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孤胆入禁宫
一驾制式马车徐徐驶向皇宫,高大神骏的马匹花色鬃毛皆是一个式样,挑不出半点瑕疵,御车人神容肃然,平稳地走过长街。沿途百姓纷纷回避,回避不及的便跪在路边。进了东安门有禁军把守,寻常百姓不得入内。
长长的东安大道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才遥遥见威严矗立的朝阳门。朝阳门之内是禁宫,无诏之人不得入内。
莫远歌下了马车,两个身着铠甲的禁军立即上前搜身,杜颜真将小包袱递给他:“我等你出来。”
“嗯。”莫远歌打开包袱,将里面字画一一给禁军查验,回头冲日头下一脸担忧的少年微微一笑,随内侍进了朝阳门。
他孤独的身影渐行渐远,杜颜真心中五味杂陈。东升的日头刺眼,他以手遮阳懒懒靠着城墙,盘算着应对策略是否有漏洞。还没理出个思绪,只见日头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匆匆跑来,正是风无忧身边那小童。
小童跑得满头大汗,一脸焦灼。他见杜颜真站在朝阳门外,也惊了一下,随即假装没看见他,跑到城门口站着,噘着嘴不吭声。
“小孩,你来做什么?你家公子呢?”杜颜真嬉皮笑脸,用胳膊捅了下小童。小童掸灰似的掸了下被杜颜真碰过的地方,瞪了他一眼,往旁便挪了两步,一脸傲娇:“哼,要你管。”
“哟,气性还挺大。”杜颜真乐了,凑过去笑眯眯地道,“我和你家公子是好朋友,你和我说说。”
“才不是朋友呢!”小童气呼呼地瞪着他,上下打量着杜颜真,随即垂头丧气地道,“公子让我来等莫镖头。”
杜颜真心头一热,心道:他竟知此事,或许与我还是志同道合。他大大咧咧地搂着小童肩膀,宽慰道:“莫镖头不会有事,我们一起等。”
武治殿内,莫远歌三跪九叩行大礼:“草民鸿安镖局莫远歌,拜见皇上。吾皇万岁!”
武帝一身常服,以金龙面罩遮面,他今日未簪发,满头白发披散着垂于肩头,一副闲适悠闲模样。手中翻看着莫远歌进献的字画,开口道:“起来吧。”
“谢皇上。”莫远歌起身,垂手立于堂下,“草民进宫,一为进献家中珍藏书画,二是禀报皇上当年丢失小皇子下落。”
武帝将视线从书画挪到莫远歌身上,锐利的双眼透过金龙面罩仔细打量他:“你便是当年天阙城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正是草民。”莫远歌垂首。
看着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武帝似有万千感触,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莫远歌身边,仰头看着这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莫远歌连忙跪下,有些惶恐:“皇上。”
“朕与你……也算有缘。”武帝声音微颤,戴着黑手套的手轻拍莫远歌肩头,有些晃神,“你竟……这般大了。”
莫远歌心中诧异,看着肩头那只手,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武帝。听他话里意思,竟是格外关注自己?念头一转,低头拱手:“草民当年身陷天阙城,若非皇上及时下旨,草民或许撑不到家人相救。皇上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亦对草民有重生之恩。”
“重生……”武帝低声自语,后退了两步,围着莫远歌缓缓背手踱步,目光始终在这年轻人身上,“你托人在御药房买火曜石一事,朕有所耳闻。这些年,过得不易吧?”
他知莫远歌藏匿天阙少主,却不愠不怒,反而关心起他来,莫远歌心中忐忑,当即叩首:“草民一介布衣,不敢劳皇上如此记挂!”
武帝叹息,转身往龙椅走去,声音透着疲惫:“鸿安镖局先祖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你也算忠良之后,本不该过得如此清苦。”
莫远歌以额触地,待武帝重新坐上龙椅,才道:“皇上,关于小皇子的下落,草民有内情禀报。”
“嗯。”武帝以手支额半倚着,对莫远歌的话并不上心,似根本不在意玉玉的下落。
武帝这般态度,莫远歌心里“咯噔”一下,温素秋人头落地的情形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后背发麻,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的下场。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莫远歌没有退路:“皇上,草民近日才得知,小皇子一直在镖局内。当年小皇子流落民间,被草民先母误以为是孤儿,不明就里收养于镖局内。草民得知后惶恐不安,无奈热孝在身恐冲撞皇上,只得等丧事一毕立即进宫禀告皇上。求皇上饶恕草民一家不知之罪。”
“原来如此。”武帝终于开口,听不出情绪,“别跪着,起来说话。”
莫远歌缓缓起身垂手而立。
“既然不知,便不算罪过。”武帝打开一张字画细细欣赏起来,“李贵妃已死,那些恩怨一笔勾销,朕不想因此多造杀孽。念在宋青梅心存善念,不知内情,朕不追究镖局的过错。待选个黄道吉日,将皇儿接回即可。”
“谢皇上。”莫远歌低头。
“好了,朕累了,你下去吧。”武帝无意多说此事,认真研究字画。
果然,他对唯一子嗣的关切,还不如对莫远歌这陌生人来得多。此事疑点重重,但莫远歌没时间去细细思量。筹码刚抛出,如今骑虎难下,只能孤注一掷。他双手抱拳,壮着胆子道:“皇上,草民还有一个请求。”
“何事?”武帝埋首故纸堆,头也没抬。
“关于江星河一事,草民斗胆求皇上开恩,饶他一命。”莫远歌“噗通”跪下,以头触地,“当年天阙城欺君谋逆时他尚且年幼,被投入断魂崖喂冰心丹半年之久,本是无辜受害者,算不得逆贼同党,且事后被花白露转卖袁福芝吃尽苦头。就算他错生天阙城有罪,这些年经历的苦难也足够赎罪了。”
莫远歌越说越大声,既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没有畏惧的道理。
“草民不知其身份收留他一段时日,若非他出手相救,草民与小皇子皆葬身狼腹。”莫远歌没抬头,继续道,“皇上心慈仁厚,乃千古名君,定能明辨是非。”
武帝冷笑,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蔑然一笑:“莫远歌,你好大的胆子。”
“草民惶恐。”莫远歌豁出去了,反而不如先前害怕。
“既然你这么有胆量,抬起头来看着朕。”武帝双手背后。
莫远歌慢慢直起身子,抬头看着那张冰冷的金龙面罩,四目相对,隔着面罩,两人皆不言语。莫远歌眉眼疏阔,眸光沉静,直视武帝面罩,透着万古不更的坚定,不卑不亢不退缩。
武帝俯视着他,围着他缓缓踱步,饶有兴趣地道:“先报皇儿下落,以此来换的江星河一命。这便是你原本的计划吧?”
莫远歌心头一震,面上却沉着冷静:“草民不敢。”
“不敢?”武帝绕到莫远歌身后,冷笑道,“探得朕对皇儿下落不那么热心,生怕计划落空,先巧言替那天阙逆贼脱罪,再说他救过皇子,真是煞费心机,字字珠玑,条条在理。若朕不答应,岂不成了不近人情、蛮不讲理的昏君。”
莫远歌伏地叩首:“草民不敢,皇上息怒。”
“怒?哈哈哈哈……”武帝忽而哈哈大笑,转身往龙椅走去,身姿矫健,脚步轻盈,“这天下何人配朕一怒?尔等阴谋诡计,在朕眼里不过是孩童把戏。一个小小的天阙余孽,竟然劳鸿安镖局、危柱山、云章书院三大门派兴师动众,真是有趣。朕倒有些不舍得杀他,暂留他一条小命,看他还能翻起多大风浪来。”
武帝傲然挺立,瘦小的身躯由内而外透着傲世天下的威严:“至于朕的皇儿,更不容任何人利用拿捏!这天下是朕的天下,皇儿即便流落民间,也是在朕的庇佑之下,哪个狂悖之徒敢觊觎他?”
武帝矫捷地坐上龙椅,一手抚案,凛然道:“温素秋殷鉴不远,你竟还敢故技重施,该碎尸万段!”
莫远歌心一沉,绝望地闭上了眼,听着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声,汗水顺着额头滴落地面,硬着头皮等待雷霆之怒,不过片刻功夫,觉漫长得像过了一生。
“但朕不会杀你。”武帝翻捡着案上书画,缓缓道。
“谢……谢皇上不杀之恩。”莫远歌声音发颤,再次叩首。
武帝听出他的后怕,冷笑了声,道:“朕还道你是个不知死的,原来也怕死。你虽狂悖大胆,但与温素秋不同。温素秋私欲,为罪孽深重的烂柯门求情,本就该死;你虽冒天下之大不韪,替那天阙余孽说话,但说的话倒是句句在理,称得上光明磊落的侠士。”
“朕喜欢仗义执言的谏诤正直之辈。”武帝缓了声音,“你回去吧,朕不会降罪你们,望你们好自为之。”
心头悬着的那把刀终于落地,莫远歌顿觉四肢僵硬冰冷,死里逃生的侥幸冲得他头脑发晕,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谢恩的声音。这样的状态维持有片刻,他才缓了过来。
“谢皇上不罪隆恩。”莫远歌再次叩首。
朝阳门外骄阳似火。午时已到,守卫的禁军换了一班,却没人搭理站在门外的一大一小。杜颜真被日头晒出了汗,撩起衣襟给小童遮阴,眯起眼盯着门里,望眼欲穿。
“莫镖头怎么还不出来。”小童被杜颜真遮得严实,没出汗,只是小脸热得有些粉红。
“说不定皇上留他吃午饭呢。”杜颜真逗他,“你说,皇上请吃饭,那一定是山珍海味吧?”
小童白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哼,土包子。”
“你跟着你家公子,定是吃遍天下美味吧?”杜颜真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逗他,“都吃过哪些好吃的,说来给小爷解解馋。”
小童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两人斗嘴吵闹中,莫远歌从朝阳门里出来了。迎风朝露,向阳而生。
“莫镖头!”
“莫大哥!”一大一小立即围了上去,欣喜不已。
“嗯。”莫远歌应道。耀眼的阳光照亮他脸庞,仰头迎着日光,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皎洁明媚,温暖美好。
“太好了!”杜颜真喜不自胜,搓着手激动地围着莫远歌,“我们回去吧。”
“好。”莫远歌莞尔一笑,伸手拍他肩。
“莫镖头,你出来就好。”小童噘着嘴,哭丧着脸,“我要去追我家公子了。”
“无忧兄?”莫远歌认得这小童。
小童瘪着嘴,揉着眼睛道:“公子今日本要来朝阳门等莫镖头的,但我们刚出门,山长和方先生就来了,要强行把公子带回书院。公子被他们带走了,他让我一定要来看看莫镖头是否安然无恙,若是有恙就找望星楼的柳老板,他会帮我。”
杜颜真心头一凉,脸失了血色,连忙对莫远歌道:“莫大哥,你先回小院,我去救风公子。”
“你当心些。”莫远歌连忙道,“莫太过忧心,无忧兄是风山长亲儿子,书院不会害他的。”
杜颜真关心则乱,哪听得进去,“嗯”了一声转身便跑。
小童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杜公子,等等我,我也要去。”他不会功夫,着急忙慌追出去,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吃屎。
杜颜真心头担忧风无忧,又不忍小童这般追赶,“啧”了声又折回,一手捞起小童夹在腋下,奋力往宫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