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围炉共夜话
为庆祝莫远歌凯旋,胡牛牛和赵满仓操持着在院中吃炙肉。天刚擦黑,院中烧了篝火,架起烤架,七八大小的孩子们围着烤架嬉戏打闹,热闹非凡。
“菜来了!让一让!”胡牛牛一马当先,身后跟着赵满仓和三个半大孩子,五人各端着巨大笸箩,里面红红绿绿荤素皆有,从院门鱼贯而入,将菜摆到事先备好的长桌上。
“起火,烤肉!”胡牛牛当起了总管大厨,指挥着孩子们生火、刷油、烤肉,忙得不亦乐乎。
莫远歌、江千夜、伍智达三人围坐在廊檐下,中间放置一个小烤架,旁边小桌摆了烫好的酒,几盘烟熏野味,一筐新鲜樱桃。
伍智达翻动烤架上的鱼,道:“风闻征盖世大儒,一代宗师,报仇心切,竟走了昏招。他太心急,浑忘了武帝人中之龙,最忌被人利用。他要鸿安镖局、危柱山皆亡,武帝偏不遂他心意,反而施恩于我们,如此对云章楼也是敲打。不过风闻征伤心过头,一时间未必能领会武帝的意思。”
“嗯。风无忧在堂上那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才最得圣心。”莫远歌看着火焰点头,“所以,我并不担心风无忧。待风闻征想通此节,会明白是风无忧让云章楼免于灭顶之灾。”
伍智达将烤得“滋滋”冒香气的鱼翻了个面,皱眉道:“自星河杀花知微开始,江湖局势可谓瞬息万变,鸿安镖局和危柱山凭理侠司一夜翻身,烂柯门迅速陨落。这棋局,看似危柱山、云章楼两大派搅弄风云,实际掌握棋局的人是武帝。”
莫远歌点头:“如今武帝要文治,便要将江湖势力握于股掌之内。舅父聪慧,看出武帝心思,提出成立理侠司。与其说舅父借武帝的东风除掉烂柯门,倒不如说是舅父顺应武帝心思。在处理烂柯门一事上,舅父并没有恃宠而骄。武帝自然明白镖局和危柱山顺应天意,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烂柯门。”
江千夜吃着樱桃若有所思:“我明白了,所以武帝才容不得风闻征。”
伍智达将烤好的鱼递给他:“正是如此。风闻征妄自揣测圣意,利用你身世,妄图左右武帝下旨除掉镖局和危柱山,他自是生气。”
江千夜接过热气腾腾的鱼,耸耸肩无奈道:“帝王之术太复杂,不如闷头吃烤鱼。”
莫远歌用指腹抹去他唇角残留的樱桃肉,对伍智达道:“达叔,当年你和娘上天阙城救我,可听说武帝如何关注被喂冰心丹的少年?”
伍智达皱眉思忖片刻,道:“没听说……当年现场一片混乱,烂柯门在天阙城到处杀人,我和家主救出你时你已奄奄一息,我们哪还有别的心思,马不停蹄就将你往风无明那里送。”
“奇怪。武帝见我时情绪有些激动,还说了句‘你竟这般大了’……我百思不得其解……”莫远歌眉头紧锁,“莫非……他是见过我的。”
伍智达沉默不语,握着夹子不断翻动烤架上的食物,羊肉“滋滋”冒油,滴到炭火上腾起一阵烟雾。
烟雾缭绕中,伍智达面色沉重:“大郎,老一辈种下的因,却要由你来承受这果,我觉得十分不公。很多事我不想让你参合,也没告诉你。”
莫远歌无奈一笑:“这是我的命。该我承担的,总也逃不掉。”
伍智达抬眼看他,满眼愧疚,将手中烤好的羊肉串递给他:“当年我一念私心,让你显叔抱着玉玉藏身镖局。事后我与他细细分析过,李贵妃为何要自尽、自尽前为何一定要将皇子远离皇宫。或许……”
“或许与武帝的战神身份有关,对么?”莫远歌将手中肉串递给江千夜,转头看着伍智达,“我与显叔聊过了。”
伍智达眼中惊诧一闪而过,随即低头继续烤肉:“是。我与清秋都怀疑,天阙密卷造出的战神或许有着致命的缺陷,于面容、人事、子嗣皆有妨害,所以当年太祖皇帝命子孙不得再次开启。”
莫远歌点头:“与我想一样。所以达叔,我要去大月氏寻舅父和宋晓云,一切答案皆在宋晓云护送的太医令身上。”
江千夜啃着羊肉串,目瞪口呆看着二人,这才明白自己所知内情仅为一星半点。当即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去大月氏。
“我!我也要去!”江千夜连忙道,怕伍智达不答应,立即补充道,“远哥答应我的。”
伍智达看着无奈地看着二人,道:“你现在也算能见光了,想去就去吧。人这一生憾事太多,趁年轻,趁还对这世间葆有好奇,四处走走,老了也少一桩遗憾。”
他目光暗沉,面容在炭火照耀下黯然失色。江千夜心念一动,拿起烤好的羊肉递给伍智达:“达叔,你吃。”
伍智达抬眼看他,满眼慈爱,接过肉串却没吃:“你们一路当心,互相关照着点,找到清秋和晓云就快点回来。”
“嗯。”莫远歌悄悄握着江千夜手,轻声应道,“达叔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我也会照顾好远哥!”江千夜连忙道。
夜空佳月端圆,屋后清风习习,院中篝火通明,欢声洋溢。少年嬉戏追逐,老人慈爱祥和,远哥贴心温柔。身上烤得暖融融,江千夜惬意地倚着莫远歌臂膀。这一刻,不识日月长,只恨春风短。
可是,师父怎么办?
想起师父,江千夜猛地从温柔乡跌落冰窟窿。师父受伤不能行走,若自己去大月氏,谁照顾他?
他瞬间没了心情,对莫远歌使了个眼色。莫远歌会意,道:“星河,你若困了先回屋睡吧。”
“嗯。”江千夜打了个哈欠,起身道:“达叔,我先回屋睡了,你们慢聊。”
伍智达挥手道:“去吧,我跟大郎还有话说。”
江千夜应了声,低着头匆匆走了。
江千夜一走,时不时看这边一眼的赵满仓立即跑来,满脸堆笑地对二人道:“师父,达叔,家中两位贵客想见你们,在达叔房内等许久了。”
两人对视一眼,莫远歌起身道:“好,且去看看。满仓你莫跟来,去玩吧。”
伍智达起身跟在莫远歌身后,要走出院子又折回,从笸箩里抓了一把烤好的肉串,快步往前院走去。
莫远歌伸手推门,陈显忠和玉玉正坐在榻上,见二人进来,两人立即起身。玉玉本郁郁寡欢,见莫远歌进来,眼睛瞬间有了神采:“莫大。”
陈显忠怯怯地看他身后的伍智达。伍智达不言不语,走过去将手中肉串塞到玉玉手里,只说了个“吃”便坐到床沿上,似根本没看见陈显忠。
陈显忠见他这样冷漠,如霜打的茄子,恹恹地又坐下。
莫远歌莞尔一笑,轻拍玉玉瘦弱的肩,看着那张清瘦苍白的小脸道:“尚未用晚饭吧?我们边吃边说。”
“嗯。”见到莫远歌,玉玉心中好受了许多,坐下慢慢吃着伍智达给的肉串。鲜美滑嫩的肉块包在口中,玉玉却没嚼,眼泪在眼眶里滚动。
他抬袖轻擦眼窝,盯着手中的肉串,大口大口吃起来,边吃边抹泪。嘴里塞满肉,眼泪无声顺着脸颊流到嘴里,他**了下鼻子,又低头大口往嘴里塞肉,直到再也塞不下,蹲下去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了。
他瘦弱的肩膀耸动着,脊背颤抖,瘦小的身躯在油灯下只留下一团小小阴影,随风摆动,似浮萍般身不由己。
伍智达和陈显忠双双叹息,皆默不作声。莫远歌蹲下去轻拍玉玉脊背,递一张锦帕给他,柔声哄道:“好玉玉,莫哭了。你不想回赵员外府,便住回来把。”
玉玉在赵府时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原以为这次偷偷摸摸回来一趟,很快又得回赵府躲藏。小小的心里充满绝望,不知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何时是头。听莫大竟让他回家,玉玉猛地抬起头,双眼红肿,巴巴地看着莫远歌:“莫大,你说真的吗?”
“嗯。”莫远歌轻轻抚摸他头顶,微笑道,“这次不骗你。”
玉玉苍白的小脸明显高兴了一下,随即又顾虑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没关系的吗?”
莫远歌被他谨小慎微的模样刺得心口一疼,拉起他,用锦帕擦着他弄脏的衣襟,低声道:“不妨事。往后……”
“大郎!”陈显忠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连忙制止他。
玉玉见陈显忠如此,好奇地看着他:“显叔,怎么了?”
莫远歌拉他坐下,笑得有些愧疚:“玉玉,往日我总是骗你,你生我气吗?”
玉玉紧贴着他坐下,像走失的孩子看见亲人,手紧拽着莫远歌衣袖,叹了口气:“不生气,但伤心。我太笨了,每次别人都能看出你在哄骗我,可我就是看不出来。”
他通透直白如一汪清水,不掺半分杂质,莫远歌却面上微红,拍他肩:“往后我再不哄骗你了。今夜回来就不走了,大家都在后院烤肉,你快去。”
“嗯!”玉玉擦了擦眼睛,开心地抓起肉串就跑了。
“这……大郎,他的事,你都安排好了?”陈显忠不安地望着莫远歌。
莫远歌看着玉玉欢快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里,背手道:“皇上择日会迎他回宫。显叔,皇上答应不追究镖局私藏皇子的罪过,你自由了。”
陈显忠脸明显僵了一下,转头看伍智达,伍智达却只顾埋头卷烟卷,似没听到莫远歌的逐客令。
如坠冰窖,陈显忠惨然一笑,起身木然立住,双手不自觉地捏紧衣角,颤声道:“我……我……那我先走一步。”夺门而出,再无颜面多待一刻。
“站住!”伍智达看了莫远歌一眼,起身出门,立在陈显忠身后,开口道,“如今鱼贱难卖,撑船打渔的营生不好做。我老了,操持镖局事务已力不从心。你留下,给我搭把手,给你一碗饭吃。”
“不……不必了。”陈显忠头也没回,冷月下身子微微颤抖。
“不过没工钱,一文钱也没有。”伍智达似根本没听到他的话,说完转身往屋里去。他一瘸一拐走到门口,看着屋中灯火,低声道:“老了,以前放不下的事,如今也不在意了。”
陈显忠仰天闭目,两行清泪滑落苍老的脸颊,终是没迈出镖局大门。
陈显忠被安置在伍智达对面的屋子。莫远歌站在屋中看着对面忙碌的人影,道:“你原本可以不留他的。”
“他老了,撑不动船了,好歹相识一场,我总不忍他露宿街头。”伍智达缓缓坐下,撩起裤管,换上一张新的膏药。
莫远歌看着对面那人,眼睛渐渐有了杀气,冷声道:“若不是他酒后发疯,你的腿何至于……”
“大郎!”伍智达低喝制止他说下去,以手支额,“莫说了……”
“达叔!”莫远歌红了眼睛,转身单膝跪在伍智达面前,手轻轻抚着他膝盖的刀疤,低声哀求,“他如此伤你,毁你,你怎能原谅?如今镖局不需要他了,赶他走。我担心你将他留在镖局,他哪天兽性大发,还要害你!”
当年从门缝里看屋中,陈显忠的血腥残暴给莫远歌留下永远抹不去的阴影。这些年,他表面对陈显忠礼貌有加,心里却恨他入骨。
“他为人自私残暴,不值同情。”莫远歌用内力调理他膝盖旧伤,低声哀求,“我和舅父会孝敬你的,绝不让你晚年孤苦无依。赶他走,好不好?”
伍智达沉默半晌,以手覆面,颤声道:“大郎……若江星河有难,你帮不帮?若他做了伤你的事,你原不原谅?”
莫远歌结舌,缓缓起身,看着伍智达,满眼哀伤:“我明白了。”说完便夺门而出。
从伍智达房间出来,莫远歌心里跟吃了苍蝇般难受,扶着墙根呕了两下,却什么也呕不出,挣得额头青筋暴起。他撑着墙喘气,心道:若真喜欢得紧,怎能忍心伤你?不过是以爱之名,行禽兽之事罢了。
待胃里不那么翻腾了,他才缓缓往住的院子走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家五一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