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与杀猪刀

第129章

秋意一浓,北地的天便日渐冷了下来,清晨起来,院中落光了叶子的榆杨枝头都凝着一层白霜。

樊长玉养伤的这一月里,身上的衣裳已从夏日的薄衫换成了厚实的秋衣。

她当日为了保护俞浅浅母子,撞伤了背部,短时间内不能舞刀弄枪,干躺着又无趣得紧,便又看起了晦涩难懂的四书五经。

其实她对兵书的兴趣更大些,但兵法中所提及的排兵布阵,有的还得精通星象分野和地理山水,看得樊长玉很是头疼,只能循序渐进,先啃入门级的那些书。

长宁从前跟着西席认字,尚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眼下一看樊长玉每天手不释卷,又有俞宝儿这个玩伴在,顿时又提起了读书的兴趣,跟俞宝儿比谁认的字多。

余宝儿都能背一些简单的诗文了,长宁自是比不过他,那股争强好胜的心气儿一上来,长宁直嚷着要找先生教她读书。

之前暂住崇州时给她请的西席,在她回蓟州后没一起跟过来。

眼下她们又没个稳定的落脚处,给她重新请西席的事,樊长玉才暂且搁置了。

俞宝儿倒是自告奋勇说愿意教长宁,但小孩奇怪的自尊心作祟,死活不肯,樊长玉读过的书不多,字却是被她娘逼着认全了的,便自个儿教起了长宁。

俞宝儿很好学,每天都去樊长玉房里跟着念书。

两个小孩经常比着背诗文,看谁背得更快,通常都是俞宝儿更甚一筹,长宁急得差点掉眼泪,但又要面子,不好意思哭,便晚上抱着自己的枕头偷溜去樊长玉房里,说是想跟樊长玉一起睡,其实是为了开小灶提前背诗文,弄得樊长玉哭笑不得。

靠着这法子,长宁总算是赢了俞宝儿几回,奈何俞宝儿背得很快,原本一天只学一篇诗文,后面两个小孩都会背了,俞宝儿就提出学两篇。

长宁靠着作弊才赢他几次,本来就心虚,想拒绝又给不出个理由,捏着衣角哼哼唧唧不吭声。

樊长玉是个缺根筋的,眼见长宁赶上了进度,觉着两个小孩都学得快,一天学两首诗文也没什么,便同意了。

于是背两首诗的这天,长宁没啥意外地又输了。

赵大娘做了点心给她们送来时,长宁搬了个小马扎背对着她们坐在墙角,头顶的揪揪都往下耷拉着。

赵大娘笑着问:“宁娘这是怎么了?小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樊长玉捧着一卷书坐在躺椅上晒太阳,闻言笑答:“她跟宝儿比着背书,比输了。”

赵大娘招呼长宁过去吃点心,笑呵呵道:“过来吃大娘做的马蹄糕,宁娘可是宝儿小姑姑呢,让着宝儿是应该的。”

长宁“咦”了一声,惊讶了转过脑袋来,兴奋地盯着俞宝儿道:“我是你小姑姑!”

俞宝儿也是头一回听到小姑姑这个说法,他稚气的小眉头一皱:“宁娘比我小,不应该是长宁妹妹吗?”

赵大娘笑得合不拢嘴:“辈分可不是按年纪算的,你唤长玉一声姑姑,宁娘同长玉是姐妹,那不就是你小姑姑了吗?”

长宁人小鬼大,知道自己在辈分上占了俞宝儿便宜,立马开心了起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对俞宝儿道:“快叫小姑姑!”

樊长玉看着这对活宝,不免摇头失笑。

俞宝儿抿了抿唇,突然看向樊长玉:“那我不叫长玉姑姑了,叫长玉姐姐。”

樊长玉手中的书页刚翻了一页,听到俞宝儿的问话,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那可不行。”

俞宝儿一张脸没从前那般圆润了,拧起眉头时,隐约已有了几分小少年的样子,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樊长玉道:“你唤我姐姐了,那我跟你娘可不就差了一辈了?”

俞宝儿闷闷地不说话了。

只有长宁得瑟得嘴角都飞了起来。

日头升高后,屋檐和枯枝上的晨霜都化开了来,晨曦泄进屋内,长宁和俞宝儿捧着书又开始摇头晃脑地读,樊长玉莞尔看了一会儿,在躺椅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谢五从院外进来禀报道:“督尉,有贵客来访。”

樊长玉微微扬眉,暗道在这蓟州,还能有谁会来自己这儿?

须臾,便见一身白袍,肩头搭着银鼠皮大氅的公孙鄞从庭外信步而来,在这深秋寒月里笑得如沐春风:“自一线峡战场上一别后,当真是许久不见了,樊姑娘官至督尉,今日总算是能亲口向樊姑娘道一声恭喜。”

见来者是公孙鄞,樊长玉着实有些意外,她起身相迎:“公孙先生可是稀客。”

俞宝儿没见过公孙鄞,有些警惕地看着面生的俊美男人。

长宁却是迈着短腿跟个小炮仗似的直接朝着公孙鄞扎了过去,欢喜叫道:“公孙叔叔!”

公孙鄞揉了揉长宁头顶的揪揪,很诚恳地评价:“你这头发终于扎整齐了。”

长宁晃了晃发髻上的铃铛绒花,说:“是赵大娘扎的。”

公孙鄞道:“猜到了。”

樊长玉在一旁尴尬轻咳一声,打断一大一小的谈话道:“寒舍简陋,公孙先生随意坐。”

赵大娘看出樊长玉这是有公事要谈,哄着两个孩子随自己出去了。

谢五帮公孙鄞沏了杯茶,樊长玉问:“先生不是在康城么,怎的突然来了蓟州?”

公孙鄞浅抿一口热茶,挑眉道:“樊姑娘还没得到消息?陛下下旨,要让平叛有功的将军们都上京受封了。”

樊长玉说:“我这段时日都在养伤,没去军中当值,的确还不知这消息。”

她好奇问:“公孙先生过来同大军汇合,是要一起进京吗?”

公孙鄞手中折扇一开,高深莫测道:“公孙家不涉朝堂,我来这里,是受谢九衡之托。”

发现樊长玉神色有片刻的茫然,他微微一哽,问:“谢征没同你说过他的字?”

樊长玉摇头,从前她并不知谢征真正的身份,后来知道了,两人很快又分别,压根没机会让他们细说这些。

她颇有些新奇地道:“原来他字九衡啊。”

公孙鄞酸溜溜道:“陶太傅亲自替他取的字,自是好的。”

樊长玉说:“义父给我也取了字。”

公孙鄞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瞬间嫉妒到扭曲,他握着茶盏,怨念极重地看着樊长玉道:“行了,打住这个话题吧。”

樊长玉一脸茫然,不明白公孙鄞这是怎么了。

不过她的确许久没收到谢征的来信了,当初他进京前,说他若有闪失,便别听传召进京,先留在西北。

眼下召令已下来了,谢征那头又并未音讯全无,樊长玉也不知是该按兵不动,还是应诏带宝儿进京。

她问:“他让先生来蓟州做什么?”

公孙鄞看樊长玉一眼,沉吟道:“这个嘛,暂且保密。不过他在京城那边,突然查起了十六皇子的事,可能跟当年的锦州真相有关。”

一提到锦州血案,樊长玉便心口发沉,有片刻失神。

公孙鄞道:“我今日前来,一是为探望樊姑娘,二嘛,也是想见见承德太子的后人。”

他用收拢的折扇轻点着掌心问:“方才屋内那孩子,便是承德太子的后人了吧?”

樊长玉点头。

公孙鄞又说:“听闻樊姑娘为救那孩子受了不轻的伤,你们当日出城的动静颇大,后面进京也带着那孩子,总归会让唐培义起疑的,动身上京前,樊姑娘还是先想好如何向唐培义交代那孩子的身世。”

樊长玉问:“公孙先生有何高见?”

公孙鄞有些意外地看了樊长玉一眼,似觉着她在军中历练这么久,的确成长了许多,他道:“唐将军是忠厚之人,又有贺大人的这层渊源在,可拉拢之。”

这其实同樊长玉的想法不谋而合。

公孙鄞只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长宁和俞宝儿在院子里玩,看到公孙鄞走,长宁跟个小尾巴似的把人送到大门口才罢休。

望着小孩那双湿漉漉的黑葡萄大眼,一向铁公鸡的公孙鄞咬了咬牙,把身上仅有的几两银子全给了长宁,让她拿去买糖葫芦吃。

长宁一口一句公孙叔叔唤得更甜了。

她倒是大方,买了糖葫芦还不忘分给俞宝儿,从来没嫌弃过她给的东西的俞宝儿头一回拒绝了她,板着小脸道:“糖吃多了会长虫牙,可丑了。”

长宁不怕长虫牙,但是怕丑,举着糖葫芦犹豫着不敢吃了。

俞宝儿继续一本正经教她:“我娘说,会莫名其妙给小孩买糖吃的十有八九都是坏人,我瞧着刚才那个人就很像。”

长宁“啊”地张大了嘴巴,捏着自己的衣角很纠结地道:“公孙叔叔不是。”

俞宝儿冷不丁地问了句:“你跟他很熟?”

长宁点头,因为身上穿得厚,又在院子里玩了一阵,出了汗,脸颊红扑扑的,叫日光一照,上边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粉里透白,煞是可爱。

她说:“公孙叔叔扎的头发可好看啦!”

俞宝儿看着她细软的头发扎成的小揪揪,唇抿紧了些,说:“以后我也可以给你扎好看的头发。”

长宁自己还不会扎头发,她觉得扎头发可麻烦了,咋一听俞宝儿的提议,还挺心动,她黑葡萄似的一双大眼瞅着俞宝儿:“你会扎头发吗?”

俞宝儿说:“我可以学。”

第二天,赵大娘早起给长宁扎揪揪时,边上杵了个观摩的小不点,赵大娘还笑呵呵让俞宝儿别急,给长宁扎好头发了才能出去玩。

俞宝儿看得很认真,说:“我不急,大娘你慢点扎。”

赵大娘直夸这小孩怪懂事的。

樊长玉对这些是半点不知,她伤已完全养好了,回军中第一天,唐培义就说了不日启程进京的事,又单独留下她,不出意料地问起了俞宝儿。

樊长玉抱拳道:“隐瞒将军至今,末将心中有愧,那孩子……身世的确不简单。”

唐培义叹道:“你若要把孩子放到军中一起带去京城,你不给我透个底,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不知如何应对。”

樊长玉颔首:“是末将考虑不周。那孩子……是承德太子殿下的后人。”

此言一出,唐培义不无惊骇地道:“皇长孙不是死了吗……”

话说到一半,唐培义自己就打住了话头。

这个孩子在这时候出现,又有血衣骑暗中保护,那之前想杀那孩子的是谁?

唐培义还不知齐旻的存在,以为想杀俞宝儿的是皇帝,惊出一身冷汗。

他负手在帐内来回踱步几遭后,对樊长玉道:“我知晓了,你下去吧,行军路上我会暗中再加派人手保护小殿下。”

樊长玉揖身道:“末将谢将军。”

唐培义只指着樊长玉有些无奈地说了句:“你啊……”

他叹息:“替承德太子保全这一点血脉,也是尽臣子本分了。”

-

大军行军两月,终于抵达了京城。

有了唐培义的暗中支持,一路上俞宝儿所在的马车被围得跟铁桶一般,倒是再没出现什么意外。

将士们驻扎在城外的西山大营,唐培义只点了数百排得上名号的有功将士一同进城。

朝廷那边前来接待她们的官员特意备了新打的明光甲,为的就是让大军进城时,看着光鲜威武些。

一番更衣休整后,大军才往北城门去。

樊长玉在平叛之战中居功甚伟,哪怕朝中封赏还没下来,但全京城的百姓也都知道了西北出了为女将军。

举着旌旗的仪仗兵开道,长街两岸都是欢呼他们凯旋的百姓。

樊长玉驾马跟在唐培义侧后方,同她并排而行的是贺敬元的长子。

沿街都有百姓向他们撒花,樊长玉因为是军中唯一一名女将,容貌气质又出众,不少百姓都在热络地唤她,那一句句的“樊将军”满怀崇敬和欣喜。

甚至有姑娘直接朝樊长玉丢帕子的。

樊长玉初次面对这样的情形,有些无措,又怕失了威仪,尽量在马背上不苟言笑。

殊不知,她这副肃冷面孔,落到百姓眼中,更符合了他们想象中的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模样。

人潮中呼声最高的,便是唤樊长玉的。

花季的姑娘们甚至抹泪道:“可惜樊将军是个女儿身,不然我一定嫁樊将军!”

“不知道樊将军家中还有有没有兄弟,嫁不了樊将军,同她当姑嫂也成!”

……

人群喧嚷,维持秩序的官兵几乎已拦不住街头情绪激动上前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可就是在这万千人海里,樊长玉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一道从临街酒楼朝她投来的目光。

她仰起头望去,酒楼二楼临窗的雅间窗户大多都是大开着的。

她在一扇半开的轩窗前,找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对方静静注视着她。

窗台上几盆怒放的红菊,都压不下他容貌的清透昳丽。

怕叫人察觉,樊长玉只在快走过时,朝着谢征极浅地扬了下唇角。

雅间内,谢征望着长街上被夹道欢呼簇拥着走远的女将军,微微失神了一瞬。

一年前,他在临安镇上的酒楼里,看着她手提杀猪刀带着一帮混混从楼下走过,宛若一女霸。

一年后,她白马银鞍,一身戎装在夹道欢声中随大军凯旋,已是灿若骄阳的女将军。

谢征看着那道马背上青竹一般挺拔的背影,也浅浅提了下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