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131章 铮铮夜交锋

天未大亮,禁军统领于玄奕便到上斋殿,打开了那封了两年的大门,奉命放出被禁足的皇子,萧楚玉。

玉玉一身青衫,抬腿走下廊檐。举目四望,耀眼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漏下几丝光线,恰好打在他清隽的脸上,眯起眼,用力呼吸了一口,轻声问道:“于将军,父皇无碍吧?”

“无碍,恭喜殿下。”于玄奕乖觉地向玉玉拱手行礼,“太医令说陛下只是劳累过度,歇息一阵就好,但病中有血亲在身边照顾,心头畅快了病就好得快些,因此请求皇上放您出来伴驾侍疾。”

“如此,多谢太医令大人了。”玉玉微微颔首,朝殿外大踏步走去。

内侍、守卫、禁军重重把关,萧景明发疯病倒的事一丝风声都没有透露出去。寝殿内,萧景明躺在龙**,林晨跪在床前,手持一个精致的小铜炉,正在为萧景明熏蒸。浓重的烟雾从铜炉孔里飘出来,满殿皆是清苦的药味。

几名内侍正在打扫翻倒的仙鹤鼎炉,褐色香灰被收拢聚到渣斗里,很快便运出了大殿。

玉玉眉头紧蹙,满脸担忧,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走进去,“噗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床前,“砰砰砰”重重朝萧景明叩头,大声道:“不孝子萧楚玉,拜见父皇!父皇龙体欠安,儿臣心如火灼,父皇……”说着哽咽起来,伏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伤心至极。

萧景明睁眼看着地上匍匐的儿子,两年未见,他长高了许多。萧景明冷声道:“逆子,你当真知错?”

“儿臣知错!”玉玉以额触地,声泪俱下,“儿臣鬼迷心窍,忤逆冲撞父皇,罪该万死!这两年儿臣日日夜夜懊悔无极,每念及父皇的慈爱,更是恨不得自戕谢父皇恩德。”

他抽泣着,低垂着头衣袖拭泪:“儿臣日日焚香祷告,乞求有生之年能再见父皇天颜,聆听父皇教诲,便死也无憾了!”

萧景明望着他颤抖的脊背,心头疑惑:“这还是两年前那单纯愚笨的孩子吗?”玉玉的话真假不论,却是条理清晰,字字句句直戳老父亲的心。

“抬起头来。”萧景明声音依旧冷淡。

玉玉这才缓缓抬头,俊美的眼哭得通红,可怜巴巴地望着萧景明,湿漉漉怯生生,透着想要亲近萧景明、又不敢上前的渴望。

“你长大了。”萧景明心头一颤,眼前这张脸,隐约透着他母亲的影子。瞬间忆起当年习了天阙密卷,自己不能人事却拿她发泄的过往。萧景明心头有些愧疚,言语也忍不住柔和些。

“父皇,儿臣十八岁了。”玉玉见萧景明神色稍变,立即提起衣摆,跪着快速朝床边挪去,乖巧地凑到萧景明面前,一双眼睛可怜又亲热地凝望着他,半分害怕和嫌弃也没有。

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儿子,萧景明心稍慰:“朕为何将你禁足上斋殿,你可知晓?”

“儿臣知道!父皇用心良苦,希望儿臣能用心苦读。”玉玉乖巧地望着萧景明。

“嗯。”萧景明看着他,“上斋殿藏书万册,你读了多少?”

玉玉连忙道:“父皇尽管抽问,经史子集,儿臣都略有涉猎。”

萧景明打量着他,神情还是冰冷,半晌才道:“狂妄,学海无涯,需时时自省,不可骄傲自满。”

没被抽问,却被说了一顿,玉玉满脸期待瞬间变成委顿,低头垂目:“儿臣谨记。”随即抬眼关切地望着他,“父皇,您的病真的不要紧吗?”

“无妨。歇息就好。”萧景明疲惫地闭上眼睛。

“殿下放心,待老臣熏完这药,皇上便会精神大好。”太医令接口道。

“既然出来了,便住回东凌阁。”萧景明声音依旧冷淡,“读书之法,在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光阴如电,转身即逝,不可堕怠。”

“是。”玉玉低头叩首,无人看见他紧贴地板的脸,挂着阴毒和意味深长的笑。

出了寝殿,避着人的角落里,玉玉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伸手轻拍林晨肩膀:“辛苦林大人了。”

林晨则一脸漠然,从怀中掏出一包香灰递给玉玉:“老臣去得早,及时将朝颜香灰取出来了。”

玉玉微微一笑,并没有伸手去接:“林大人做事我放心。番邦进贡的朝颜,药力果然不凡,只需丁点便能致幻。还请林大人再帮我取一些。”

林晨闻言“噗通”一声跪下,冲玉玉直叩头:“殿下饶命~老臣师从杏林,本该悬壶济世,却帮着殿下做下杀孽,已然是伤天害理,如今殿下却要伤害皇上,老臣万死不敢从命!”

玉玉瞥了一眼他不断颤抖的后背,眼神阴毒,语气令人不寒而栗:“林大人何出此言。我与父皇父子情深,我又怎会害他?父皇最近太操劳,我拿这药是为让他能睡得安稳些。您放心,以后不会再让您亲自焚香了。”

“恕老臣难以从命。”林晨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道,“过往的罪孽是我们二人鬼迷心窍,从今以后,老臣和太傅不会再助纣为虐,您要么直接向皇上揭发我们。”

玉玉一双俊美的眼眸细细扫过眼前皱皮老者,嘴角扯出一抹笑,凑到林晨耳边,犹如吐信毒蛇般轻言细语:“不急,林大人会改主意的。”说完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经太医令熏药后,到夜间萧景明便精神大好。他坐在殿内,赶走了所有内侍,小心翼翼取出那本手札细细研究起来。刚翻看了两页,忽然听到房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屋顶有人!

萧景明本欲唤护卫,随即心念一转,将手札置于案头,抬头望着屋顶,脸上露出傲然的神情。他抬腿走出大殿,纵身一跃,黑靴轻巧落于屋顶。

夜黑风高,残云遮月,苍穹上黑云沉沉,深远而浩莽。京中万家灯火灭,只有远处欢场还有些许微光。一个高大的黑影犹如鬼魅般立于飞檐上,夜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不看面容,只凭身形,萧景明便认出此人是谁。

他立于莫远歌对面,矮小的身躯丝毫不因对方的高大而气势稍弱。背着双手,傲然凝视对面的人,冷声道:“大胆刁民,夜闯禁宫,有何图谋?”

莫远歌抱着双臂蔑然看着他:“皇帝陛下,我代邬先生和死在天阙城的数万冤魂,问君安好。”

“哼。”萧景明不屑冷哼,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朕还以为他死了,这老东西果然狡诈。看样子,你什么都知道了。”

“不错。”莫远歌道,“草民九死一生,终还是活了下来,陛下是不是特别失望?”

“废话少说。”萧景明侧身睥睨着黑暗,“说吧,你意欲何为?”

莫远歌用手扇了扇眼前空气,皱眉道:“这皇宫透着一股霉臭味,令人闻之欲呕,你这躲在腐朽处的老鼠,也该见见天光了。”

“哼!就凭你?”萧景明不屑一笑,“低贱的蝼蚁,竟想与天比高!蚍蜉撼树,简直狂妄!”

莫远歌哂笑:“既然你自比是天,那我问你,子民犯法,以皇法论处;天子犯法,该当何罪?”

“无罪。”萧景明回得正义凛然,“普天之下,万物如尘皆为蝼蚁,唯有朕乃真龙天子!”

“萧景明,你真是失心疯了。”听着这么不讲理的狂悖之言,莫远歌哑然失笑,“俨然忘了你当初如何伤天害理,丧尽天良,踩着北梁子民的尸堆爬上那位置,身背着几万无辜亡魂,你晚上不做噩梦吗?”

这话直刺萧景明心头,昨夜文治殿群鬼乱舞赫然眼前。心头一哆嗦,后背恶寒,嘴上却冷笑道:“哼!朕手下亡魂无数,要索命,也轮不到这群蝼蚁!自古成王败寇,哪个上位者不是踩着尸骨堆爬上去的?朕是杀了数万人,可朕也救了数万万北梁子民的性命!若非如此,他们早被邻国铁蹄践踏!你们这群蝼蚁,何来如今太平盛世可享?”

萧景明满眼疯狂,张开双臂道:“为君者,便是要权衡利弊。杀一人可救百人,朕便会毫不犹疑地杀之!这便是帝王之道,为君之道!”

“谬论!”莫远歌大怒,“那一人所犯何错,凭什么就要被牺牲掉?”

“因为他弱!”萧景明森然一笑,“弱,便该死!”

屋顶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守卫。身着寒甲、手持长枪的侍卫纷纷汇聚到文治殿前,侍卫首领仰头望着屋顶对战的二人,厉声喝道:“大胆逆贼,竟敢擅闯禁宫,拿下!”

莫远歌瞥了下面的黑压压的侍卫一眼,眼中凶光暴起,似有燃烧熊熊的火焰,龙吟刀被极其强劲的内力一催,寒白的刀身瞬间血红,犹如烧起来了一般,划开气流,刀身双龙戏珠的震得空气“嗡嗡”作响,急速砍向萧景明。

一片惊呼声中,萧景明竟直接横臂格挡,只听“当”一声,刀身斩在他胳膊上,竟似斩在钢铁上一般,瞬间激起一片火花。萧景明胳膊毫发无损,却硬生生被那一刀砍得倒退四五步,脚后所到之处,瓦片尽碎。

莫远歌不等他站稳,纵身暴起一跃,双腿猛地踹向萧景明胸口。萧景明这些年何曾遇到过这般强劲的对手,避无可避只得双臂横在胸前格挡。

“呯”一声巨响,黑暗中只见萧景明瘦小的身躯倒飞数丈远,“啪啪啪”屋顶瓦片被他身躯砸碎一片,随即脊背撞到屋顶厚重的脊兽上,丁零当啷砸碎无数瓦片,这才站稳。

黑暗中,他猛烈地喘着粗气,活动了下手腕胳膊,冲朝他缓缓逼来的莫远歌狞笑:“果然是习了天阙密卷,朕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强劲的对手了!不过这样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都习了天阙密卷,你以为你杀得了朕吗?”

黑暗中,莫远歌犹如夜鹰般俯冲过来,又是极其很辣的一脚,当胸向他踹去。萧景明见状立又是双臂交叉格挡。

他习天阙密卷之前并未好好习过武,习了天阙密卷之后更不屑于习武,因此对战招式贫乏,只会一味蛮冲蛮打。遇到莫远歌这样精修武学的高手,又与他力量相当,应对起来便十分吃亏。

“呯”一声巨响,下面的侍卫目瞪口呆中,莫远歌径直踏破屋顶,两人随着屋顶瓦片渣滓径直掉落文治殿。

文治殿内一片狼藉,灰尘四起。侍卫们惊慌失措冲进殿内,只见萧景明一身灰,狗似地趴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灰,十分狼狈。

莫远歌一脚踏在他肩头,蔑视着地上的人:“当然有意思,不杀你,打一顿出气也是极好的。”

“咳咳”萧景明被灰呛得不断咳嗽,仰头望着莫远歌。灯火照耀下,莫远歌面庞俊美无双,深邃的双眼透着不屑。

望着那张白皙俊俏的脸,萧景明血红的眼睛凝着惊诧:“为何你面容没有异状?”

“大胆贼子~还不束手就擒!”侍卫们围着二人,寒枪尖端对着莫远歌,却不敢上前。

莫远歌抬头环视众人,又偏头看着地上的萧景明,笑得邪性:“皇上问话,草民不敢不答。但想必皇上不会想让这么多人听着。”

这些年,身体面目的异状害得萧景明苦不堪言,做梦都想变得跟正常人一样。如今见莫远歌丝毫没有异状,早已死去的希望又死灰复燃,连忙冲着侍卫厉喝:“滚下去!”

“皇上~这……”侍卫首领为难了,想走又不敢。

“滚~”萧景明再次厉喝,侍卫们无奈只得撤走。

侍卫们一撤走,莫远歌突然一把抓住萧景明脖颈,一下将他从地上拉起,“呯”抵在殿中盘龙柱上。他紧紧扼住萧景明脖颈,凝视着那双血红的眼,蔑然一笑:“以你的歪理邪说,弱便是罪过便该死,那此刻你就应该是个死人了!”随即扭了扭脖子,直视那双鬼魅般的眼眸,“不过这样便宜地杀了你就成了报私仇,且让你多活几日,受尽万人唾弃再杀你不迟!”

四目相对,萧景明任由他捏着,咧嘴一笑,血红的双眼透着疯狂:“莫远歌,你太狂妄了!朕堂堂天子,万乘之躯,岂由你这江湖草莽这般拿捏?!”

“由不得你。”莫远歌手上发力,捏得他脖颈嘎吱作响,原本硬如钢铁的皮肤竟硬生生下陷了几分,“你倒行逆施,残暴无度,我必替天行道!”

萧景明咧嘴一笑,猛地发力,只听“砰”一声,竟生生挣脱了莫远歌的挟持。

他傲然而立,整理了下衣襟,背着双手挺直身板,在高大的莫远歌面前气场竟丝毫不输:“朕御敌于外,开疆扩土,功在北梁千秋万代!你以为就凭你一张嘴,就能与天为敌?哈哈哈,痴人说梦!”

莫远歌眼中燃起斗志,冷笑:“是否痴人说梦,走着瞧!奉劝你一句,千万别再使那见不得光的纵火和暗杀,这种为人不齿的手段,太低劣下作。”

暗中派人纵火刺杀一帮孤儿,实乃下三滥都不屑为之。萧景明乃一国之君,被当面揭穿,顿觉面上无光,拍了拍胸口的灰,转移话题:“说说,你为何没有异状?”

莫远歌笑得邪性:“你想知道?”

“想。”萧景明毫不掩饰自己期望恢复正常人的欲望。

“偏不告诉你,急死你!”莫远歌潇洒地将刀匣斜跨在肩头,“老子今日一为打你一顿出气,二是正面向你下战书。萧景明,洗干净脖子等老子!”说完留下一脸惊诧的萧景明,纵身一跃而起,从屋顶破洞冲出,眨眼便消失在黑夜中。

萧景明愕然望着那破洞,被人这般戏耍,脸上的愕然逐渐化为阴沉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