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112章 生死两茫茫

祭花知焕.无蝉

心本玲珑性尤温,一朝幡然醒世神。

今日妄图悔家错,便陷往事纠葛深。

日上三竿,天阙城废墟真容毕现,日头将焦土上的野草晒得蔫头耷脑,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硕鼠在废墟中穿行,啃食着尸骨上的残渣。

“驾~”一匹快马急速穿过废墟,来人十分焦急,不顾废墟瓦砾割伤马腿的可能,抖动着缰绳,马鞭不停地抽打马臀。但废墟残垣断壁十分难行,他越是焦急催促,马越是慢,一个不慎差点连人带马摔倒。

“小子,下马来行!”另一侧林中突然来了一群人,男女皆有,正是妙染坊和危柱山的人,为首的正是梁奚亭和宋皎月。

江千夜猛地回头,立即下马,犹如看到救星般朝梁奚亭跑去,差点哭了:“梁掌门,远哥已孤身一人上山去了!他把我点了,我没追上!”

梁奚亭背着无方琴,手执短笛,眸光暗沉:“不知上面什么光景了。”随即转头对众人道,“不可耽搁,用轻功疾行!”

众人立即提气飞跃,焦黑的废墟之上顿时人影幢幢,犹如雁行般朝山顶飞奔。

“莫过忧心,娘脚程比我们快得多,应当和温如同时到。有她老人家在,谁都不会有事的。”宋皎月一边飞奔一边宽慰大家。嘴上虽如此说,她心里却很担忧赵明镜。

听她说赵明镜去了,江千夜揪紧的心这才稍宽慰了些,连忙确认:“真的么?赵掌门来了?宋女侠你可莫要诓我啊~”

“嗯,不诳你。”宋皎月眸光暗沉,嘴上却温柔地宽慰江千夜,“她老人家昨日一大早就出发了。娘早入了逍遥境,幻水功玄妙无比,花白露根本不是她对手。”

赵明镜入逍遥境比花白露早了十年,远哥又是开脉境,他们胜算大些。江千夜心下稍安,不再说话,一行人往山顶飞奔。

眼看能望得到山顶了,但上面却丝毫没有动静声响。江千夜心中又不安起来,恨不得肋下生翅,提气一跃,在空中几番纵落,率先到达崖顶。

崖顶,花白露浑身血污,白发披散,只剩一臂,形同恶鬼,正在打坐;

他身后的巨石已经斜向深渊,伍智达与陈显忠,一左一右被吊在巨石两旁,生死不知;

巨石之上,莫远歌跪在冷硬的岩石上,双臂垂在身前,头颅也低垂着,凌乱的发丝在空中飞舞,看不到面容。他身着黑衣,看不到血迹,但见锁骨、后背琵琶骨皆被手指粗细的铁链穿透,便可知他此时定已浑身是血。

他一动未动,断魂崖的风吹动他的衣衫,凄然翻飞,却唤不醒他的人。毛球曲起前蹄跪在崖边,双眼湿濡地望着莫远歌,凄惨地一声声悲鸣,试图唤醒主人。

眼前的一幕犹如晴天霹雳,江千夜瞳孔急剧放大,脸瞬间失了血色。顿觉站都站不稳了,双膝一软,不知怎么就跪倒在地了。双眼蕴着惊恐,嘴唇控制不住地直哆嗦,一声“远哥”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他的远哥,他此生挚爱,就那么跪在摇摇欲坠的巨石上,随时可能葬身深渊……

江千夜的心像是被巨大的悲痛堵住了,四肢冰凉,浑身颤抖,哭不出,喊不出……

好痛……

好痛……

痛得心脏似被利剑刺穿,还来回拉扯着嫩肉,一刀刀割着……

他手脚并用,跌跌撞撞朝莫远歌爬去。冷风一吹,剜心般的剧痛一下刺破堵塞,他猛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哭喊:“远哥~远哥~”

这是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挚爱,是他此生唯一的守护神啊,怎能被人害成这样?怎么可以?!

尖锐的石子磕破手掌膝盖,扎进肉里,顿时鲜血淋漓,江千夜却感觉不到疼痛,满心满眼只有跪在巨石上的远哥。

他要远哥,不可以没有远哥。

眼看离巨石只有一丈远了,坐在崖坪边的花白露猛地一掌袭向他,顿时把江千夜击飞。

“滚开!”花白露眼也未睁,寒声道。

江千夜倒飞出去几丈远,刚好被飞奔上崖的梁奚亭一把接住。猛地见莫远歌三人跪在摇摇欲坠的巨石上,那般惨烈,梁奚亭目龇欲裂,双手颤抖,咬牙怒喝:“老贼!”

说完推开江千夜,身形变换,衣袂猎猎作响,漆黑的无方琴凛然肃杀,一曲昭君出塞,琴声咄咄,势如破竹,金戈铁马,铿锵铁血,蕴藏着无限杀意。

只见空中泛起道道波折的微光,宽比崖坪的音波一浪接一浪,连空气都颤动起来,急速袭向花白露。

花白露睁眼,看到眼前的场景,眼里的光迅速破灭:他没想到梁奚亭竟有如此功力!眼见那要命的音波逼近,一浪接一浪,将整个崖坪都笼罩了。

他避无可避,只有飞身跃起,“唰”衣衫下摆被音波切下一道口子,险险躲过。他刚落地,又一道音波袭来,尚未站定又狼狈逃窜。

梁奚亭双眼布满杀气,锁定花白露的身形,他往哪里蹿、蹿多高,要命的音波便往哪出去,逼得花白露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若非他入了逍遥境,敏捷和速度比梁奚亭强,否则定被音波切成了几块。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呯呯呯”一声声巨响,两人已过了十来式,花白露落身处之处被音波打出一道道深坑,砂石飞溅。花白露衣角被切下好几片,头发被割下几缕。

被曾经踩在脚下的蝼蚁逼得如此狼狈,花白露心头火起,目露凶光,躲闪的间隙,一式炮火连天,无数黑子风驰电掣袭向梁奚亭。

他被赵明镜打伤,又被莫远歌斩断一臂,功力、行动都大打折扣,但依旧是不可企及的逍遥境。

梁奚亭眸光微闪,曲调急转,一曲《醉渔唱晚》,琴声如珠翠坠地,又如雨打江面,笑傲烟云,醉乡酣美。近身的棋子瞬间失了力道,软绵绵擦身而过。

“星河,我拖住这老贼,你去救温如!”梁奚亭分神对江千夜道。

江千夜冷静了些,“嗯”了声,连滚带爬躲避混战,试图穿过崖坪往巨石去。宋皎月没见赵明镜,一下慌了,连忙与门下弟子四处搜寻。

“师父~”一个女弟子尖声哭喊起来。宋皎月心顿时凉了半截,急忙冲过去一看:赵明镜静静躺在草丛里,尸身早已冰冷。

“娘~”痛不欲生的哭喊,宋皎月颓然跪下,众弟子跟着跪倒,泰山倾倒,山崩地裂,哭声震天。

梁奚亭见赵明镜竟然已经气绝身亡,悲愤欲绝,心神陡然分散,琴声稍弱,便被一个黑子袭中肩膀,顿时血流如注。

“老贼~去死!”梁奚亭目龇欲裂,浑不知疼痛一般,一拍琴尾,无方琴顿时腾空而起。提气一跃,双足凌空,双手抚琴,犹如天神降世,铿锵肃杀。

“锵”琴声低沉浑厚,一式昭君出塞用到底,音波犹如洪水般绵延不绝地袭向花白露。

眼见如滔天洪水般袭来的漫天音波,花白露脸瞬间白了个度,狼狈地四下躲闪,衣衫被音波切成褴褛,满头白发被切得“簌簌”掉落,狼狈万分。

江千夜见状三步并作两步朝莫远歌跑去。

眼见他快要接近巨石,花白露却被梁奚亭拖住腾不出手来,当即怒喝:“竖子大胆!”一式天将之怒,身形瞬间暴涨一丈高,变作独臂天将。天将甲胄牢不可破,被音波击中也只是稍稍后退。

他顶着梁奚亭密密实实的音波攻击,两步走向江千夜,每走一步便是地动山摇。他目龇欲裂,抬腿狠辣地朝江千夜头顶踏去。

这一脚若踏下,江千夜焉有命在。

“当心!”梁奚亭一声惊呼,连忙收了无方琴,飞身前去相救。花白露怒目圆睁,一手抓向地面,无数飞沙走石在空中凝成一柄巨剑,猛地斩向梁奚亭。眼见砂石巨剑当头袭来,梁奚亭只得以短笛格挡,“砰”一声被击得倒退几步,虎口发麻,短笛被生生砍出一道口子。

沉重如山的一脚冲江千夜当头踏下。

地动山摇中,只见江千夜双手举着天阙卷,剑鞘顶端撑住花白露的脚底。千钧一发之际,他竟然撑住了!但任他发愤忘食的苦练,纵然已力举千钧,依旧抵挡不住逍遥境的天将一怒,被压得单膝跪地,勉力支撑,浑身发颤。

花白露不给二人半点喘息之机,手中巨剑又袭向梁奚亭。梁奚亭被逼得就地一滚,险险避过,狼狈不堪。

宋皎月悲愤不已,放下赵明镜尸身,转身冲着花白露咬牙切齿地道:“狗贼,我要你命!”说着抽出腰间龙须笔,笔锋运转,一式滴水成冰,漫天细密冰丝冲花白露袭去。

杜颜真手握钢刀,眸光暗沉,浑身杀气,喝令:“众弟子听令,诛杀花白露,为赵掌门报仇!”

“是!”众弟子大声应道。

复仇的怒火点燃了众人,燃起仇恨的火花,各式各样的招式统统往花白露身上招呼,漫天冰锥雨滴砂石,当头将花白露笼罩。

“狂妄!”花白露声如洪钟爆喝,他乃天将形态,这些雨滴砂石根本伤不了他分毫,却像甩不掉的苍蝇一样绕着他转,耳朵里全是“嗡嗡”气流声,眼睛也睁不开,被干扰得无法集中精神,手上巨剑便慢了。

“天将一怒极耗内力,老贼坚持不了多久!”梁奚亭气喘吁吁,“啪”一声,无方琴一头着地,径直竖起。梁奚亭一手按住琴头,指下生风,一道道狠辣的音波横切向花白露。

那些攻击虽伤不了他,却也无比疼痛。花白露担心莫远歌被人救走,不敢挪开身子,只得生生受着,怒目圆睁,手中巨剑挥舞着重重袭向众人。

“躲开!”梁奚亭站在另一边看得清楚,怒吼道。众弟子站得密集,这一剑下去若躲避不及必定不少人丧命!

众弟子连忙分散,可来不及了,“哗啦啦”重剑剑锋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地面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躲避不及的弟子纷纷被重剑击飞,死伤惨重。

宋皎月一向温柔的眼眸蕴着复仇的怒火,飞身一跃,铤而走险,一式笔走龙蛇,尖锐的笔锋直刺向花白露的眼睛。

花白露暴怒,没有调转剑锋,剑柄直刺向自己的眼部。若宋皎月不扯招躲开,那要命的剑柄便会重创她背部。

“二姐当心!”梁奚亭惊呼,手下琴音不懈,又是一波强劲的音波袭向花白露。

宋皎月不闪不避,笔锋已到花白露巨眼前一寸。花白露惊恐的眼眸倒映着她狠厉的面容,来不及躲闪,“噗”笔锋刺入眼眸,瞬间暴起血光。

“砰”花白露手中剑柄同时击中宋皎月背部。她张口就喷了血,顿时如断线的纸鸢一般坠落而下。

“啊~”花白露撕心裂肺惨嚎起来,手上却不停息,手中剑冲着坠落的宋皎月劈去。宋皎月已重伤,若是这一剑劈在她腹部,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二姐!”梁奚亭大惊,身形快如闪电飞向宋皎月,一把将她抱住,却来不及从重剑下脱身,只得硬着头皮用肩背硬生生抗下了那一剑。

“呯”重剑狠狠砸在梁奚亭背上,将他二人击飞两丈远,掉落在地。梁奚亭半跪在地,胸中血气翻涌,“噗”一口血喷出。

“梁掌门!”

“师父!”

众弟子惊慌呼唤,迎着花白露而去……

花白露失了一眼一臂,目力受阻,如发了疯般,站在崖坪中央疯狂挥舞巨剑,不时就有弟子惨叫着死去。

梁奚亭捂着胸口扫视四周:尸横遍野,遍地伤残。宋皎月重伤昏迷,温如达叔身处的巨石摇摇欲坠,杜颜真的钢刀被重剑砍断,半跪在地口吐鲜血……

抬头望着晦暗的天空,狂风在耳边呜咽怒号,手中无方琴已断了一弦。疲惫绝望从心底而起,瞬间蔓延整个身躯,从毛孔里散发出来,绝望道:“天要亡我……”

眼见场上死伤无数……江千夜目龇欲裂,撑剑的手不停发颤,一式北极武曲统五岳,丹田蓄力灌注于双臂,内力之强劲,鼓得两臂衣衫猎猎作响。

胸襟之内似有一团烈火,憋得他要爆炸,满腔怒气怨恨化作惊天巨吼:“老贼,我要你命!”猛地一式丹元廉贞居傲骨,使出了天阙剑袭式,一股强大的剑气从天阙剑尖冲出,瞬间将花白露的巨脚冲开。

“老贼,纳命来!”江千夜被剑气冲红了眼,甫一脱身,天阙剑瞬间出鞘,泛着寒光的剑身猛劈向花白露。

天阙剑剑气如风,人与剑已合二为一,剑光如匹练如飞虹,辉煌而迅急,一招招刺向花白露。森森白牙恶狠狠地冲花白露咆哮:“老贼,欺人太甚!”

花白露没料到只在易筋境的江千夜,竟能将天阙剑法发挥至此,只得连连后退,东躲西闪,暴怒不已:“找死!”说完,本是劈向众弟子的一剑猛地调转,反手一剑刺向江千夜。

梁奚亭见花白露转向江千夜,焦急不已,却再无力去救他,捂着胸口张口又吐血了,急得怒吼:“老贼!”

天将一怒,逍遥境高手的全力一击,江千夜根本承受不住。“当啷”一声天阙剑掉地,跌坐在地,眼看就要丧命巨剑。

忽然眼前黑影一闪,“噗”巨剑刺中一个脊背,透胸而出。

江千夜惊魂未定,愕然盯着眼前人:他一袭黑衣,从头包到脚,巨剑穿透他的身体,剑尖滴着浓稠的血……他的师父,竟然追了过来,舍身替他挡下了这要命的一剑。

激越的剑气掀飞遮面的黑布,露出了师父的真容:眉眼深邃,面如冠玉,俊美非凡,眸光闪烁,透着温润,容貌与自己有三分相似。

正如自己扮成典谒给他敬茶时看到的模样。

只是,时隔半年,这张温和的脸清瘦了许多,眼角眉梢平添些许皱纹,原本乌黑的长发也已花白。

被自己父亲的长剑穿胸而过,花知焕却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江千夜,眸光忧郁温和,揉进万千情绪。嘴张了张,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无力地呕了口血。

滚烫的血滴到江千夜脸颊上,恰似雪地残红,径直烫伤了江千夜的心……好酸,好疼。

一瞬间,时间似静止了一般。花知焕双膝一软,缓缓跪地,颤抖的手慢慢举起,试图擦去江千夜脸颊的血,眼中蕴着自责。

冰凉的手触及江千夜温热的脸颊,指腹拭去他眼角的血,却将那一点红抹成了一片,更加血腥异常。

花知焕痴痴凝视着江千夜,万般不舍:“你总是调皮,想揭下面罩……后悔吗?”

江千夜俊秀的眼中透着深深的惊恐、怀疑,呆呆地盯着眼前这张脸。

花知焕捂着嘴呕了口血,鲜红的血顺着苍白的指缝流下,只怕自己的血再弄脏江千夜。

花白露似失了心智一般,似根本不知杀了自己的儿子,一剑抽出,又朝众弟子劈去。

巨剑抽出,花知焕当场倒地,一尺宽的伤口赫然当胸,血瞬间涌出,将他胸前黑衣染透。

他嘴里涌出血沫,再说不出话,失神的眼睛始终望着江千夜,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手无力摊开来,手心是捏碎的九还丹。

江千夜手脚冰凉,两行热泪划过脸颊,呆呆地望着那张渐渐失去生气的脸,嘴唇直哆嗦,惊恐蕴在眼眸中,一边失魂落魄地后退,一边惊恐地地道:“不……不……不可能……”

风卷着砂石拂过花知焕苍白的脸颊。他渐渐闭了眼,脸上僵着柔和的微笑,再不动了。

他的师父,应当是与师娘相见了……

“啊~”江千夜崩溃了,跪地绝望仰长啸,悲怆愤懑的惨叫久久在断魂崖回**。

作者有话说:

师父去见师娘了。

谢谢大家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