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96章 九十六:闹剧

◎她催得紧,卓旸甚至没吃上热饭。◎

这趟荒唐的西北游行, 越往西北走,天气越是冷冽。

离了京才知,为甚京城会被称作温香软玉地。京城四季分明, 懒洋洋的春日,躁动灼热的夏日, 凉爽丰收的秋日,瑞雪庇佑的冬日,每个季节都有足够多的魅力,让人沉醉其中。

北地则不同。陇西北地, 过了十一月, 才算入了冬。原先几场大雪像是闹着玩一样,今日落的雪才算北地的朔雪。

一群人争吵时, 浮云卿就窝在飘满羽毛的床几里,挺直腰杆,冷漠着注视这场闹剧。

若非她手腕与脚腕处都戴着沉重的锁链, 恐怕大家会以为, 她才是游刃有余的主家。

无聊时,她艰难地抬起手腕,垂眸睐着敬亭颐强制给她戴上的红珠手串。

这个她使劲全身力气都没能摧毁的手串,曾经遭她嫌弃,今下却成了逃出去的念想。

恍惚间想起,那时她问敬亭颐为甚要欺骗她,他只称自己有不能说的苦衷。

方才她问素妆与荣常尹为甚要助纣为虐,这俩人的脸顿时臊得像猪肝, 支支吾吾地说有苦衷。

俩人的苦衷很好猜。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无非是捞的油水少了, 受的委屈多了, 不想再继续受苦。

浮云卿拨弄着手串,脸色澹然,全似置身事外。

听及俩人回话的那一瞬,浮云卿本能地想质问:“官家给你们两家的功名利禄,还不够多吗?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你们当真想颠覆这个盛世吗?”

再转念一想,这些质问,颇有何不食肉糜的滋味。

她天天待在四方院墙里,出行有死士和环卫官保护,俸禄高,乱花也不会破产。这十六年,她想要什么,就算不伸手,也有人递到眼前。

她遭受的非议谩骂,在旁人遭遇的苦难面前,不值一提。

她待在空中楼阁里,看不清人间疾苦。就算看清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次与敬亭颐骑马到渡口,她看清了一些不公平的现象。百姓辛劳,可赋税重,挣的辛苦钱大半都用于交税,钱根本花不到自己身上。这次在巩州,当地百姓听闻她是京城来的贵人,一个劲地朝她抱怨变法变得偏激,再变下去,他们的命就折进去囖。

她真诚地安慰:“大家放心,我一定传达给朝廷。”

可她再受捧,也只是一个女人。太.祖定下女人不能涉政的规矩,圣人尚不能议论朝政,何况她一介公主。

从前日思夜想,一定得把百姓的苦禀给官家。好不容易去趟禁中,官家顾左而言他。九五之尊是她的爹爹,她怎能读不懂他话里的深意。他其实想说:“你一个公主,待在府邸里安逸享乐就好,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说的话就不要多嘴。”

她畏惧长辈的训斥,所以经官家提醒后,只能逼着自己忘记百姓的苦。

人是得装傻充愣的,否则她会像郁郁不得志的诗人一样,含恨而死。

及至巩州,就算她不愿听,不愿想,也亲眼见证了百姓流离失所,庄稼颗粒无收的凄惨景象。

她要把这些苦告知衙门,逼着知州判官作为。可卓旸拦下了她,“根不在地方衙门,在上面的上面。”

卓旸说得很隐晦。上面的上面是官家。官家犯错,有似丁伯宏这等不要命的谏官劝谏,而旁人上前诉苦,是僭越。

就像素妆与荣常尹所说,连官家最疼爱的公主都在御前说不上话,那他们的想法,还有谁会听?没人听,那就造反罢。

想及此处,浮云卿心底蓦地窜出股凉意。

她不傻,但她的确犯了傻。她唾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流,却无意间向其靠拢。

我思我见即一切,要不得。

所以,落了个被囚禁的下场,也算是报应罢。

再抬眼观战,如今是杨太妃与清河县主俩人打抱不平。

杨太妃伸着比鸿鹄还长的脖颈,身待在原地,脖颈快要倾倒在韩从朗身上。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些话,浮云卿竖耳一听,原来是嫌韩从朗言而无信。

“你之前说过,只要攻陷巩州,就放我和县主走。如今巩州被你紧握在手,是时候守诺开寨了罢。”

韩从朗说急什么,“我后来不是还说,非得等到杨节度使把陇西军调令兵符送来,才能开寨吗?杨太妃,没有你这样做交易的。当初我说,若事成一半,只会允你与县主在寨里自由走动。只有两件事都做成了,才能放你母女俩走。”

“调令兵符……”杨太妃缩回了颐指气使的脖颈,嗫嚅道,“再给我三天。你明明知道,二哥他待在延州杀敌,紧要关头,他走不开。节度使调军全靠兵符,这个时候给你,恐怕延州就要失守了。”

韩从朗嗤她天真,随即挥挥手招来一位小厮。

只见小厮托着金盘虾腰走来,金盘上稳稳立着一道啸天虎状的兵符。

“把这假的送到延州,让杨节度使将真的送来。先有狸猫换太子,今有假符换真符。陇西军听令兵符,兵符在,士气在。他们可没胆凑近看兵符到底真不真,拿出来唬唬人就行。”他滚了滚喉结,威胁道:“杨太妃,你也不想跟县主在寨里待几十年罢。”

杨太妃没想到韩从朗行事如此阴险,听罢他的话,拍着胸脯大喘气,恨不能当面指责他不要脸。

这头县主将太妃护在身后,颇为大胆地与韩从朗对峙,“你能走到今日,一半得益于荣殿帅,另一半,全靠我们杨家。没有杨节度使效忠,你怕是连京城都走不出。”

“‘我们杨家’?陆缅,你还没改杨姓罢。从前在花楼当狗,现下给杨家当狗。欸,你是不是属狗的,不然为甚会活得那么贱呢?”

韩从朗讥讽他的未婚妻,从来是穷尽侮辱人的词句,噼里啪啦地吹进陆缅的耳。

好好一位小娘子,原本想讲理,结果听了韩从朗这不中听的话,登时怒目圆睁。

好,既然韩从朗不留情面,那她也不计较那些有的没的了,骂就是!

“你说谁爱当狗?”陆缅抬高话声,恨不能让方圆百里都听见。

“韩从朗,要不是杨节度使助力,你会有底气跟韩相对峙?要不是我杨家赏你几箱钱,你早就咳死了!要不是我杨家托人给你置买地产,你会能搬进永宁巷,会有资格与公主做邻居?好啊,现在你刚得了势,狗尾巴就翘上天,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引党项,造假符,盼望着辽金西夏吞没国朝,骂你一句奸贼都不为过!我看你才是不受待见的腌臜狗种,狗肚里装不了二两香油!”

这串长句把韩从朗喷得狗血淋头。他也拍着胸脯大喘气,扶着墙,长叹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孔圣人实在聪明。”

用人靠前。他恨不能掐死陆缅,只是如今杨家还有些利用价值,他只能受骂!

陆缅这番话道尽在场众人的心声。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这不代表,他们待韩从朗马首是瞻。

荣常尹并不在乎谁夺天下,他只想多捞些油水。他爱喝名贵的酒,吕氏爱淪名贵的茶,缓缓与两位兄长,都爱用名贵的宣纸练字。他只想熬到尘埃落定,带着一大家好好过日子,仅此而已。

素妆呢,她不在乎吃穿住行。她在施家不受待见,倒也乐得清净。她淌这趟浑水,只是为了她的情郎归少川。归少川不在乎功名利禄,但他的亲戚在乎。素妆想,爱屋及乌嚜,能帮就帮……

再说句假大空,她实在看不惯这场变法。既然无法阻拦,那干脆掀翻天罢。现在她是乱臣贼子,届时事成,说不能她还能被奉进太庙万古流芳呢。

杨太妃是为清河县主,清河县主是为杨家。俩人不是母女胜似母女,彼此体谅着体谅着,就走上了绝路。

所以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好友。浮云卿算是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妙处。

后来这几人又争执一番,太妃自然拗不过韩从朗,只能眼睁睁看着韩从朗自顾自地行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再落魄又能怎样,如今还不是得道升天了?

因着这场闹剧,大家都没精力操心浮云卿的事。

甚至连韩从朗都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临走前,还好心朝她说:“喝水如厕,只管唤女使来,她们会给你短暂的自由。”

浮云卿当然不会傻到趁着寨子戒备森严之时,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她煞有其事地叫来女使。仔细一看,又是熟人。

前来的两位小女使,正是侧栊尾栊。

这俩人也是可怜,活了十几年,蓦地被告知自个儿是赝品,一时无地自容,畏手畏脚地围在浮云卿身旁,半句话都不敢说。

浮云卿观摩俩人半晌,无奈地叹口长气。

今下往田垄里走一趟,可不敢再烜耀盛世的好囖。今下是到处割据厮杀的乱世,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侧栊尾栊看起来比她年龄还小一些,她又何必为难做不了主的女使。

浮云卿甩甩手腕,“进来,陪我说说话。”

当然,心疼归心疼,到底是敌对方,不能轻敌。

她擅长跟未婚的小娘子家打交道,邀人进来说话,也是想打探打探敌情。

侧栊尾栊对视一眼,既然主子吩咐,自己只能照做。

她们俩进了笼,敛袂道了声万福。

浮云卿故作轻松地开口说:“韩从朗把我带到寨里,我那些搁在脚店里的几箱吃的穿的,是不是都没捎来?”

侧栊一板一眼地回不是,“主家想得周到。那几箱都一同捎带了过来。您怕是没瞧见,那几箱物件,就放在凌云阁顶层。小底跟尾栊都给您归好类了。”

浮云卿勾起一抹勉强的笑,说那可真好。

她捎的榨菜干粮和漂亮衣裳,今下哪还有心思吃穿。她想问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一排小动物兵。

卓旸送她的那把短刃,后来她又塞到了他手里。

所以那把短刃,随他一道坠了湖。

那些小动物兵,才是她最后的念想。

她问:“你俩收拾的时候,有没有见十几个由狗尾草编的小动物?有小猫,小狗,小白兔……”

尾栊搭话回:“主家说,那些低贱物件不值钱,配不上您。在您昏着时,主家拿剪刀把它们都剪得稀碎,扫进簸箕里扔了。”

侧栊说是呀,“主家还说,他会给您更好的。他把狗尾草剪碎了,会赔您无数金玉琳琅。”

“赔”这个字用得妙。损坏别人珍视的物件,才得赔。

浮云卿唇瓣张张合合,此刻竟是什么打探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仍然无法接受卓旸的离去。她只是感觉,俩人仅仅是短暂地分离,总会有重逢日。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陪伴她近一年的教书先生,全心全意为她好的家人,死在了冰湖里。

甚至,都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浮云卿眨眨眼,泪珠又像那日一般,断了线地往外涌。

那日,她催着卓旸赶快出发,早去早回,好腾出更多时间收拾行囊,继而折回京城。

她催得紧,卓旸甚至没吃上热饭。

没吃饱,没穿暖,毫无怨言。只因她想去,他甚至连句抱怨话都没说。

他那么爱逗她气她,那么不着正调。在最后时刻,竟纵容着她所有娇气的举动。

浮云卿捂着脸痛哭流涕。

恐怕卓旸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在来巩州的第一日,甚至更早。

来巩州那日清早,麦婆子说了句,“昨晚两位先生都歇得很晚。他们俩说了很久的悄悄话,天快亮了才回去歇息。”

所以是在那夜罢,卓旸把一切坏的结果都想了遍。

他什么没跟她说,她也迟钝着不曾开口问。

总幼稚地想,来日方长,她与卓旸中间的窗户纸,不急着捅。

侧栊尾栊手足无措地安慰浮云卿。

她俩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浮云卿哭得伤心,像是要哭尽一生的眼泪。

朔雪飞扬,白花花的,像春三月的柳絮一般,不迭往屋里扑簌。

寒风旋来,无数雪沫子直往笼里飘。

侧栊尾栊俩人合力才将门扉勉强关紧。

最后一颗雪沫子划过浮云卿颤抖的指腹。冰凉渗骨,她却执着地留存那点微薄的凉意。

那日也下着大雪,卓旸将她护在身后,他身上的凉意,与雪沫子相当。

他借着雪沫子虚空抱了抱她,恍惚间,她听见他轻声呢喃。

“我走了。”

好好吃饭,好好歇息,早睡早起,时常练武。

他就这么走了。

作者有话说:

又逢周末,争取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