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九十:脚店
◎别怕,有我在。◎
“真是本奇书。”卓旸紧紧握着《地物志》, “你以后不要再看这本书了。书嚜,我先给你收起来。”言讫,卷起书往怀里一揣, 一边扯着浮云卿往巷外走。
早些年,惠嫔逝世后, 刘岑萎靡不振。一个武将,会做的只是耍刀弄剑。后来庄里的人提议,要不把所思所想都写下来罢。这办法倒是能通行。打那以后,刘岑一面练武, 一面掂笔杆写书。
书里的内容皆是虚妄之事。刘岑将小半摞书装箱焚毁, 不欲外传,省得蓦地多出些无妄之灾。
烧书那时, 卓旸与敬亭颐都在场,亲眼看着一摞厚实的书,被熊熊业火烧成黑沫子。
那些书, 尾页都盖着一个狼爪状的红章。
卓旸翻到尾页, 果然睐见了眼熟的章印。
潦草想想,这些书,应是被掉包窃走,颠沛流离,辗转到浮云卿手里。
然而这事当真这么巧?
只怕是官家有意为之。为着将浮云卿引到巩州,将她拉到漩涡中央。
老狗贼。
卓旸走在浮云卿身前,侧眸睃见她满脸失落,停脚问道:“怎么了?”
浮云卿手里攥着被妇人撕得粉碎的地产票, 枯眉回:“真是再冷的天也冻不住莫名的恶意。骂就骂, 撕票作甚?她是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难道我就不是?”
原来还在纠结宅邸的事。
卓旸踱回浮云卿身旁, 出声安慰,“说到底,还是衙门不敢作为,罔顾国朝律令,欺软怕硬。衙门仗着您人不在此处,转头把宅邸卖给妇人。妇人掏钱入住,衙门美滋滋地收钱。反正天长日久,谁知道您什么时候来?干脆在您来之前,能多收一笔是一笔。”
其实他可以把话说得更残忍。
利益纠缠,官官相护,自古官场就如此。
地方官员一手遮天,勾结当地酋豪乡绅,一起压榨百姓。别的州郡,百姓长久受压榨,大不了联合地方厢军揭竿而起。偏偏这里是陇西,官员紧握军政大权。造反,不能光有决心,还得有军械。百姓没关引出不了城,在城内,军械又被官员垄断。在陇西郡造反,真是难于上青天!
大多百姓会想,就这样活下去罢。百姓嚜,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哪怕啮檗吞针,哪怕衣不蔽体,都不算被逼到绝路。因此会像渡口装卸货物的汉子一样,折断腰杆认了命。
所以浮云卿遭受过的折辱嘲讽,都是当地百姓习以为常的。他们不反抗,受了委屈不敢发泄,过得冤屈。
看看巷子里这些人家罢,个个雌懦呆滞,一看就是被妇人欺辱惯了。
浮云卿僝僽的眼眸转到卓旸身上,“她能给什么下马威?难不成还能请动陇西军,打咱们一顿?”
卓旸说谁知道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算是陇西军能怎样?借他们一万个胆,也不敢动您半根毫毛。”
他挺直腰杆,艰难地举起挂着大小行囊的手臂,秀着起伏有力的肌肉。
“别怕,有我在。”
见他仍旧随性自在,浮云卿暗自松了口气。
不曾想,刚踅出宝奴儿巷,就遭一队厢军紧紧包围。
浮云卿不禁打了个寒颤,悄摸往卓旸身旁靠了靠。
这批厢军真是听风就动啊。妇人刚落下狠话,后脚厢军就赶到了这边。
慢慢凑近看,哎呀,为首的女厢军,不正是搜身查关引的那位嘛。
女厢军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殿下,节度使请您随小底走一趟。”
浮云卿甩了甩袖,抄手拿乔道:“走一趟……是要我去哪里?噢,我是得罪人该进牢狱,还是要被押到青天大老爷面前,应对诉状?杨节度使请我过去,总不能是请我去噇茶的罢。再说,节度使办公务的地方,不在巩州。是谁泄露了消息,提前告诉他,今日我会到巩州?”
女厢军说不敢,“节度使说,您与小官人舟车劳顿,他虽远在外地,但也想尽地主之谊。节度使给您安排好了住处,是巩州最好的脚店香津楼。小底一众人,护送您去香津楼。”
卓旸揣度道:“公主出行这事,并未声张。杨节度使的消息倒挺灵通。公主前脚刚到,后脚厢军就来了。欸,说来时间真是赶巧。早不来晚不来,非得这时候来。”
浮云卿附和说是,“杨节度使这事办的,真是拆东墙补西墙。有心思定脚店,没心思把我的宅邸从那妇人手里要过来。”
女厢军倍感惶恐,颤声回:“这些事,节度使并没有跟小底交代。”
既然人家这么说,那自己也不便再问下去囖。
说过几句场面话,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着路。
浮云卿与卓旸坐在女厢军安排的马车里,而女厢军跟在马车旁随行。
马车走得并不快。车夫说,巩州的雪厚,这几日天气冷,路面结了厚厚一层冰,车轱辘打滑。
龟速前进,还没卓旸两条腿跑得快。
他解下一身行囊,戳了戳浮云卿的手臂,暗示她趁机套女厢军的话。
“问什么?”浮云卿口语道。
“问那妇人的事。”
浮云卿颔首道好,旋即掀开车帘,沉声问:“欸,宝奴儿巷里那位嚣张跋扈的妇人,到底是谁?”
听及她这话,女厢军面色犹豫。暗自思忖一番,回道:“今年立了冬,她才搬到宝奴儿巷住。先前数年,她都住在西头新丰市百丰巷。当地人称她‘虢国夫人’,听说是京城平南王的遗孀。她与平南王新婚燕尔,叵奈平南王坠马离世,她承懿旨折回平南王的老家巩州,在此定居。”
嗐,原来这妇人也不是地道的本地人。瞧妇人那气焰,还以为她家世代都是巩州酋豪呢。
浮云卿歇了帘,与卓旸大眼瞪小眼。
卓旸甩着酸痛的胳膊,说:“京城的事,我没您熟。您脑里有平南王的印象么?”
浮云卿撮着下颌,思索着回:“女厢军说的是实话。二十年前,平南王杨太清与汝南袁氏的庶女袁十六娘成婚。婚仪定在六月,九月秋狩后,平南王意外坠马,医治无果,溘然长逝。平南王是异姓王,与杨节度使是表兄弟。当年太宗朝突生政变,杨太清与杨节度使领军扫平战乱。因护国有功,先被封为英勇侯,爹爹执政后,又封他为平南王。”
又补充道:“当然,二十年前我还没出生。这些事,都是从禁中年长的傅母嘴里听来的。平南王与妻袁氏,脾性怎样,当时风评如何,这些我一概不知。”
卓旸说事有蹊跷,“难怪您提及杨节度使时,虢国夫人一脸不屑。原来他们都是一家人。虢国夫人仰仗岳家,在巩州乃至整个陇西,混得风生水起。不过我猜想,杨家后面应该还有人撑腰。”
浮云卿蹙紧眉,不解问道:“还会有谁这么猖狂,罔顾律法,不干人事?”
想及此处,答案渐渐水落石出。
杨家背后的势力,是韩从朗。
卓旸心头一沉。
难怪临行前晚,敬亭颐多次提醒他关注韩从朗的动静。
虢国夫人的猖狂,杨节度使灵通的消息,怕都是韩从朗供出来的。难怪巩州风气邪,官员个个比天王老子还牛,从上到下不作为。他们这帮人,就等着韩从朗发动政变,一举鱼跃龙门呢!
卓旸抿紧嘴唇,轻声落了句:“尚不知。”
实际这么敏感的事,他哪能不知。仅仅是不愿把这件复杂事告诉浮云卿。
巩州的厢军很少列队护送贵人。
今下分成两列长队,护着一辆平平无奇的寒酸马车。百姓聚堆站在长街旁,好奇地扒头张望。渐渐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议论声。
有的猜,车里坐着的是第二位“虢国夫人”。有的猜,这是比虢国夫人更厉害的贵人。
女厢军瞪着她那双鹰隼似的眼,无差别地扫视一圈,登时噤了这些杂碎声音。
遐暨香津楼,正值申末。
冬天黑得早,下车时,香津楼前已经抬上了彩棚。木架彩棚挂着各式各样的彩灯,螃蟹灯,锦鲤灯,兔儿灯,红的黄的白的,花哨的灯光差点晃瞎浮云卿的眼。
女厢军掖手说道:“公主,您与小官人进去后,店家会领您到上好的包间。小底们歇在长风街厢军院,就在香津楼后面。您若有事,随时差遣小厮传唤小底,小底随时听命。”
见人要走,浮云卿出声作拦,“你们一走,要是那虢国夫人来香津楼找事怎么办?”
当然她并不怕与虢国夫人打交道。都是杨家人能怎样,难道还能合伙把她坑死在这里吗?
她说:“当地的都说虢国夫人嚣张跋扈,没人敢惹她。杨节度使知道我会来巩州,知道我的宅邸被虢国夫人占了,不让虢国夫人搬出来,反让我住脚店。当真可恶。我是个臭外地的,不了解当地人情世故。今下把她给得罪个彻底,难道节度使只叫你护送我过来,其他的什么都没交代?”
浮云卿的话逻辑清晰,条条是道。女厢军知道她受了委屈,只是贵人之间的事,从不是她能了解的。
女厢军满脸难为情,“殿下,还请您不要为难小底,小底什么都不懂。”
如履薄冰地活着,已用尽全身精力。哪里还有空闲时间,操心别人家的事。
女厢军禀退,带着一帮厢军,踩着厚雪,飞快走没了影。
卓旸安慰浮云卿说没事,“进去歇一晚罢,恢复恢复精力。您放心,就算虢国夫人派刺客夜袭您,您身边还有我。嘁,不是我吹嘘,就那些刺客,我能一打十。”
浮云卿耸耸肩,哀怨地看他,“大晚上的,不许说吓人话。”
原以为惊心动魄的一天就这样落了幕,哪想踅到店家身边一问,杨节度使这粗心的汉子,竟只定了一间房。
店家连连作揖说对不住,“旁的包间都有住家,没有别的包间能空出来给您。二位贵客,要不你俩共用一间房,要不另寻住处。大冷天的,咱们谁也别难为谁。”
这两位外地来的客人,身份贵重。店家想,或许是从京城里来的新婚夫妻罢。
他大方地说:“小夫妻住一间房,再正常不过。二位,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认命地住囖。俩人身心疲惫,谁都不想再往外奔波踅摸歇脚处。
一间房,那就住一间房。反正在府里时,阖府都睡过大通铺。都是一家人,谁也别嫌弃谁。
想是这样想,不过孤男寡女的,总觉处得别扭。
浮云卿叹着气上楼,卓旸紧跟在她身后,也不迭摇头叹气。
看来这显山不露水的巩州,比藏有疯兽的南侧林还要凶险呐。
这一夜,是前所未有的漫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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