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公主和侍卫私奔了

第26章 以身作饵

倘若以前有人说展萧会有心软的一日, 他一定不屑一顾。

入鉴察司第一件事便是摒除杂念,一心只为了任务。一个合格的暗卫,不该有太多个人感情, 更不该让那些感情左右自己的任何决定。

展萧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所以他亲眼见到为完成任务认识的“兄弟”被刺杀在自己面前, 却能为保大局而隐匿行踪,到最后也没有出手相救。

所以他为收集证据,见到有世家纨绔玩弄婢女以至出了不只一件人命官司,却从未想过救那些可怜女子脱离苦海。他要的是证据, 拿证据就是。

他在鉴察司十几年, 见了太多生离死别, 甚至为了审问消息,死在他手底下的人都不知凡几。

可李忘舒和他不一样。

她赤诚、有情义, 甚至有时候单纯得有点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敢逃婚的福微公主。

但也正因如此, 她有时候不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倒好像是普普通通一个及笄不多久的姑娘。

她活得真实,活得热烈。

展萧很难想象这短短半月,他怎么对李忘舒会有那么多的感觉,可那些感觉鲜明地存在着,并且好像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

“微臣说过, 会送殿下, 安然到锦州。”

他回答时很平静,就像这句话是他安排好的每一句一样。

但话已出口, 他却觉得好像有什么已在一次次的妥协中改变了。

带公主离开并州,脱离鉴察司的掌控, 这本不在他与圣上、与司长的计划之中。

李忘舒终于朝他笑了一下, 她擦掉眼里盈着却倔强没有掉下来的泪, 朝着小溪道:“小溪,过来,吃了东西,送你回家。”

*

永安城内阴云密布,瞧着要有一场雨来。

御书房里,律蹇泽在堂中站着,微低着头,不敢多话。

宁帝李炎有些心烦地将那折子扣上,靠在长椅上,按着眉心。

“你……”他话说了个开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最后叹了口气。

“微臣驭下不力,甘愿受罚。”律蹇泽“砰”地跪下,倒让宁帝一愣。

李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将他扶起来:“你快起来,你在这给朕跪三天三夜,又有何用?”

李炎不住摇头:“朕也是奇怪,那展萧不是鉴察司里最厉害的吗?怎么会毫无踪影呢?连你都不知道他去哪?”

“方指挥使将阵仗铺得太大,展萧想带走公主,就不能出动太多鉴察司的人,以免被禁军认出来,他为了不被方指挥使发现,只能连臣也瞒着。”

“那你还有方法联系他吗?”李炎又问。

律蹇泽摇头:“他的追踪之术天下无人能敌,自然若要躲起来,谁也别想找到他。”

“那朕的帝令怎么办?和你的人一起埋到地底下吗!”

“圣上稍安勿躁,小心龙体。微臣以为,此事未到绝路,如今只是展萧领着公主离开,既然我们知道公主要到锦州,只要在路上埋伏,等待展萧与我们联系即可。”

“埋伏?怎么埋伏?”

律蹇泽看向放在御书房内的大宁疆域图:“公主若要去锦州,有八成的可能,要从兖州走,取道豫州,再南下,这条路上,只要微臣多安排人手,即使展萧不同我们联系,那微臣的人也有九成把握,能看到他。”

“你不是说,这个展萧躲藏起来无人能找到吗?”

“躲藏起来自然是这样,但他带着公主,又是要行路,这就不叫‘躲藏’。”

李炎想想也是,那李忘舒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如今只怕被展萧骗得团团转。到时不管是兖州还是豫州,只要出现他们的踪影,那就好说。

“你还是交代下去,莫要轻举妄动。如今只有福微知道帝令在何处,还是同朕之前所说,能让她领着我们找到帝令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现身把人抓回来。”

“圣上放心,微臣明白。”律蹇泽躬身行礼。

窗外一道惊雷闪过,紧接着便是大雨倾盆。

*

“明日兴许要下雨,殿下记得拿着把伞。”展萧站在破窗边,看着外头晦暗天色。

“你还会观天相?”李忘舒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

油纸伞在金田县这样的小地方,算是贵重东西,只有家里有些家底的人才能用得上,这是特地买来给李忘舒用,用以吸引那些流氓混混的。

他们今日从金田县的西头走到东头,再走不远,走到金田县的东边边缘,就是小溪的家。

也正如这小姑娘今日所说,这条路上果然有不少神色不太对劲的流民。他们几人聚作一堆,当地的百姓避之不及。

这处破屋是展萧找了许久,向一户当地人家“借”来的,幸好金田县没有银庄,却有当铺,他偷偷当了一件李忘舒之前给的首饰,手头才宽裕许多。

否则今日,他们只怕真要成了流民。展萧自己倒是好说,他只担心李忘舒的安全。

“出门在外,总要懂一点。”展萧看着窗外,应了一声。

李忘舒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太累,早早睡下的小溪:“你今日找到那条路,真的能到小溪家吗?”

“放心,肯定能到,倒是你……”

“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等着你说的时辰再出门。反正本来也要引那些人出手,若他们不为所动,我倒不好调查了。”

“当真要冒险吗?”

“你不是说会送我安然到锦州吗?那我算冒什么险?”

她说出这话时倒是很轻松,一点都不像马上要过一个生死难关。

展萧还是不很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冒险去救人,但他后来倒是自己想通了。

他要得到李忘舒的信任,就要先信李忘舒,她要做什么,就帮她做,这样她才有可能将帝令的事情告知于他。

李忘舒不知道他心里还拐了这么多道弯,看他神情严肃,便拍了他一下:“你不会要失信于我吧?”

展萧看向她,有点意外她竟然会在他面前真的放松下来:“我……我不会。”

“要是果真不会就好了……”她低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展萧问。

可他其实听见了,不只听见,他的心还猛地跳了一下,就好像被人给看穿了一般。

“没什么,不过我好像真的病了。”

“病了?”

李忘舒抬手挠了挠胳膊:“在并州的时候你说我起了疹子,不方便见人,我现在倒是真起了疹子。呀!”

李忘舒突然抬手捂住嘴:“我不会过了病气给你和小溪吧?”

“什么疹子,让我瞧瞧。”展萧神情一凛,帝令下落未明,李忘舒可不能现在就死。

“你干什么……”他过来拉她胳膊,李忘舒本能便要躲开。

奈何展萧的力气可比她大得多,两下便被人扯了过去,将袖子撸了起来。

“展萧,你这样于礼不合!”

“礼重要还是命重要?”他低头看向李忘舒的胳膊。

一截小臂玉藕一般,可这会上头却有星星点点几个红疹子。

“疼吗?”

“没听说你还是郎中呀。”

“身上可有这些?”展萧又问。

李忘舒忙将自己的胳膊抽回来:“你干什么?我警告你,你若敢对我做什么,我就带着帝令秘密一起死,到时候你也活不成。”

“殿下不该拿帝令威胁微臣,微臣又不要帝令。”

李忘舒微顿,她这句话实是借机试探,展萧的应对倒是没有不妥,难道他立誓真的没有问题,是她经了舒家的事情想多了吗?

“瞧着像是穿不惯这样的麻布衣裳。”

“什么意思?”

“殿下在宫里,应该是绫罗绸缎,量体裁衣吧?”

李忘舒点头:“我虽然不得父皇喜欢,但皇后娘娘为了贤良的名声,倒不会太亏待我。虽不如福乐妹妹穿的衣服多、漂亮,但摸着应该也都是好料子。”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现在穿着的绛色布衣:“这样的衣服,若非你买来,我见都没见过。”

“这就对了,麻布粗糙,殿下的身体兴许受不了,是我考虑不周了。”

“哪有那么多说法?只要不是生病了就行。我既然决定逃,自然也想到兴许会有这样的问题。”

见他忽然弯唇笑了一下,李忘舒不解:“你笑什么?”

“离开永安那日,殿下还不爱坐在地上,还得微臣做把‘椅子’,如今倒是不嫌弃粗布葛衣、荆钗布裙了。”

李忘舒倒让他说得不好意思了。

她将视线偏到一边去:“你不是不爱说话吗,怎么还油嘴滑舌起来。”

见她转往小溪那边去了,展萧也没再接着说下去。

他瞧着李忘舒走到小溪身边坐下,不知怎么,竟从这破草屋里一隅“风景”,瞧出了“温馨”二字来。

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假如他不在鉴察司,不需要给皇室卖命,会不会也像那些市井百姓一样,娶妻生子、柴米油盐。

可他又转念一想,若是不在鉴察司,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莫说娶妻生子,只怕连个坟茔都难有,最后不过乱葬岗上,野狗分食。

*

“殿下,这么大的雨还要出去呀?”

承乐宫内,缀玉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这场雨来得急,却不像是一会要停的样子,如今外头都已起了水雾,这样的大雨,便是打着伞,身上也要淋湿了。

李霁娴却是换好了一身宫女衣裳,又要将斗笠蓑衣往自己身上穿。

“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去。这可是那方靖扬第一次传消息来,说他知道了长姐在何处,我若这次不去,就是失信于他,恐怕他日后就不告诉我了。”

缀玉不解:“可殿下在宫里,也帮不上福微殿下的忙啊。”

“你懂什么。”李霁娴将那斗笠戴在头上,“长姐此行,父皇与西岐人大怒,一路上肯定要对他们围追堵截。我若知道他们到了哪,便能在宫中策应,不管是劝说父皇,还是请托相熟的人帮助,总好过他们势单力孤。就像当初帮长姐收买那侍卫一样,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力。”

缀玉听得似懂非懂,却总觉得自家公主这想法有些太天真。

那圣上与西岐人斗法,她们这些女子难道还真能有作用吗?

“缀玉,你将我那些银票拿出来,从里头找一百两……还是二百两吧,我给那方靖扬带去,我这诚意给够了,不信他不帮我。”

“殿下,上回将银票都给了那个侍卫,哪还有更多银子呀。”缀玉小声道。

李霁娴动作顿了一下,方想起来自己怕长姐逃不走,刻意多给那禁军侍卫塞了好些银子,如今倒是捉襟见肘了。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已是一片漆黑,雨又大,再耽搁恐怕真赶不到了,若要碰到巡逻的禁军,也容易又生事端。

“那先欠着方靖扬吧。”她低语了一句,便似没见那倾盆大雨一般,冲进雨幕里了。

方靖扬倒是没想到,这小公主竟然真的会来。

若不是玉华门外,歪脖子树东边还有废弃的回廊,他们二人恐怕要被这大雨浇成落汤鸡。

“你看看你这从头到脚,哪像个公主。”方靖扬上下打量李霁娴已然湿透了的裙子,露出嫌弃的眼神。

李霁娴轻哼一声:“我像不像公主,与你何干?你先说得到什么消息了,我长姐去了哪?”

方靖扬伸出一只手来:“东西呢?”

“什么东西?”

“银子呀。”方靖扬提灯起来,照照李霁娴的脸,“不是公主答应我,只要我给消息,就给我银子吗?”

李霁娴撇开视线:“今日雨大,我没拿,先欠着,等之后一并给你。”

“殿下,你拿我方靖扬当猴耍呢?”

“放肆,本宫岂会骗你。”李霁娴平日里听话,但摆起公主架子倒也像那么一回事。

方靖扬摸摸鼻子,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该和她一个小姑娘计较,于是道:“那你写个欠条,我就把福微公主在哪告诉你。”

李霁娴眼睛一下亮起来:“你真的知道长姐在哪?”

方靖扬笑笑:“我是谁?我若是不知道,怎么会托人带消息,请公主出来一见?”

“那长姐在哪?”

“欠条。”方靖扬这会倒是脑子清楚了,还想着自己的银子呢。

李霁娴垂眸瞧瞧,她出来得急,又恐被人发现,哪里会带纸笔?倒是一些随身物件一直拿着,应当也能作欠条之用。

于是她想了想,倒是费劲巴拉地从衣裳里拿出一块玉来。

“你看这个行不行?”

方靖扬提起灯来,照在她手中的东西上。

一块白里泛着青的玉玦,上头雕了些简单的纹样,虽然素净,倒能瞧出走线精致,玉质也是上乘。

“这是什么?”

“这是我出生时,父皇赏赐我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你那,你总不会担心我差了你银子吧?”

方靖扬想想,这倒是,圣上赏赐之物,福乐公主总要赎回去的。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用一条消息便换个这么重要的东西委实不妥,非君子所为。

于是他也一通翻找,倒是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来。

“你这东西太过贵重,我若拿着,也得给你一个,谨防咱们二人有谁违背誓言。”

李霁娴将自己的玉玦给他,又将他那石头拿过来:“你这个是什么?”

方靖扬背着手,倒很是自豪:“我这个也是圣上赏的,是我当年救驾有功,赏赐的一对石锁。这是钥匙,锁在我的银枪上呢。”

李霁娴想这东西也是个重要物件,这下她也不怕方靖扬反悔,于是便道:“那我收下了,这会你可以告诉我长姐在哪了吧?”

方靖扬靠近了些,低声道:“福微公主殿下,这会正在兖州金田县。”

轰隆隆——

并州城上空积聚起厚厚的云层,眼看着要有一场雨。

阁楼上大开的窗子吹进带着水气的风来,言旷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展大哥让你把他们去金田的事告诉那个方小将军是为什么?”

季飞章一口将杯中酒饮进,好看的桃花眼里竟好像流露出一丝如雨雾般的柔情。

“把水搅浑,才能带着美人安心离开呀。”

“这算什么搅浑?”言旷不解。

“那宋珧一心想抢功,几次给他下绊子,展萧只怕早就想甩掉他了。”

“他没让我们告诉鉴察司,不就已经甩掉了宋佥事吗?”

季飞章摇头:“宋珧又不是傻子。律司长人在京城,没有我们的消息,就很难得知展萧的动向,可宋珧是跟到了并州的,展萧能把他甩开,福微公主可不行。他带着公主,光凭自己,可难以牵制宋珧。”

“让禁军来牵制宋佥事,不会适得其反吗?”

“方小将军年纪不大,满腔热血但是性格单纯,我告诉了他,他自然会告诉禁军,到时司长和圣上也会知道,他们就会怀疑宋珧。”

“为什么不是怀疑展大哥?”言旷更不解。

季飞章笑道:“谁让那宋珧要逞能呢?当时说的是让咱们鉴察司的人配合展萧行事,若有他的行踪,也要及时向上禀报。宋珧觉得福微公主身上有大功,自己不服,非要大包大揽,他一个佥事,下头的人汇报什么消息不得过他的手呀,他不知道的事被禁军知道了,这还不够让圣上和律司长怀疑吗?”

言旷终于恍然大悟:“展大哥这一手,是打了个时间差。等消息到了京城,他们恐怕早就离开金田了,到时禁军又晚了一步,宋佥事还会被司长猜忌,这也可谓一箭双雕?”

季飞章点点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如今套子已经做好了,就等着我们这位宋佥事进来了。”

言旷抚掌,刚要笑上一笑,忽然又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可是,这方小将军不是没脑子吗?万一他没把这事告诉禁军,反而告诉了别人呢?”

季飞章的动作顿了一下,看向窗外如墨的夜空:“大概……不会那么傻吧……”

言旷眼角抽了抽:“还好我不用办这事,这雨过了我就去金田,万一那位小将军真的‘超乎常人’,我也好随机应变,免得展大哥被困在金田。”

*

翌日,果然如展萧所言,天气阴沉。

这金田县因为灾荒缘故,已是一片荒芜萧瑟之景,如今天阴了,更是显得万分萧条,甚至都感觉不出这是初春三月。

清早展萧便已带着小溪离开了,李忘舒自己坐在这间破草屋里,等着她与展萧约定的时间到了,再出去吸引那些强抢民女之人动手。

天光晦暗,照进这小屋子里便更昏暗了些。她手里拿着那把油纸伞,倒像是那日离开并州时一样紧张。

救人这件事,说起来倒容易,但真要把人救出来,实则困难。

她只听小溪说过有很多姑娘都被关在一起,却不知前因后果,这等情况之下,实是以身犯险。

可她昨夜做梦都想起了前世在西岐的日子,既得知了这样的事情,让她狠心离开,她又难安。

思绪纷乱,李忘舒也不知此刻自己的选择到底对还是不对,她于是起身,想打开那扇破窗透透气。

谁知刚站起来,便听得一阵巨大的敲门声传来。

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发出一声脆响,李忘舒捏紧了手里油纸伞的伞柄,想起展萧昨日的话。

那些人是故意让他们救了小溪的,为的就是她这条“大鱼”,难道他们要做的,比展萧所猜测的还要大胆?

“什么人?”李忘舒推开门,朝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制院门朗声道。

“好嫂子,讨口水喝。”

外头人的声音听起来油嘴滑舌,只怕是因为昨日她与展萧假扮夫妻,才让这些人改口称她一句“嫂子”。

李忘舒定了定神,知道机会提前来了,于是将那油纸伞放到了屋内窗边,朝院门走去:“家里没水,到别处讨去。”

“别呀,一口水而已,美人不会这么小气吧。”

“砰”的一声,那木制的院门被人一脚踹开,出现在门外的人,正是昨日那几个追着小溪跑的流氓。

“大哥,你瞧,果然是个大美人。”那精瘦小子指着李忘舒,狗腿一般同他们“老大”说道。

今日李忘舒没有掩饰,单站在那,通身气度已与寻常贫民女子不同。兼之她本就生得精致,让那些没见过什么市面的混混一个个都看直了眼。

李忘舒觉得恶心,可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便只是冷脸瞧着,没有作声。

“昨日已经见过了,就不多介绍了。现在你夫婿不在,美人是想自己走,还是受些皮肉苦再走?”

李忘舒冷笑一声,抄起手边的一块石头便朝他们扔过去:“光天化日如此大胆,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那领头一个躲过她石头,倒也没让她失望,当即就下令:“小美人脾气倒是火爆,兄弟们上,打晕了把人带走!”

*

送小溪回家这件事对展萧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他实际上是在比和李忘舒约定好的时辰更早一会回来的。

只是为引蛇出洞,他不好暴露,于是便坐在后墙上一直朝院内看着。

天气阴沉,远处已隐隐响起雷声,只是这小院内却是寂静无声,许久也不见李忘舒出来。

展萧以为她累了,便想着再多等一会,只是那院门被风吹得突然传来“嘎吱”一声,倒让他心思一紧。

他走时自然是将门关好的,这小院虽破,但木门倒也能用,不至于像这般……

思及此,展萧连忙从后墙上跳下来,几步便跑到那大门前。

他不过轻轻碰了一下,那扇已经坏掉的木门便“砰”的一声倒了下来。

这是门坏了之后被人立在这里迷惑人的!

展萧已知情况有变,立马回身往屋内跑去,但见草屋门上的门闩也已损坏,待垂眸细看,才见屋门口土石已然被翻开。

他推门进去,屋内早已没有李忘舒的身影,但陈设却没有变动,只有昨日他交给李忘舒的那把油纸伞,并没有被带走,而是好好地放在窗边。

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人是从院子里被带走的;油纸伞好好留下了,说明李忘舒是自己走的,这才故意留了信物给他;而院内的痕迹被打扫过,说明对方走得不急,李忘舒应该没有挣扎太多。

展萧站在门口,眉心紧皱。

他想过金田县这些流民仗着地方小无人管辖,所以无法无天,却没想到这些人竟敢青天白日下入户抢人。

这金田县虽不像并州、兖州城有气派的府衙,可也该有县令文书,难道这些人一点都不管吗?

还是这些流民不过是障眼法,他们背后隐藏着更深的势力……

轰隆隆——

屋外传来隆隆雷声,预示着大雨已然要降临。

展萧回身看向屋外,外头已然起风,还没来得及长出绿叶的树木被吹得乱摇。

“春雨贵如油”,春日里这般打雷下雨来得极不寻常,正如这些胆大包天的流民出现在金田县一般。

有一瞬间,展萧忽然有些后悔答应了李忘舒掺和进这件事里。

可诚如李忘舒所言,让她就这么走了,恐怕她到了锦州都会于心难安。

他要让李忘舒完全地信任他,让她能放心地交出帝令的秘密,就绝不能在她心中留下任何一丝芥蒂。

展萧攥了攥拳,将背上背着的斗笠提起来戴在头上,而后冲进了雨前的疾风之中。

金田县也就这么大点地方,他在永安找人都从未失手,更遑论一个小小金田县。

雷声将近,雨也跟着来了。

豆大的雨打在房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坠下的雨线仿佛给屋舍蒙上一层水做的帘子,哗啦啦的水声就在这帘子底下四处“飞溅”。

李忘舒是听见雨声醒来的。

她本就不会武功,又在宫里长大,哪能是那么多男人的对手?被人打晕之后便彻底没了知觉,此刻醒时还觉得后颈有些疼痛。

她睁开眼,觉得这屋子有些暗,适应了一会,才瞧见不远处点了一盏豆大的灯。

她揉了揉脑袋,从地上爬起来,这才瞧见屋子里不是只有她自己,还有五六个姑娘,聚在一堆坐在角落中,都有些害怕地看着她。

“我……”她咳了两声,才觉得嗓子里那股腥甜味道下去了些,“我这是在哪?”

她是问那几个姑娘的,可那些姑娘却三两个抱在一起,只是害怕地看着她,没人回答。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确认自己没有断胳膊断腿,这才坐正了,低声道:“我和你们一样,是被抓来的,你们知道这是哪吗?”

那些女孩子不知经历过什么事,脸上胳膊上几乎都有伤,她们看着李忘舒,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却不回答,只是摇头。

李忘舒觉得事情好像比她所想更为复杂,她正要再想想其他办法与这些女孩子交流,便见其中一个姑娘突然瞪大眼睛,剧烈地朝她摇头。

其他女孩子也惊恐地看着这间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户,越发缩紧在一处。

李忘舒慌忙扭头看去,还没看清什么,只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

她脑子空白了一瞬,身体倒是反应很快,就地躺了下去。

门开了,屋外的水气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泥土的味道。

仿佛是有人踏着雨进来,李忘舒躺在地上,能听见来人身上的水滴在地上发出的一点轻微声响。

“吃饭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他话音落了,便听见陶器碰撞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些细琐声响,李忘舒猜测大约是那些姑娘在拿饭吃。

她闭着眼睛,但能感到有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大约是俯身下来看她,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她醒了吗?”那人问。

李忘舒一动不动,只能祈祷这几个胆小的女孩子能帮她一把。

无人回答,连那吃饭的细琐声音也小了许多。

“我问你们,她醒了吗!”那人又问了一遍,声音大了许多,更凶了许多。

“没,没……”大概是其中一个胆大一些的姑娘,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来。

李忘舒心内默默舒了口气,只觉那男子又看了一会,便也没有再试探她。

“好好吃饭,若是瘦了,老爷不喜欢,你们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那些没有好日子过的人,都经历了什么,你们应该也见过了吧?”

这是威胁,猖狂的威胁。

这些女孩子在他的话里好像只是一个物件,一个待价而沽的物件。

“吃吧,吃得饱些。”那人似乎很满意这些“物件”的表现,拍了拍手之后,便又踩着水气离开了。

听见门落锁的声音,李忘舒才敢睁开眼睛,又等了一会,没再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她才坐起身来。

转过头,便见那几个女孩子正在吃着东西,见她坐起来,都抬起头来看向她。

李忘舒此时才看清,她们吃的哪算是饭,不过是些糊糊一样的汤,并一块瞧着就不怎么样的饼子。

她自打离开永安便与展萧一道,说是吃了些苦头,但如今看来,展萧给她准备的,好歹能算餐饭,这些东西连宫里丫鬟吃的都不如。

“你们就吃这个吗?”李忘舒看着这些姑娘,也不过与她差不多的年纪,却蓬头垢面,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

罔她前世觉得自己在西岐吃了苦,如今看来,她在西岐,好歹到死的时候都有件完整衣裳。

“你是外乡人吧?”那几个姑娘里胆子比较大的那个看着李忘舒没动作,便开口问道。

李忘舒有些惊讶,点点头:“昨日才到的金田县。”

“这里就是虎狼窝,来了就出不去了,多少吃点吧。”

“你们都是被抓来这里的吗?我叫展柔,你们可以叫我小柔,我家里人也跟着我一起来,定能救我出去,也能救你们出去。”

“救?你家人不被那些人杀了都是好的。”那姑娘说着,眼睛都红了。

旁边几个姑娘听见她这句话,也都不吃了,一个个垂着眼帘,有瞧着年纪小些的,已然掉下泪珠子来。

“为什么?难道他们连官府都不怕?”李忘舒不解。

“小柔姑娘,瞧你生得细皮嫩肉,估计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这里这些人比外头的山匪还要厉害。他们抓了女子,都要发卖到烟花柳巷,从去岁他们来了这,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哪见人管过?”

“怎么会这样?那府衙呢,就没人抓他们吗?”

“抓?”另一个姑娘摇头,“他们背后不知道有什么大靠山,之前有位姐姐长得漂亮被瞧上了,出了人命,都没人来这里把他们抓了。”

李忘舒想过小溪所说不是全貌,却没想到这金田县内发生的事情,竟远出她所料的复杂。

而且她到了此处,根本没有看到过小溪所说的那样栅栏的监牢,可见展萧猜得不错,小溪就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诱饵。

她心里忽地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来,难道这些人早知她的身份,是李炎安排的吗?

“小柔姑娘,吃点东西吧。”

感觉胳膊被人碰了碰,李忘舒循声看去,只见是那位胆子大些的姑娘,将一块饼递到她面前。

“我不饿,你吃吧。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在家排行老二,家里人都叫我二姑娘,你也叫我这个吧。”二姑娘说道。

李忘舒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女孩子便连名字都没有,排行第二,便叫二姑娘。在他们眼里,姑娘们到底算是什么呢?

“我爹娘没文化,家里也只有我两个兄弟,是请村子里的秀才起的名字。去岁收成不好,交不上粮,他们怕被官府抓了,带着我两个兄弟趁着晚上跑了。我就被留了下来,本来想到县里看看能不能找个活计,结果倒这么被抓了。”

“你没想过跑吗?”李忘舒问。

二姑娘摇头:“外头瞧着没人,实际上走不出十步就有人日夜守着,之前要跑的,被打断了腿,怕是活不长了。”

其他女孩子都垂着头,听见二姑娘说起之前的事,脸上便流露几分害怕。

李忘舒皱眉:“那就在这,会如何呢?方才他说‘老爷喜欢’,这个‘老爷’是谁?”

姑娘们都摇摇头。

二姑娘叹了口气:“不知道会去哪,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烟花柳巷,要做见不得人的生意。”

“听他的意思,我们过不久就要从这离开?”

“按照之前人的说法,最早明日,最晚也不过后日了,到时应该会有人来将我们打晕了都带走。”

李忘舒只以为是那些市井流民贪图女人,这才行强抢之事,如今看来,这金田县表面遭了灾,内里倒是“生意红火”。

“小柔姑娘,瞧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大抵吃不惯这些,但多少吃点吧。在这跑也跑不了,吃饱了上路,总比做个饿死鬼强。”

二姑娘说着,又狠狠咬了一口饼,仿佛要把那难吃的饼咬成碎渣。

雨还在下,天色暗了下来,水雾蒙在整个金田县上空,似乎要将这个小小的县城全都隐藏起来。

大雨冲刷着街道、房屋,道路上空无一人,便连稍富贵些的人家门前挂着的灯笼都被浇灭了。

黑暗,带来了一片死寂。

而在这金田县东头的不起眼小院内,却是有三间房都映出光亮来。

展萧站在这小院对面的破庙屋顶,看着眼前的灯光。

雨沿着他的斗笠连缀而下,似乎要将他周身都包裹起来。

蓑衣上滚落的水珠,不受控制地跌落在他脚边,溅起,落在他已然湿透了的鞋面上。

好在,他赶在大雨彻底将所有的污秽痕迹都洗刷干净之前,找到了这处院落。

这世上他的追踪之能无人能敌,他能确信,李忘舒就在这个小小院落其中一间屋子里。

如果不是李忘舒的交代,他此刻定然杀入其中将人救走。

流民而已,不成体系,根本拦不住他。

但他站在那里看了良久,终究还是在那房顶之上坐了下来。

他好像感觉不到大雨一般,旁人遇到这样的大水,避之不及,他却闲适自若,似乎他那已经湿透的衣裳不沾分毫雨水。

他自怀中拿出一个火折子一样的东西,却又比寻常火折子精细得多。

那是鉴察司特制的玩意,为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点燃。

摇曳得仿佛随时都要熄灭的火光照出豆大的亮来,他另一手自腰间拿出一张被湿了一半的纸条,借着那一点光亮看清上面的字迹。

“已将至。”

是言旷的字,看来他交代给季飞章的事情,已经成功了。

作者有话说:

展萧和李忘舒——一人八百个心眼疯狂算计

方靖扬和李霁娴——俩人用一个心眼绝世大聪明

言旷:真是稳妥,太稳妥了呀!

季飞章:没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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