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误

四五、思故园,且待春雷第一声



在所有该离开的人都离开之后,我的生活,终于又恢复了该有的宁静。

“娘,无聊死了!”贤妮百无聊赖地靠在我的肩头,懒懒地抱怨着。

她一个小孩子都懂得无聊的滋味,我又岂能不懂?

虽然我素来向往平静无波的生活,但是很显然,今时今日,还远远未到我们母女可以安闲度日的时候。

当此乱世,如何能安呢?即使是在这个小小的沛县,局势不是也仍然波涛暗涌吗?

天下未定,这沛县便是名义上已然有主,也是绝对不可能自蹈于这纷飞的战火之外的。

而我们此时居住的这个小小的县衙后院,正是这沛县目前所有风暴的中心啊!越是靠近风暴中心的地方,越是看上去风平浪静。这一点,只怕连小小的贤妮,也已经感觉到了呢!

若非如此,她本是一个既喜欢热闹,也耐得住寂寞的孩子,为什么在她父亲离开的这些日子,却偏偏三番五次抱怨无聊呢?

是心中隐隐的不安,让她在这处极为舒适的大宅之中,如坐针毡了吧?

“我也觉得快要无聊死了!走吧,丫头,看看你爷爷去。”我轻轻地拽起她的小手,带着她一同站了起来。

小丫头皱了皱眉头,不声不响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谁知未等出门,竟远远看到她爷爷扶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我不由得心下暗叹:这样虚假的平静,果然是连一个人都骗不过去呢!

迎了她爷爷进来,贤妮的情绪依然有些低落,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爷爷长长短短地叹息了不知多少声之后,终于皱着眉头开了口:“我想……我还是搬回家去住比较好,这个地方,我住不惯……”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个地方,换了谁都住不惯。云伯伯一家死的死、逃的逃,他家的那些护院、家丁、奴婢们,自然也是风流云散而去,这处宅子,早已空空落落的不成样子了。前些日子当家的和他的朋友、谋士、手下人们,乱糟糟地在这里住着,自然不会觉得清冷;但是如今,能用得着的人他已全部带走了,用不着的,我又嫌碍事,基本都遣散了,所以这宅中,难免便会有一些萧疏和荒凉了。

只有老弱妇孺住在这里,在这个乱得不能再乱的乱世之中,怎么可能心安呢?

“其实,我和贤妮也住不惯。方才正想着要去和您商量这件事,想不到爹也是这样想的。这处

宅子虽然大,到底不如咱刘庄的破屋住得舒坦呢!贤妮有空去帮你爷爷收拾一下东西吧,咱们明日就搬回去!”我浅笑着开口应道。

此心安处,方是吾乡。这个地方,完全无法给我以家的感觉,我又何苦委屈自己死守着这处宅子?

更何况,即使死守下去,到最后也未必便能成了自己的啊。

天下未定,是非成败,还都有待商榷呢!

我猜,公公此时心里的不安,只怕更胜我百倍吧?老人家一生只认耕田种地是人生正业,这谋夺天下的事,他只怕是想都不敢想的吧?恐怕在他的眼中,他的最不务正业的三儿子如今正在做的事,只不过是在给他和所有的家人找一场炒家灭门的惨祸吧?

这些日子,还不知老人家私底下,是如何的胆战心惊呢!

既然参与了这场以天下人生命为赌注的争夺,无论日后成败如何,我们的小家,都已经注定了不可能再平静下去,这一点,公公有没有意识到呢?他此刻强求一份安宁,回到刘庄去安安分分地过一个普通庄稼人的日子,真的就能避开这铺天盖地的血腥了么?

说真的,我完全不知道,争天下的人,究竟是想要什么呢!难道辛苦一生,再搭上全家人的安危、全天下人的平静,就只为换得站到最高处时的那一瞬间的荣耀么?

男人的心,真的很让人捉摸不透呢!是谁说女人心海底针的?明明男人的才是!

怔忡之间,肩膀忽然被重重地拍了两下,我便知又是贤妮这小丫头开始促狭了、

“娘,你如今似乎每时每刻都在走神呢!爷爷面前,你也不知道收敛着点,你失礼了,该打!”果然,见我回神,这丫头俏生生地跑回了她爷爷身旁,板着小脸装作小大人模样教训我。

我慌忙起身笑道:“确实失礼了,不过,你爷爷便是要打我,也不会让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家伙来动手的!”

公公拍拍贤妮的小脑袋,笑呵呵道:“这孩子越来越调皮了!我方才说,你和贤妮肯一块儿回家最好,这个地方虽然住得好,到底不是咱们的家,身子舒坦了,心里还是不舒坦,什么也都是白搭啊。”

我只得垂首应道:“爹说的是呢,住在这里,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由贤妮扶着,慢慢地回到上房去了。

目送着他们走远了,我怔怔地出了半日神,也只得着手收拾随身物件了。前几日为着省心,将丫头

小厮们都遣散了,如今这么点小事也只得自己动手了。

不过,对付这些死的物件,总比对付那些小丫头们的小心眼小心计来得省心些呢!我并不觉得遣散下人有什么不对,树大招风,这本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吧。

从明日开始,便要回去那个小小的村落,重新去过那样平淡却温暖的农人生活了呢。想着想着,心下竟不由得微微有些雀跃起来。

数年未归,那村子是否依然如旧?那几间小小的草房、那几株疏疏落落的树木,是否仍是昔年那般模样?

村子里的人,是否仍然是昔年的样子?大嫂是否愈加苍老?信子、辟非、濞儿那些孩子,这几年里是否早已长大?

还有那个昔年里求着我帮她拯救“陷入迷途”的儿子的六婶子,如今是否健旺如昔?她的儿子,如今可是仍旧死心塌地地跟随在沛公身旁,充当他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呢!

只怕那个朴实的老人,也会像我的公公一样,满心惶惑,时时担忧大祸临头吧?

事到如今,所谓命运,已经渐渐脱离了人们能够预想的轨道。沛县许许多多的人,已经再不会像从前一样,只懂得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这一场豪赌,不成功,便成仁。前方的男儿们时时枕戈待旦,在沙场之中浴血追逐他们的梦想,而留守家中的我们,却只能数着日子,焦急地等着他们的消息,同时也等着,对我们命运的最后宣判。

他们胜了,我们便会鸡犬升天,拥有无尽的荣耀和富贵;反之,我们则会跟着他们一起坠入地狱,沦为别人的阶下囚,或者,战利品。

但是无论结果怎样,我们的平静,都不会维持很长时间了。

从明日开始,静静享受人生之中最后的平静吧!哪怕这平静的背后仍是汹涌的波涛,相对于今后可能到来的疾风骤雨,它也已经显得万分难能可贵了。

此时此刻,除了等待,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呢!

这种感觉,似乎有些糟糕。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中,这总不会是一件十分令人愉快的事,何况,还是掌握在自己原本并不十分喜欢的人手中呢。

如果有朝一日,我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一定不会再轻易将它假手于人,谁都不行!

我似乎隐隐觉得,那一日,并不是不可能到来的。与公公一心等着死神宣判的态度不同,我要等的,是未来的希望。

而所谓希望,并不遥远,不是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