赵大娘脸色则瞬间难看了起来,她上了年纪腿脚本不太好,这会儿却几乎是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俞宝儿就对樊长玉道:“快些走!快些走!”

樊长玉一脸莫名,但还是抱着长宁跟上赵大娘往马车处去了。

围观的人群里这才有人小声道:“那好像……真是云麾将军?”

有人附和:“没错,就是云麾将军,前些日子蓟州的将军们进京的时候,我在城门口见过她,她当时骑着高头大马,就跟在唐将军后面,可威风了!”

这话一出来后,围观的众人诡异地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好一会儿,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道:“所以……武安侯揣怀里的那条发带,真是云麾将军的?”

铺子前的小贩和先前买布料的几个妇人皆是一脸见了鬼的神情。

谁知道一个外乡老婆子抄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说出来的奇葩之言,竟然是真的!

紧跟着又有人弱弱出言:“云麾将军带着的那对龙凤胎,该不会……就是她同武安侯的吧?”

众人齐齐咽了咽口水,他们今日这是无意间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小贩从一脸懵逼中反应过来后,抱起几匹布料拔腿就去追樊长玉和赵大娘,边追边喊:“云麾将军,大娘!这几匹布是小的送您的!小的先前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勿怪!”

赵大娘生怕给樊长玉招去祸端,扭过头凶神恶煞冲那小贩吼道:“她不是!你认错人了!”

但怎么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全程一脸懵逼的,大概只有樊长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