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仇人
从鉴察司书阁秘密回到公主府后, 李忘舒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关了一日。
水米未进,也不让人探望。
听珠心急, 已想着去请太医来,却被展萧拦了下来, 他自己趁夜色请了鉴察司中相熟的郎中至府中候着。
第二日李忘舒自己将房门打开了,只是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从那日,福微公主就大病了一场。
那原本为了告假找的借口, 如今倒是成了真。
不只太医院的好些位太医被圣上打发至公主府日夜守着, 宫里的药材补品也是流水似地往公主府上送。
御尊福微公主所受之偏宠, 由此便可见一斑。
虽说圣上下令,公主生病, 不允人再探望, 但拦不住群臣私底下送些好东西。
打李忘舒病了的消息传出去,听珠每日最忙的不是侍奉公主,倒成了清点登记宫中和各府送来的东西。
好在公主府够大,若只有一个库房,只怕根本摆不下。
而这些李忘舒倒暂时不知,她于房内昏睡了两日, 每日只有不大时候醒着, 喂药不久便烧迷糊了过去,直到第三日的夜间, 那烧才终于渐渐退了。
太医说是急火攻心又受了风寒,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李忘舒再清醒时, 但觉躺在**, 整个身子都是绵软的, 一点使不上力气来。
又是夜里,屋内燃着烛火,偶有灯花噼啪的声音,余的便是格外安静。
她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瞧见的便是架子床绣着花样的床顶。待得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已是从鉴察司里回了公主府中了。
“展萧……”她开口想唤人,却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才发出一点声音来便咳了出来。
听珠守在外间绣花样,闻声连忙扔了手里的东西跑了进来:“公主终于醒了!”
“快喝些水润润嗓子,再说话不迟。”
李忘舒由她扶着坐起来,靠在柔软的引枕上,进了小半碗水,才觉舒服了些。
“展萧呢?”她开口便问。
听珠愣了一下,却没立马回答。
李忘舒从在鉴察司里知道那些事后,便能料想此后必定诸多风雨,她只是没想到自己哭了两回,险些把身子哭垮了。
如今一见听珠的模样,心里早隐隐有了猜测。
“是不是出事了?”
听珠见李忘舒这么问,一时面上便已有了紧张之色:“倒,倒也不能算出事……”
“到底怎么,你如实说来……”
听珠见她气了,连忙扶住李忘舒,轻抚她后背:“公主莫着急气坏了身子,奴婢这就说。”
“不必瞒着我,我是病了不是死了,如今既醒来,自然支撑得住。”
“是。”自代王府中跟了李忘舒这么久,听珠算是个聪明丫头,知晓李忘舒的脾气。
她听了这话,再不敢隐瞒,便开口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其实确如听珠所言,是没有什么大事的。只是展萧被卷了进去,纵使没什么大事,对李忘舒而言,只怕也不是小事。
自打李忘舒病后,除却各府送东西来交好,对展萧的弹劾也到达了顶端。
理由多是他在鉴察司不做正事。
那些大臣分明自己也没进过鉴察司,也不知道为何那般自信,就是言之凿凿展萧乃无能之辈。
前两日李忘舒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展萧到太医院请人,正遇上定国公也身子不适,派了家里下人请太医,于是两边便吵嚷起来,最后展萧是将人拉在马上“抢”到公主府的。
展萧为鉴察司司长,又一身好武艺,那些小厮哪是对手?是以被打了的小厮回去就告了状,第二日定国公便告到了御前。
这下可好了,原本就看展萧不顺眼的那些旧贵族,通通站出来对着鉴察司司长大批特批,浑然没有当初律蹇泽做司长时的谨小慎微。
帝王便是再偏袒,也总要做出些平衡,由是只得罚了展萧半年的俸禄。可这不疼不痒的罚,反而更是火上浇油。
及至今日,参展萧的折子约莫能堆满御书房的桌子,而那展侍卫的处境,看起来也真的是孤立无援。
李忘舒听着听珠回禀,神色越发冰冷。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那些仗着有些家底的旧贵族,就是要趁着她这御尊福微公主病着的时候,要了展萧的命呢。
“殿下才醒了,可万不要动怒。展大人今日早晨才来看了殿下,吩咐殿下醒了一定着人去知会他,想是那衙门里事务缠身,这才还没回来,殿下定要放宽心,小心身子为上。”
李忘舒笑笑:“我何尝不知这些道理。你下去吧,我静一会,若展萧回来了,让他进来就是。”
听珠垂下眼帘,她自己知道,她乃是出身锦州的代王府,与公主总是隔了一层的,便也不再多话,只给李忘舒盖了盖被角,便又离开了。
李忘舒才醒来,心里又有些烦乱,靠在枕上想着想着,便又睡着了。
待她觉得床榻好像动了一下,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时,睁眼便瞧见面前床边坐着展萧,鉴察司的袍子还套在身上,显是一回来就来寻她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梦到了前世,李忘舒再看见他,倒觉得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展萧见她睁开眼,刚要开口说话,还没说出一个字来,怀里便撞进一团温热来。
他一时慌了神:“我才从外头回来,身上凉,莫又过了寒气给你。”
“我不管。”李忘舒如今倒和个孩子似的,执拗起来。
展萧无奈,只得叹了口气,腾出手来,腾挪着将那被子拉过来,裹在她身上:“太医说你受了凉,又是急火攻心,冷热不济,这才烧得停不下来,你如今才好些,又不小心。”
“听珠都同我说了。”李忘舒被裹成个粽子般,只露出脑袋来同他说话。
展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
他还想待事情处理完了再说与李忘舒,果然早该知道什么都瞒不住。
“没什么大碍,是麻烦,却也是机会。”
“那我睡着这三日,可有人刁难你?”
“鉴察司里倒是有些,可我出身何处你难道忘了?我还能让他们得逞不成?”
“你又夸海口。”李忘舒从被子里抽出手来,软绵绵打在他身上。
她如今经历这么多事,便是没亲眼见着,光是想也知道,鉴察司那等地方,若要出招,必是明枪暗箭一个不落。
他要应付李烁,又要防着鉴察司里有二心的,哪有那么容易?
可这些事落到他嘴里,便又是轻飘飘的,与那时永安城外杀了呼延海一般,好像并不是多大的事一样。
展萧接住她落下来的拳头,将她的手包在手中:“新帝登基才几月,便是他们想出手,也碍着面子呢。”
李忘舒垂下头去:“我本是吃不下东西,才在房里想独自好生理理这些日发生的事情,我也没料得这身体竟这么不中用。”
李忘舒前世极少生病,她虽生得瘦弱,但自幼在宫中不受重视,倒是经了些跌打,身子算不得坏。哪料得便是这么一回,竟烧了三日才好。
展萧揽住她:“怪我一下将事情都告知你,是我思虑不周。”
“难不成你还想瞒我?”李忘舒轻哼一声,“我便是想这些事,也都是我的事情,是该我去想的。我只恨找不到好法子,能替我母妃讨个公道。”
她双手拉住展萧的手:“我闭着眼睛,就好像能梦到那些旧事一般。那位张继大人,我与他素未谋面,却好像能瞧见他躲在屋内,为着一点公道,冒着掉了脑袋的风险把那些亟待销毁的旧事都誊抄下来。”
“他一个文人,手中并无多少权柄,尚且能做到这个份上,我如今……又怎能辜负他用命换来的真相?”
她靠进展萧怀中,仿佛这样心里才能安宁些:“可展萧,十几年都过去了,就算那些都是真的,我们也不能把卷册当证据呀。没有证据,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也一直在找。就如小柔所预料,所有有可能找到的证据,早就灰飞烟灭,但我又想到我师父曾说过的话。”
“律大人?”
李忘舒与律蹇泽两世都没有什么来往,但她清楚律蹇泽在展萧心中,并非只是首领那么简单。
古话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律蹇泽同他们站在了相对的一面,但当年救命之恩,总不能忘。
“律大人他……”
展萧轻轻抵在李忘舒唇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说的不是那些。师父有他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我要说的,是他当年教给我的。”
“教你什么?”
“这世间不是每件事都能理清因果。譬如圣上与先帝的那些旧事,谁对谁错,如今就算辩个分明也没有意义。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让旧案有什么结果,而是未来,公主不必受人掣肘,不必再走蕙妃娘娘的老路。”
李忘舒直起身子看他:“你是说……不找证据?”
“当年李炎夺位,想做就做了,公主可曾看他也找个什么证据?”
李忘舒怔怔地看着展萧,她明白展萧的意思了,可也正因明白,才觉得心内竟有些热血翻涌。
当年养心殿皇祖父驾崩,众人都以为是年纪大了,突然发了疾病,李炎和李烁可以做得,她为什么就做不得?
她母妃被害,郁郁而终,她自己若非能重生一世,早已死在西岐人刀下。
她又为何,非要做个好人呢?
“倘若动用明镜阁,有几成胜算?”
展萧知她懂了,他轻柔将她揽进怀里,沉声道:“便是只有一成,我也愿替公主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