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争渡
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线光亮, 不过金田县内仍旧一片安静。
烧毁的万福楼已经被方靖扬带来的兵士围了起来,待天亮便会彻底清查。
言旷连夜传信找人雇船。
金田县并不临河,也没有码头, 好在不远处就是隶属兖州的北河渡口,要找到一艘下锦州的商船, 倒也不是那么难。
而此时,李忘舒正坐在金田县县衙一处厢房内,准确的说,是趴在展萧所睡的床边。
有方靖扬和言旷的命令, 没人敢来这里打扰, 屋子里安安静静, 唯有燃着的昏暗的灯,发出摇曳光亮来。
展萧醒时, 只觉整个身子仿佛已经麻木。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指尖的触感令他微微愣住。
垂下视线看去,床边靠着的正是李忘舒,如今仿佛睡着了,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经历太多,她在梦里都皱着眉。
展萧觉得身体越发僵硬。
他也不敢动,只是静静看着, 直到李忘舒以那个别扭的姿势几欲摔倒时, 他才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李忘舒醒了,直起身子, 戒备地看着他。
“殿下千金之躯,怎么在这里?”
她吃穿用度无一样不挑剔, 胳膊上这会还隐隐可见泛红的疹子, 怎么能在床边睡着呢?
李忘舒起身, 整了整衣裳:“怕你死了,亏了银子。”
那显然是些赌气之语,但展萧却觉得心里有些奇怪滋味。
李忘舒见他不答话,又道:“你受了重伤,怎么不说?你这样病着,我怎么信你能送我到锦州去?”
“小伤罢了,不值一提。”
“快死了也是小伤?”
“这离死还远着,殿下可以放心。”
李忘舒被他的话一噎,心里越发觉得堵着,她于是道:“活着就好,今日可就要走了。”
扔下这话,她便不再理展萧,兀自往外走去。
她才离开了,言旷便着急跑了进来。
“展大哥,你醒了?怎么样了?我看公主生气了,我也没敢拦着。”
“她也只是利用我罢了。”
展萧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言旷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坐在床边,想了想道:“也不能说是利用吧,不是咱们先骗了公主吗?”
“骗?”展萧轻咳了一声,“言旷,你可还记得你的任务是什么?”
言旷愣了一下,他自然记得,身为鹰组一员,他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协助展萧获得情报,往来传递关于帝令的消息。
这个任务格外保密,连与他同处鹰组的许多同僚都不知道,除了季飞章和展萧,他甚至都很久没和第三个人说起过近来司里的事情。
可他现在,尤其是在经历了昨夜那些事情之后,越发觉得别扭。
“我当然记得,可是展大哥,咱们也是人呀。公主殿下其实是个好人,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想着救别的姑娘。就算她也有试探你忠心的意思,可救了人,这是真的呀。”
“多余的情感,只会阻拦你晋升的路。”
“我一个混吃等死的,哪想着什么晋升。我只是觉得,咱们也没必要把事做那么绝。公主挺善解人意的。”
言旷说着,自己叹起气来。
“昨天公主知道你晕过去了,很快就赶来了,方靖扬说,公主自己陪着你,特意把他赶走呢。我去拿药回来的时候,就在外头看见公主坐在这,就那么瞧着,时不时还洗了布子放在你脑袋上。
“展大哥,公主殿下看起来高高在上,可真的很好心,比司里的人都好心。”
言旷年纪其实不大,只是因为很早就没了爹娘,被捡回鉴察司,所以经历的事情比旁的同龄人多些。
可有时候,他到底还是会有些孩子气的想法。
展萧未置可否,只是想到李忘舒,他总觉得自己坚持了很久的东西,被缓慢地改变了,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和惶恐。
“既是任务,就该完成。”
半晌,他才低声自语。
言旷沉沉地叹了口气,他忽然觉得这金田县的天有些压抑,好在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
三月廿六,天气晴好。
春日的风吹绿官道两岸,一辆漆顶马车清晨离开了金田县,留下万福楼的废墟,还有废墟里终能得偿所愿的不甘。
展萧的脸色仍旧不好,就算他身体底子好,但毕竟流了太多血,总要修养两日,让伤口先愈合,他没法驾车了,是言旷驾车亲自送他们去北河渡口。
路不远,但也要走一个多时辰。
马车里,李忘舒和展萧分坐两边,逼仄的空间却好像被无形地分隔开一般,有一股压抑的气息始终盘旋着。
没人开口说话,但安静反而让人更加心烦。
这种压抑让马车外的言旷都感觉到了,只是他倒是很有眼色,知道自己什么事不该管,什么话不该说。
他只盼望着北河渡口赶紧到,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马车才出了金田县不多久,在往北河渡口的必经之路上,竟然遇到了官差拦路盘问。
更不妙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福微公主逃婚,这里的卡口不仅查对身份,而且渡口上的船工也都要在此登记,乘哪艘船,姓甚名谁,不只要记下,还要由船头亲自领着才能登船。
言旷虽然帮李忘舒和展萧假造了身份,但没想到核查如此严格,再一想他二人如今好像谁也不理谁,顿时感觉十分头大。
眼见着马车越来越近,已经排进了队伍里,言旷只能敲敲车壁,以这种只有他和展萧知道的方式提醒车里的人。
不知怎么,言旷心里只觉得这损招是他们司长想出来的,也只有律司长那样的人,才能连这么个破渡口都记得拦。
“车里是什么人?”拦路的官差放走了前一个,指着这辆漆顶小马车说道。
言旷跳下马车,笑着迎上前,俨然一副尽职尽责的小厮模样:“官爷,这是我们少爷和少夫人,要乘船南下,去投奔我们老爷。”
“少爷,少夫人?姓甚名谁?”
“啊,我们少爷……”
“等等!”那官差叫停了言旷,看着马车,“让他们下来,自己说。”
言旷忙道:“官爷,我们少爷生病了身体不好,耐不住折腾,这……”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那官差,“识趣”地奉上一吊钱。
可谁知,那官差竟是一把推开他:“上头有令,不管什么人,一律登记在册,乘牛车前往北河渡口,你们还想不想南下了?”
言旷惊得目瞪口呆,他在鉴察司好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银子买不了的官差,他越发觉得这是他们司长的手笔了!
“官爷,你看这个能不能通融……”言旷倒也不服输。
不过这回,倒是马车里传出李忘舒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这戏还得演下去,言旷便忙道:“少夫人,官差说,前头不能乘咱们的马车了,得换牛车。”
他特地把“少夫人”三个字咬得百转千回,希望这位公主千万别露出马脚来。
李忘舒撩开车帘,提着裙子走了下来:“什么牛车?”
那官差一时看傻了,反应都慢了半拍:“朝廷有令,前往北河渡口者,都需乘坐牛车。”
言旷见李忘舒走下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待见李忘舒竟连头发都梳起来,果真挽了妇人发髻,方在心底佩服这位公主可真是临危不乱。
李忘舒见这位官差没认出她,便料想朝廷的命令还没那么快到兖州,于是便放松些许,越发摆出没落贵族世家夫人的模样,看向那边的牛车,不经意露出几分嫌弃来。
一辆牛车,上头坐五六个人,又堆满货物,连马车三分舒服都没有,李炎这是专让她过得不如意。
可她却在心里冷笑,如今她早已没了回头的路,什么公主习惯都被扔到了一边,连万福楼那种地方都闯过了,区区一辆牛车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她便道:“便是有银子,也得坐吗?”
李忘舒不知道展萧是什么时候去兖州的钱庄兑来的银票,但方才在马车里,他既然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就说明他的意思也是用钱铺路。
只是这位油盐不进的官差很好地守住了他的底线:“有金子也得坐牛车,这是朝廷的命令。”
他声音大了些,排队等着去北河渡口的百姓都朝这边看过来。
引人注意对李忘舒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她道:“那就坐牛车,不知官爷还有什么要求。”
“姓名,坐的是哪艘船,都一一报来。”
“李柔,与光源商会的万大哥打好了招呼。”
“马车上还有谁?”
“我夫君,他生病了,身体不好,受不得颠簸。”
“来了这可不管他如何,让他自己下来,且由我核对你们的路引才行。”
“我方才说,他生病……”
“小柔。”马车里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
李忘舒回头看去,但见展萧已然自己撩开了车帘。
言旷赶忙过去扶,他脸色还有些不好,只是比昨日夜里瞧着正常些。
车里暗,还不是那么明显,到了外头,日头照着,才觉得白得有些吓人。
那官差也被吓了一跳,语气都柔和了些:“你是他夫君?”
“在下展惊秋,拙荆出身旧日高门,多有得罪,还请官爷见谅。”
他将一个家有薄产却身体不好的少爷形象演得极好,那“拙荆”二字,甚至让已经与他演过一次夫妻的李忘舒都心尖颤了一下。
官差接过他们二人的路引,看了看,便命人登记在册子上,瞧着文书写,他还暗暗感慨,这对年轻夫妻倒真是命苦。
“万青山!”待那文书写完了名字,官差便大声叫来一个身体强壮,打着赤膊的汉子,“你船上的,人家身体不好,多照顾些。”
万青山上下打量,便道:“是展兄弟吧?快来这边,陈老板已经和我说过了,你们放心,我的船一定安全。”
李忘舒这才欠身福礼以作感谢,虚扶着展萧,同他一道上了那已经坐了三个人的牛车。
待坐下了,她才知自己方才轻易所下的定论实在见识短浅。
这何止不舒服,简直是折磨……
寻常百姓出门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走得快,能省些力气,便已是最好了。
从这到北河渡口还有一段路,走起来未免太累,既有牛车可坐,大家自然不嫌弃。
况且这牛车空间比普通的小马车要宽敞些,还能放货物,要去北河渡口乘船的百姓当然都没什么意见。
只是李忘舒可不是真的没落贵族。
她两辈子,虽前世死得惨些,可却也没有过这般经历。那牛车上,漫说厚毯了,便连块布子都没有,只是随意扫扫便坐下。
因为百姓们都带着货物,他们这辆车上,更是地方狭窄,那万青山一通操作,这才将将腾出个两个人的地方来。
言旷看着展大哥和公主殿下好不容易坐到那牛车上,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
这一路,虽然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可公主殿下当真能坚持下来吗?
“好了,小兄弟,你同你夫人可抓牢了,瞧你们是金贵人,只怕受不了这个颠簸,到时可莫要摔下了车。”万青山拍拍展萧拿着的包裹,语重心长地嘱咐。
那牛车上立时便有个大胡子的中年汉子,扯着嗓子道:“老万你放心吧,我们看着呢!”
两个挨着李忘舒坐的妇人,也热络地道:“放心吧,大家伙不会丢了他们的。”
李忘舒不好意思地笑笑,只觉得身体有些僵硬。
可她不挨着那两个妇人,就要挨着展萧,怎么都是别扭,只能拘谨坐着,假装出一副放松样子来。
今天从北河渡口离开的商船不少,见这辆牛车坐满了,万青山便连忙让自己手底下的人赶着先走。
随着那赶牛车的少年扬了鞭,这牛车晃了一下,便缓缓动了起来。
李忘舒只以为这般忍一会便好了,没想到,待这车走了,才开始真的难挨。
金田县才遭了灾荒,兖州形势也不大好,这时候搭船南下的,要么是想卖苦力做生意赚些银两,要么就是到南边去投奔亲人。
他们到北河渡口的路上,可能已经历经不少磨难,于是能安稳到了这的,无不是为人热络,脑子灵活。
这牛车才动上,坐着的百姓们便已聊了起来。都是些家常话,倒也欢声笑语。
只是当这家常话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不那么好受了……
“姑娘,你夫君身子还好吗?怎么瞧着他脸色这样不好,要不要靠在我这布包上睡一会,这里头都是些衣裳,不怕人靠。”坐在李忘舒身边的妇人见这小两口一句话不说,主动攀谈起来。
李忘舒应付过京城那些贵夫人,却没应付过这样淳朴的百姓,她瞧着那递过来的衣服包,有些愣住了。
“多谢大娘关心,我还好。”展萧见她不说话,适时开口。
李忘舒只好跟着笑笑:“多谢,就不劳烦了。”
那妇人倒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着道:“你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说话也是文邹邹的。就跟我以前进城见的那些穿金戴银的小姐似的。长得也好看。”
“王大娘,人家是夫妻两个,瞧把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你家小子相看呢。”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
王大娘也不恼:“我家那个不争气的才配不上这样的姑娘呢!”
她又看向李忘舒,越看越是觉得喜欢,便又道:“姑娘是不是读过书,瞧着身上有股文气。”
李忘舒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道:“略读过几本,不值一提。”
“你夫君也是大才子吧?看这样子,想必也是读书厉害之人。我家那小子怎么都不肯到学塾里去,只会跟着他爹削木头。”
“那也挺好。”李忘舒实在不是很会与这样热情的大娘说话。偏她又是挨着这位王大娘坐着,实在无比尴尬。
展萧瞧见她两手交叠,紧攥一处,便与她靠得近了些,也与那位王大娘近了些。
“王大娘,但凡是凭着自己的手艺吃饭,那便没有高低贵贱,虽说大宁崇尚科举,但倘若能在其他领域有所建树,也不罔活此一回。”
他笑了笑,虽脸色算不得好,可那笑却如清风朗月,竟当真有几分士子模样。
“拙荆胆小,让诸位见笑了。”
他说着,将手放在李忘舒的手上,朝着牛车上的众人微微俯首,以示歉意。
李忘舒呆呆地看向他,忽然明白了怎么今日离开的时候他要换上一身往常从没见他穿过的宽袍大袖。
她之前只以为路上隐没行踪,展萧是要遮挡伤口,如今看来,他好像是真的尽职尽责在演一个家族没落的书生。
很像,若非见过他杀人的模样,李忘舒活了两世,怕也分辨不出。
“瞧瞧人家,多恩爱。”王大娘笑着道,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一般。
这辆牛车上,看年纪展萧与李忘舒最小,那王大娘这么一说,登时车上其他人看他们的目光也变得“慈祥”起来。
李忘舒只觉得“如坐针毡”,尤其她和展萧,不过都是演出来的,那些百姓真情实感地相信,倒让她有了种欺骗别人的感觉。
展萧却自如得多,他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些目光,自己的伤还没有好,倒是问李忘舒:“日头晒不晒,要不然戴上帷帽?”
李忘舒摇摇头,想将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可转瞬便被他握住了。
“你……”
李忘舒微惊。
展萧却佯装用另一手替她整理发髻,靠得近了些:“殿下不会是想被人识破吧?”
李忘舒脸上挂上一点笑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展校尉的演技当真炉火纯青。”
展萧笑了笑,压下喉咙里反上的腥甜味道,倒自若地与牛车上那些百姓交谈起来。
*
“荒唐!”御书房内,李炎“啪”地扔下新上奏的折子,看向律蹇泽。
“你来跟朕说说,你的人办的这是什么事!”
金田县发生的事情,被“如实”上报朝廷,其中也包括鉴察司内那位贸然出手的佥事宋珧所犯各项罪责。
这倒不是问题,原本谁有问题罚谁就是了,可偏偏这件事是前去押送赈灾银的方靖扬上报回来的。
他还特意在信中说已经带着证据启程,不日便会到达永安。
这打的哪是鉴察司的脸,李炎觉得这打的就是他的脸。
鉴察司独立各部之外,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人闻风丧胆,如今却被禁军查出,其中的佥事伙同县令强抢民女、搜刮民财。
皇帝的亲信做出此等事情,简直岂有此理。
律蹇泽低着头:“微臣御下不严、治下不力,甘愿受罚。”
“罚罚罚,朕罚你有用吗?朕且问你,派到福微身边的人是不是你亲自向朕保举?当时你可说,此人本事大,不出三月就能带回帝令。如今帝令尚且不知在哪,他就给朕惹出这么大的祸事,现在福微还又丢了,你说,朕罚你什么能管用?”
律蹇泽没有答话。
宋珧一事确实不在他预定的计算之中。
他虽早知道宋珧与展萧不和,但两方内斗,他既能坐收渔利,自然不愿插手。
可他没想到,宋珧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更没想到展萧会脱离他的控制。
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有些不寻常,他总觉得忽略了什么,可一时又抓不到头绪。
“说话呀!”李炎大喝一声。
律蹇泽回了神:“圣上,公主虽离开金田县,但过不多久,就仍会出现在我们的监视中。”
“什么意思?”李炎冷声。
律蹇泽便道:“自金田县南下锦州,无外乎陆路、水路两种选择。微臣早已命人在两方设卡严加盘问,将来往百姓俱登记在册,只要耐心查对,想知道福微公主去了哪,并不难。”
“你说她经历了金田县的变故,还会去锦州?”
“金田县之事,说到底是县令触犯了大宁律,与公主殿下关系并没有多大,殿下既然一心下锦州,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放弃。何况,殿下不去锦州,又能去哪呢?”
李炎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如今越来越觉得李忘舒是想带着帝令的消息去找代王。
但如今西岐人已在前来永安的路上,他自己焦头烂额,倒一时没空去对付那远在锦州的李烁了。
“难道真的让她去锦州吗?”李炎自语。
他倒想“一锅端”,可这些年代王在锦州显然不曾闲着,如今他倒也没有十分把握能一击必杀。代王此人,倘若一次杀不死他,再后头可就要危险了。
“自然不能让殿下去锦州。”律蹇泽开口说道,“只是去锦州的这条路尤为重要,圣上想要夺取帝令,只有在这条路上才有机会。”
李炎却已有些不耐烦了:“罢了罢了,朕知道了,你只管告诉朕,如今福微又失去踪影,你打算怎么做让她现身?”
“圣上不必着急,鉴察司的耳目遍布大宁,只是短暂地失去消息罢了,不会过很久。”
李炎冷笑了一声:“朕倒希望你这次说的是真的。不过这一次,倒是白让方靖扬那小子捡了不少功劳啊。”
律蹇泽垂着头没有说话,他当然不信方靖扬那样一个愣头青能查出什么金田县令的大案。
这一切,只怕是展萧的手笔。
他这个好徒弟,如今可当真是翅膀硬了。
*
三日后,春意正盛。
武威将军方靖扬风尘仆仆回到了永安。
他本是去押送赈灾银两的,平日又素有武艺高强、头脑简单之名,没人觉得他这一趟辛苦能有什么收获。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方靖扬甫一归京,就被圣上宣召,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封赏的消息。
金田县令高自明在玉江、金田两地,利用县令之名欺男霸女、贪墨银两的大案,被移交大理寺问审,而鉴察司内,也因宋珧事发,人人自危,开始新一番整顿。
方小将军如今可是立了大功,圣上不只赏他银两,还给了他实权。
从此他不再代父职暂领禁军,而是真正成了殿前司廷卫营的校尉。通俗来说,如果是特殊情况,他可以带刀上殿。
整个大宁朝堂,能带着武器随意出入前朝后宫者屈指可数,有好事者一番盘算,竟发现方靖扬是年纪最小就获此殊荣的。
一时之间,武威将军方靖扬的名号传遍了永安城。那方靖扬还未及弱冠,便已有媒人登上方家大门。
这不叫年少有为,还什么叫年少有为?
可方靖扬自己这会却是愁眉苦脸坐在玉华门外的歪脖子树下。
午后,天气渐热,这里也没什么人,自他回到永安,才短短一日,便已有无数人登门拜访。
他假称有公务在身才逃了出来,晃悠良久没有地方去,倒晃悠到这空无一人的玉华门外头了。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些罪证都是怎么来的,他当初以为这不过是个再小不过的事,刚好能填补他没能带福微公主回来的“亏空”,这才答应展萧与言旷,替他们呈交圣上。
可如今看来,此事甚大,这般荣耀,他属实受之有愧。
“听说你得了不少好东西,怎么愁眉苦脸地坐在这?”
歪脖子树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方靖扬抬头,福乐公主李霁娴出现在他面前。
“殿下怎么来了?”他兴致缺缺,又垂下头去。
李霁娴笑了一下,坐在他旁边:“我听说你得了赏赐,想着你兴许看不上我那点银子了,便来问问,此前答应我的事还算数不算?”
方靖扬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抬起头来又看她:“殿下觉得我是那样出尔反尔之人?”
“那倒不是,只是那么大的利益当前,我有此担心,也是正常吧?”
“我既答应了殿下,就不会出尔反尔,哪怕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反悔的。”
李霁娴托着下巴偏着脑袋看他:“方校尉这么说话算话呢?就算父皇问你也不说?”
“殿下早已算计我上了一条贼船,我此时说了,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又不傻。”
李霁娴心里这才放心一些,只是嘴上却不饶他:“如今你挣了天大功劳,也是永安城内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了,到时倘若果真联姻,为了家族,你也不说我长姐的消息吗?”
方靖扬愣了一下,联姻,那是什么,他从没想过。
“我尚未行冠礼,怎可嫁娶?”
“怎么不可?”李霁娴故意道,“岂不闻永安城中,有不少王公贵族的子弟,都是小小年纪就已定下亲事,两方过了礼,又由不得你不同意。到时假若两家荣宠都系于你一身,只要长姐消息,便能让你直上青云,你也能如今日一般吗?”
方靖扬觉得今日的福乐公主有些怪,可他还是不自觉地顺着她的话想去。
只是怎么想,却都觉得如雾中看花水中望月,想不真切。
他于是有些烦了:“那些贵族女子,个个矫揉造作,事情多得一箩筐,我才不要娶。”
可他这无心之语,却正好忘了李霁娴才是那最为贵族的贵族女子。
李霁娴愣了一下,玩笑的心思顿时没了:“矫揉造作……”
方靖扬听她声音不对,这才连忙看去,但见李霁娴脸上已没了笑容,顿时慌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殿下信守承诺,还许以重金,自与外头那些女子不同。”
可他越是解释,李霁娴的目光却越是暗了下去:“长姐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方靖扬,你既已帮我助长姐逃脱魔爪,我自该兑现承诺,咱们把物件换回来吧。”
方靖扬愣了一下:“我……我没拿……”
李霁娴原本准备翻找的手顿了一下,想了想道:“那明日我准备好银票,咱们还在这个地方,‘一手交银子一手交货’,就当两清了。”
李霁娴朝他微微笑笑,也不等他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方靖扬瞧着她进了玉华门,这才低头,从怀中将一块玉玦拿了出来,白里泛着些青色,质地上乘,雕琢精美,他唯恐被人发现了,一直贴身带着,连去金田也不曾有一日放下。
可李霁娴问他时,他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想回答“没拿”。
*
北江水道开阔、江流平稳,自北向南的船只大半都要从这条河道上走。
李忘舒前世没坐过民间的船,不知这开船也有讲究。
那日他们经历牛车颠簸,好不容易登船之后,还等了两日才终于启程。
万青山这艘商船,是从北河渡口出发前往锦州的白沙渡,不过中间要在好几处停留,所以日程上要慢些。
只是李忘舒原本就是打算换一条路,避开展萧的安排,时间长短她倒也不甚在意,反正在船上总不会莫名冒出李炎的人来。
唯有一件事令她颇为郁闷,她与展萧乃是“夫妻”身份登船,船上地方本就紧张,自然给他两人安排了一间屋子。
这万大哥也是个热心肠,虽说小隔间在船舱下,算是个下等,但环境干净,最要紧的,只有一张床。
于是事情逐渐尴尬了起来。
李忘舒分明与展萧同处一室,但两人除了人前“恩爱”,待进屋关了门,却是彼此一言不发。
展萧身上有伤,便常常静坐调养,她没什么事情做,就倚在那小窗上,看着外头河道开阔,两岸已披新绿。
从白天看到夜晚,又瞧满天星斗,如同洒落在棋盘上的杂乱棋子。
只是看着看着,忽听得“咚”的一声,好像将那船都要砸得晃**。
李忘舒吓了一跳,本能地道:“展……”
音出了一半,才想起如今两人隐去姓名,慌忙改口:“展惊秋!”
只是待她回身看去时,竟是坐在地上草席上闭目休息的展萧,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展……惊秋!”
商船上人多,商队都经验丰富,自然也会带着医士。
李忘舒大着胆子向万青山求助,万青山很是热心,不一时便带着船上最好的郎中过来。
见有郎中来了,住在李忘舒他们这间小隔间旁边的几人也都探着脑袋往这边看。
“他怎么样了?”李忘舒见那郎中皱眉,心内一紧。
万青山在旁边瞧着,也是面色凝重。
那郎中姓孟,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查看了展萧的伤势,又号了脉,这才起身道:“这位公子是旧伤未愈,又太过劳累,是以一时晕了过去。”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会有什么事吗?”
孟郎中拿出纸笔来,先是写了方子,这才道:“大事倒没有,但若休息不好,恐怕易有后患。”
“此话怎讲?”
“这位公子受了这么重的刀伤,可却没有及时换药、清理,如今天气渐热,船上又潮湿,他的伤口恢复得不好。我虽能帮他清创,但我们船上毕竟条件有限,他若自己撑不住,身体只会每况愈下。”
“那就没有办法吗?”李忘舒不信展萧的话,可倒也没想让他死在去锦州的路上。
孟郎中道:“此地已快入豫州,若无意外,船会在今风渡靠岸一次,到时还是抓紧时间到潜浪城中,寻一处好医馆再瞧瞧才是。”
万青山闻言连忙道:“李夫人不必着急,那潜浪城算是豫州与锦州交界处的大城了,里头有好医馆,定能让展公子痊愈的。”
李忘舒笑笑:“多谢万大哥。我只是担心这几日……”
孟郎中呈上药方:“夫人不必焦虑,在下已开了方子,配了外用药材,每日内服外敷,撑到潜浪城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李忘舒接下药方,连声道谢。
万青山笑道:“妹子你和我们客气什么?咱们既在一条船上也是有缘。只是瞧着展公子这么文雅的人,怎么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呢?”
李忘舒顿了一下,好在上船时心里编好了说法,便道:“我们赶在渡口的路上,遇到了一伙拦路抢劫的山匪,夫君他……为了护着我,这才受伤。好在逃出来了……”
她越说越装出一副隐隐要声泪俱下的模样。
万青山有些慌张:“李夫人莫急,都过去了。你且放心,孟郎中可是咱们船上最厉害的神医,你夫君定然无事。”
“多谢万大哥、孟郎中。”
送走了万青山和孟郎中,李忘舒关上那小小一扇门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好在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只是换药熬药,他们都是默认由她这个“夫人”来做,倒是难住了她。
她两世为人,只有丫鬟侍女伴随左右,何曾照顾过别人?
也就年纪小时带着李霁娴和李霁臻偷跑去玩,可那都是些孩童玩笑,哪能真与照顾病人相提并论?
只是如今形势不等人,她又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
历经了快一个月才终于登上南下锦州的商船,她自然不愿前功尽弃。展萧这会还是有点用处的,还不能真让他死在这里。
况且,她如今看着展萧,总有种复杂的心绪萦绕着。
李忘舒捏着孟郎中留下的药方,瞧着展萧安稳睡着,这才收敛心情,转身往船上存放药材之处去。
她没熬过药,更不知怎么换药,好在只要有银子,那管着药材的小童可帮忙煮好了送来。
李忘舒身上如今哪还有钱?她从展萧身上“搜刮”了几粒碎银子,也不知是多少,把一半给了那机灵的小童。
已是后半夜,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他们这屋子里。
内服的药还要一段时间,敷在伤口上的药倒是要在睡觉前再换一次。
李忘舒想着那孟郎中当时的做法,朝睡在**的展萧郑重走去。
“你睡了这么久,大抵不会醒吧?”她坐在床边,没有动手,倒是先说起话来。
“如此冒犯,非我本意,我也不想背上什么人命官司。反正日后你我也未必再见,如今你就将就些吧。”
她好容易做好了准备,这才伸手去将展萧身上的衣裳拉开。
只这一下,她便被眼前所见惊住了。
此前几回,虽也见他上药,可毕竟男女有别,她实际是偷偷回避的,自然也不会认真去看什么。
如今她既要替他清理伤口,自然要凝神去瞧,展萧身上那些伤痕,便清楚地映入她双眼之中。
有长有短,有宽有窄。
各样伤口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就好像是好好的一个人,被“瓜分”了一般。
李忘舒手抖了一下,原本预备擦拭伤口的布子掉在了展萧身上。
她知展萧是武将,却没想到殿前司的一个校尉,可以有这么多可怖的伤口。
他既武功卓著,连西岐的大将都不是他的对手,又怎么会受这么多伤?况且,殿前司步兵营的校尉而已,大宁虽内忧外患,可已有几年没有真刀真枪同西岐打过了,他的这些伤又是因为什么?
难道……她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展萧甚至不只殿前司校尉这一个身份……
咚咚——
敲门声传来,李忘舒惊了一下,连忙平复呼吸问道:“是谁?”
外面传来一个和蔼的声音:“姑娘睡了不曾?我瞧姑娘还亮着灯,要不要帮忙?”
作者有话说:
方靖扬:感谢姐姐姐夫送的功劳一份……
*
万字肥章掉落,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