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八十五:初雪
◎他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俩人又分了院住。
浮云卿寻来几坛酒, 喝得酩酊大醉。她像话本子里描写的失意女郎,潇洒不羁地坐在檐下,望着天边的明月, 泪眼朦胧,唉声叹气。
侧犯尾犯不解, 挨着浮云卿坐下。
两位女使跟在浮云卿身边伺候,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伤心的时候,什么话都不想说。这时旁人不要多嘴问,能做的只有静静陪伴。
浮云卿不说, 她们也不问, 只是给她披上件夹绒的斗篷,关紧窗棂避寒风。
浮云卿重重地叹口气。
先前她过得没心没肺, 不成熟地想,要是有事能惹她伤心,她必得大呼大叫, 让周边的人都知道她的情绪。然而今晚真遇上了伤心事, 她反倒没跟任何人说。阖府里,只有她与敬亭颐知道这晚发生的风波。
夜间的风吹得她头疼,头皮像被谁揪起一层。明明没掉发,可她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掉得精光。今晚她一定是个秃头,要不为甚那头皮会又凉又紧?
渐渐冷静下来,她想自己当真没心没肺,生气快,消气也快。
敬亭颐说他有苦衷的那副模样, 满是真诚, 让她察觉不出有半分欺骗意味。无父无母, 是前朝人, 他只骗了她这两点。
仔细想想,其实这是不涉及底线的欺瞒。
无父无母,与父母双亡但祖籍里记得清楚,这是两件事。有些可怜孩子,生来就被爹娘抛弃,转手送给他人,或是任其自生自灭。这些孩子叫弃婴。
敬亭颐当初说,他是弃婴,没人要,吃百家饭长大。后来莫名其妙地与远房亲戚有了联系。那所谓的远房亲戚,其实与陌生人无异,因此开国伯夫妇并不清楚敬亭颐祖辈的事。
而二哥二妗妗告诉她,敬亭颐的爹娘是正统的前朝人。他娘姓敬,他爹姓氏尚不知,他随娘姓。祖籍簿子里并没有写上辈的归处,也许他们真把敬亭颐随意抛弃在野道旁,任其自生自灭。
绕一大圈,这样想来,敬亭颐说无父无母,倒有几分合理。
前朝人的定义,十分模糊。若祖辈有一人是大历百姓,那其后辈算不算前朝人?若大历祖辈见证朝代更迭,成了大定百姓,那其后辈算不算前朝人?实话说,百姓通姻没有贵胄世家联姻那么讲究。百姓择新妇或郎君,只看对方会不会绣花,有没有田地,根本不会问对方祖辈是不是前朝人。
浮云卿敛眸,烈酒灼肠,也煎着她兀突突的心。
越是往深处想,心里越是动摇。
敬亭颐的祖辈是正统的前朝人,可敬亭颐不是。
祖辈确实臣服于大历皇帝的统治,可敬亭颐这二十四年,生长在国朝。
难道仅仅因他的祖辈,就能断定敬亭颐其心必异吗?按他那说法,他连爹娘都尚且不知是何人,何况是祖辈。仅仅因那本祖籍簿子,就能把前朝人这顶帽子,扣在他头上吗?
浮云卿又灌了一坛酒,叫两位女使先回屋等她。
她想,她真正在意的,不是敬亭颐的祖辈父辈,不是他似是而非的前朝身份。
她真正在意的,是他明知她最怕欺瞒,偏偏明知故犯,心安理得地骗她瞒她。
是不是她对前朝的偏见太过偏激,对他无父无母的身份太过怜惜,所以他没勇气揭露真相。
可是这些分明都能与她说。他明明知道,她爱他,愿意体谅他。
她那么爱他,兴许把话说开,她先前介意的,这时都不介意了。只因那人是他。
浮云卿踉踉跄跄地踅回卧寝,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的床榻。
眼里挤出一泡晶莹的泪花,淌在鸳鸯枕上面。冰凉的指节滑过细腻的床褥,身下这几件褥子,是敬亭颐亲手给她缝的。
他忙得焦头烂额,竟还能抽出空闲时间缝褥子。
褥料软乎乎的,隔着一层料,能揉出里面塞着的棉花絮。线脚埋得细微精致,褥头别着一只啃青草的白兔,一看就是用真心做的。
噢,还有头底下的鸳鸯枕,身上盖的锦被,拔步床四周围着的轻纱床幔,都是敬亭颐亲自下铺寻料,亲手缝制而成。
她身边充斥着他的气息,他不在这里,可他留下的味道与记忆仍在。
干瞪着眼看床顶,渐渐困意袭来。浮云卿摇摇头,唤来女使。
她问尾犯:“驸马去信天游院住,什么物件都没带,就干巴巴地走了?”
尾犯枯着眉说是:“驸马折回群头春一趟,不过是来吹灭书房里的桕烛。将烛火灭干净后,他利落地走了,什么物件都没带。侧犯斗胆上前问了他一句,他只说:‘信天游什么物件都有’。”
好一个什么物件都有。聪明如他,怕是早料到俩人会分院住。他养病时,歇在信天游。后来病好,回了群头春。这下倒是白折腾一趟,人又回了信天游。
浮云卿抬起手腕,使劲拽着红珠串。牙咬,手拽,朝墙上砸,都没能将其解开,反倒把她的手腕勒出了红印。敬亭颐留下的红印,与她自己造出来的红印,交杂在一起,颇有受尽虐待,触目惊心的效果。
没辙,让尾犯来跟她一起摆弄。尾犯一身软肉,力气小,帮的忙不起半点作用。浮云卿又唤来精瘦劲足的侧犯,仨人龇牙咧嘴,累得满头大汗,都没能把红珠串移动半厘。
“算了,就这么戴上罢。”浮云卿臊眉耷眼道。
敬亭颐不是说,这红珠串能驱散猛兽嚜。且不论这妙处是真是假,戴上总能图个吉利心安。
就算没妙处,也不至于有坏处罢。敬亭颐骗她,总不至于害她。她把一颗真心捧在他面前,他要是敢害她,那她的真心当真是错付了!
侧犯猜测浮云卿是跟敬亭颐闹了别扭,不然以俩人如漆似胶的黏糊劲,怎么会分院分房睡?
她试探地问:“公主,用不用奴家明日把驸马请回来?”
浮云卿气恼地翻身,背对侧犯,说不用。
“人家看不上咱们这院,另寻睡处去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就遂他的意。他想去信天游住,那好,任他去住。别说住一晚,就是住一辈子也成,谁敢拦他?”
虽满不在意地说,可却仍气得大喘着气。清瘦的脊背恍似垂死挣扎的鱼,满是不服输的倔强。
这一晚翻来覆去,只恨长夜漫漫。
那厢敬亭颐也提来几坛烈酒,不曾想刚拔下酒塞,就被卓旸劈头盖脸地斥一通。
卓旸刚冲完澡,浑身清爽。往院里踅摸一圈,嗐呦,冷清的信天游,竟然来了位稀客。
两位好兄弟许久不曾畅聊,卓旸想,干脆今夜聊个畅快。谁知甫一走近,就见敬亭颐僝僽地说:“她知道了。”
卓旸大惊,“知道了什么,把话说清楚。”
坦白来讲,那刻他把自己与敬亭颐的百般死法都想好了。浮云卿知道了有关这盘局的所有事,比料想的时候早太多,他们完蛋了!
结果仔细一问,嗐,她仅仅知道了官家有意放出的一小部分信息。
他白害怕一场。
敬亭颐失意地提了几坛珍藏许久的烈酒,全然不在意他的情绪。
卓旸十分生气。
“还有心思噇酒?喝醉能解决什么问题?喝得烂醉,我还得搀你进屋,到时吐我一身,我又得去冲澡!”
敬亭颐兀自倒出酒水,一饮而尽。
“她说恨我,不会再原谅我。”
“她说我辜负了她的心意。”
卓旸眼里闪着不可置信。
倘若此事发生在春三月,他不信敬亭颐会如今下这般失魂落魄。知道就知道,反正更大的谎言还没被戳破。卓旸毫不怀疑,若在那时,敬亭颐定是澹然依旧,甚至能挂起真诚的笑,安慰气急败坏的浮云卿。
卓旸坐到敬亭颐对面,舀来一盏酒,“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敬亭颐把卓旸斥责的话当耳旁风,反倒把他这句语气平常的话,听在心里。
“站着说话不腰疼。”敬亭颐说道。
卓旸白他一眼,又不耐烦地“啧”了声。他往前倾身,试图看清敬亭颐失落的神色,好畅快地笑他没出息。
月色洒在敬亭颐身遭,把他衬得跟坠落凡尘的谪仙一般。
成也月色,败也月色。
卓旸扒着头好奇地看,竟瞧见敬亭颐左脸上,落着两道不甚清晰的巴掌印。
五个指印压着另外五个指印,这两巴掌打得实在。
好兄弟嚜,有时止不住相互嘲笑讥讽的心思。
好兄弟被打得落花流水,满心惆怅,按说该心疼开导他才是。
可卓旸却忍俊不禁,“哎唷,是把她惹急了罢。”
他拍拍敬亭颐的肩,“没事,我也挨过她打。她捶我那劲,你见过。虽然那劲对我来说,只是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但于她而言,却是已经使出全身力气。等会儿回去睡,拿条热手巾敷会儿,消消肿。”
敬亭颐瞠目结舌,“你好恨我。热敷脸,是想要我的脸肿得比你的脸皮还厚吗?”
卓旸实在捱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说错了,说错了。是拿冰块冷敷……”
憋笑这事嚜,越是憋,越是憋不住。到最后如洪水泄堤,一发不可收拾。
可卓旸到底不是个没脑的。这番玩笑话背后,其实蕴藏着许多即将到来的危机。
遂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敬亭颐心想,按浮云卿这受不了委屈的脾性,接下来,她不想再见到他。可他是她的驸马,俩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他想,浮云卿会借机外出游玩,散散心。这次外出,与往常不同。兴许她会离京,到任何一个她曾经想去的州郡。
也许是临安,也许是虢州。甚至荒谬地想,这个地方,甚至可能是遥远的辽地。
可眼下俩人闹了矛盾,他摸不清浮云卿的心思。从前,他凭借她的喜爱与信任,能拿准与她有关的任何人事。而今她浅薄的喜爱与信任顷刻崩塌,他再也拿不准她。
敬亭颐没接这个话头,反倒问卓旸:“还记得我先前交代你的事吗?”
卓旸微愣,真诚回:“你天天交代我这事那事,你不说明白,我怎知是哪件事?”
话倒也在理。敬亭颐沉声道:“先前我说过,若公主识破我‘前朝人’这层身份,她定会转头问你的身份。无论如何,你不能把你的身份告诉她,只说不知情就好。”
卓旸说好。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回的是:“放心罢,我不会暴露自己。她若问:‘卓先生,我知道敬先生是前朝人。那你呢,你是不是前朝人?你们俩是好兄弟,你是对此毫不知情,还是像他一样,也对我有所欺瞒呢?’那我只管摇头说不知情。”
卓旸的城府没敬亭颐那么深,他也不像敬亭颐那样会说话。他若露出马脚,定会兵荒马乱,引发浮云卿更多怀疑。
卓旸回到敬亭颐绕过去的那个话头,再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敬亭颐敛着失落的眸,“顺其自然。”
这是把选择权交到了浮云卿手里。
这场局,妙在就妙在,局内任意一人不按官家设好的路走,那就能轻松破局。官家设好的路,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他深谙每个棋子的脾性,知道他们会做何选择。因此他铺垫好的路,任哪般风吹雨打,都会岿然不动,等着棋子往路上面走。
就算把选择权交给棋子,棋子依旧会按照官家的设想前进。
轻松就轻松在,但凡棋子稍微走茬路,棋局不仅全盘皆输,还能倒打官家一耙。
卓旸蓦地惴惴不安,“目前我们掌握到的最大变故是韩从朗。当下要做的,是集中兵力,剿灭韩从朗手底势力。并拢韩从朗那波势力,继而集中兵力,攻打皇城。我没说错罢?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这样做?”
今晚的敬亭颐,是前所未有的不对劲。往常失落归失落,可提及官家,提及那盘棋局,他满心怨恨,恨不能提着长剑直冲禁中,手刃官家这个老贼。
可今晚,窥他的言语动作,竟带有些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意味。
同归于尽,两方都得惨死,最终谁也不能如愿。其实同归于尽再往下发展,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同归于尽,造就一个乱世。官家没了,敬亭颐也没了。这拨人死得惨烈,总会有下一拨人上台,继续他们的故事。想法幼稚的人才会以为,同归于尽是最好的下场。
但敬亭颐不是幼稚的人。故而卓旸因他的异常,满心惊慌。
敬亭颐却笑他大惊小怪。
“卓旸,我是人,不是冷冰冰的武器。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纵使把情绪隐藏得再好,可心不会骗人。”这晌敬亭颐又恢复了往常淡漠的神色,说道:“总要允许我,因她的话语,或喜或愁罢。”
他知道卓旸在担心什么,打着包票说:“放心罢,不会同归于尽。成王败寇,总要有一方胜,一方输。”
卓旸回:“你心里清楚,我想知道的答案不是这些。”
言讫站起身来,想逼敬亭颐说出那个答案。张嘴吸进凉风,犹豫半晌,上下嘴皮子一合。
算了,没有要问的必要。不管敬亭颐说不说,反正他已经把答案猜了出来。
给彼此留些体面,不是坏事。
所以人活一世,确实需要一些隐瞒和保留。什么事都知道了,什么道理都懂了,人异常清醒,可这样会活得无比痛苦。
浮云卿这样安慰自己。
次日,她一觉睡到大晌午头。
因着她醉酒赌气的消息传遍阖府,大家宠她,让她多休息会儿,故而谁都没去打扰她。
养养神,不是坏事。
上晌是卓旸的课,卓旸也想让她好好休息,因而对侧犯尾犯交代:“好好照顾她。”
这厢浮云卿睡得头脑发懵,接过麦婆子递来的醒酒汤,仍觉昨晚经历的一切,都不甚真切。
她知道敬亭颐欺瞒她许久,气愤地扇了他两巴掌。又让他跪在坚硬的青石板路面,捏起他的下巴,无情地吐着狠心话。
当然,这只是她潇洒冷静的一面。
她还记得,她在敬亭颐面前痛哭流涕,听他强硬命令,看他不顾自己挣扎,将红珠串戴在她手腕上。
她失魂落魄地噇酒,一把鼻涕一把泪,搂着尾犯软乎的腰,哭着说心里好痛。
她甚至让侧犯拆下“群头春”这道牌匾,说院里哪还有什么春,干脆改名“群头冬”罢!
还说,群头冬不足以烘托出她的郁闷之情,应该叫“群头凛冬”,叫“群头能冷死人的冬”。
想着想着,泪花就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麦婆子昨晚睡得早,尚不知昨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眼下叫来侧犯尾犯问情况。
两位女使支支吾吾,只说是为情而伤。
为情而伤,这可麻烦了。麦婆子年青时是个风流种,那时身边人给她取了个别称——采花女贼。
她的露水情缘可太多了,睡一个分一个。剥男郎衣衫时,说爱得不能自已,天花乱坠。睡完脱身无情,说只是玩玩。为情而伤,她那些情缘体会得深刻,她倒一概不知。
要是浮云卿为人情世故而伤,她这个老婆子,还能凑上前去,仔细安慰一番。要是为情所伤,她就无能为力了。
谁嬭大的孩子谁心疼。总归不愿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麦婆子端走汤盏,给她搵帕拭泪。
“祖宗,这个驸马不行,那就再换个驸马。”
浮云卿吸着通红的鼻,“在与敬先生成婚前,我也这样想。只是这方面的事,不能想忘就能忘的。”
言讫决定起身,“洗漱梳妆罢。今日的课帮我辞了,我去找缓缓和素妆阿姊出去打牌。以前心里郁闷,仨人出去打一天牙牌,心情就好多了。”
麦婆子说好。上课不要紧,要紧的是活得开心。要她说,越读书,越郁闷。那些不得志,郁郁而终的文人墨客,都是因知道了太多阴暗事,而无力去改变。没有救世命,偏偏想做救世主。你不郁闷,谁郁闷?
干脆出去散散心,吃喝玩乐做一遍,活得俗些,快活些。
更衣时,听敬亭颐与卓旸来问午安。
浮云卿赌气说不见,“午膳让他们俩自己吃罢!”
言讫,又让侧犯尾犯关上门,以表决心。
几位踅足梳妆台前,闲聊搭话。
侧犯拿着桃木细梳,给浮云卿梳及腰长发。一面感慨说:“仔细想来,秋猎后,您很少出去与两位小娘子见面。两位小娘子似在避讳着什么事,而您这边,每次提出要出去的请求,都会被驸马驳回。”
尾犯并未多想,附和说是呀,“驸马在意您,甚至在意到了吝啬的程度。您都不知道,有时奴家想偎着您说会儿贴心话,驸马都不让。他爱您,想霸占您。这也不能说不好罢。这对他好,对我们不好。”
人的怨气一而再再而三地积攒,总要趁个时机宣泄出来。
这个话头引得侧犯与麦婆子凑嘴说正是,一时连连抱怨敬亭颐的霸道。
侧犯撇着嘴,“这不是奴家一人的心思。阖府仆从,别管是心细的女使还是粗心的小厮,都一致认为,自打驸马来府,我们这些做小底的,就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与您亲近了。”
麦婆子经历得多,一针见血地说:“驸马这人呐,哪哪都好,就是占有心太强。公主,您自己想想,与驸马成婚前,您的日子过得多么潇洒。您想跟谁游玩,想做什么事,都没人拦您。自打您与驸马成婚,好囖,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做。您想跟施小娘子和荣小娘子出去玩,那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好,退一万步说,两位小娘子有自己的考量,讲究避讳。难道驸马就没半点错吗?”
尾犯醍醐灌顶,不迭点头说讲得真是在理,“正是,正是。您别嫌奴家说话不好听,奴家愚见,驸马这是在限制您的自由。您仔细想想,是不是打您与驸马成婚,您就远离了小姐妹还有繁华俗世?还有,您也疏远了阖府仆从。噢,怎么的,您是驸马的,就不能是我们大家的?”
说来说去,只怪大家太喜爱浮云卿。
浮云卿就一个,大家都争着抢着要。这时候,自然谁有能力,谁就能抢得到。
所以有时候,闹剧起源于无底线的拱火。
人都有上头较劲的时候,火一拱起来,清醒**然无存。
卧寝里抱怨的话一声比一声高,到最后叽叽喳喳的,恨不能将屋顶掀翻。
浮云卿愈听愈气,当即“啪”地拍桌而起。
她虚空捶着拳,怒斥道:“可恶,当真可恶!”
站在原地打拳不足以泄愤,浮云卿三步并两步地踅出梳妆台,朝着门边搁着的一盆君子兰,打了一套流利的拳。
可恶,仍不解气!
麦婆子想,气劲就得发出来。她指使两位女使推开门扉,让浮云卿找驸马泄愤。
浮云卿气火攻心,提着衣裙,大步迈出门去。
她本想踱到信天游,揪起敬亭颐的衣领,大声斥责他管得多。不曾想甫一出屋,竟见敬亭颐与卓旸二人并肩站在廊下。
见她走近,俩人掖着手,唱了个肥喏。
“问公主殿下午安。”
尽管浮云卿心里憋着一股怒火,可这并不妨碍她感慨一句美色误人。
“既然来了,那我就把话敞开说。”她睨眼敬亭颐,“我说过,只要你不把苦衷说清楚,那我们之间,就这么耗下去罢。”
她不愿把话往难听处说。她想,只要她看见敬亭颐像她一样憔悴,那她还能留几分面子给他。叵奈眼前的他依旧光风霁月,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在他的左脸上,留下不甚清晰的指印。昨晚她潇洒放话:“记住我带给你的痛。”
结果呢,那指印消失得无影无踪,讽刺着她那番自以为是的潇洒话。
浮云卿觉得自己在演独角戏。她自以为是的成熟,被敬亭颐衬得无比幼稚。
她问:“你还不肯说是吗?”
敬亭颐默了声,这也算变相的回应罢。
浮云卿点头,说好,好得很。
好,既然敬亭颐不把这段恋情当回事,那她也不要觍着脸把他当作珍宝囖!
于是顶着在场诸位灼热的目光,浮云卿搀上卓旸的胳膊,亲昵地挽着他走。
卓旸这才意识到,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闹了多大的矛盾。
这头浮云卿搀着卓旸,踅足花圃。
花圃是她与敬亭颐之间心照不宣的调.情地。
敬亭颐那么神通广大,一手遮天,都能做到在不知不觉间限制她的自由,何况是打探她与卓旸的去处。
她想,敬亭颐肯定会悄悄跟在她身后。见她把卓旸带到花圃,定会气急败坏地跳脚。
往常她爱敬亭颐光风霁月,今下她想看他失心疯。
越疯越好。他最好跟她一样疯,这样她就能知道,他像她在乎他那样,在乎着她。
暗睃及一道隐匿假山后的身影,浮云卿知道,她猜得对。
卓旸不知这俩人之间的小九九,眼下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
浮云卿则绕着他来回踱步。她将懵懂的卓旸带到花圃,是想激起敬亭颐的醋意。
搀卓旸的胳膊,已是她能对卓旸做出的最大程度的亲昵。
要人吃醋,还要作甚来着?
浮云卿凑近卓旸身旁坐下,故意把半边身往他身旁倒。
想必在敬亭颐眼里,她是被卓旸搂在怀里罢。
浮云卿的确有正经事要做。她知道敬亭颐在骗她,而卓旸是敬亭颐的好兄弟,她得问问,他是不是也在骗她。
其实她心里明白,骗子不会说自己是骗子。但她仍选择相信。就当她有赌瘾罢,赌上她对卓旸的信任,只想听一个答案。
浮云卿敛眸睐他,问道:“卓先生,你是前朝人吗?”
卓旸没像敬亭颐那般立即回不是。他说这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您以为,什么是前朝人?历灭定建,两朝百姓历经五十二年,不断融合。祖辈在前朝,孙辈在当朝,那谁算前朝人?是祖辈算,还是祖辈孙辈都算?”
这番话说到了浮云卿心坎里去。她很满意卓旸的回话。他若斩钉截铁地回不是,那她不会相信。卓旸这番话,其实也是她想说的。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她想,想必敬亭颐也恨他有那样的祖辈。祖辈活在先朝,而他活在当下,这不是他能选择的。
想通了,就不怨了。
浮云卿沉吟半晌,决断道:“不谈祖辈与当下。只要心向前朝,试图复辟,哪怕活在当朝,也是前朝人。”
所以她判断的标准是,是否忠于当朝。说否,那就是前朝人,妄图谋逆。
她想,敬亭颐定不会有谋逆的心思,卓旸这傻愣小子更不会。
果然,听卓旸说了句不是。
卓旸与敬亭颐一心,所以敬亭颐也不是。
再纠结父母这事无甚大用。老两口躺在棺椁里,掀不起半点风浪。而前朝这事,如今也掀了篇。
她对敬亭颐的芥蒂,只剩下一件——他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细思极恐。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将她隔离起来,将她隔离在公主府内,隔离在他身边。
她不愿做金丝雀,开口向卓旸求助。
卓旸不知所措,“或许这件事,您与他当面说比较好。您问臣的意见,臣不是您,也不是他,给不出好意见。”
于卓旸而言,这是件令他很心塞的事。
合格的第三者,绝不会阗然坐在此,提意见让原配复宠。
他的心上人,当着他的面,问小两口之间的事。他一个黄花闺郎,哪里会懂!
后来胡乱搪塞过去,送走浮云卿。刚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就见敬亭颐从假山后踅出,像道阴魂不散的游魂。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敬亭颐问。
卓旸白他一眼,“你听力那么好,会听不清我与她的对话?”
言讫收起跅驰样,一本正经地说:“她的确问了你说过的问题。她说,不管那些有的没的,只要活在当朝,没有谋逆心,那就不是前朝人。嗳,标准是明确了。只是照她这标准,咱们俩还真是正统的前朝人。”
这话是往小处说。无论按哪种标准,俩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前朝人,甚至是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
敬亭颐心乱如麻,“那就好。”
*
牌馆。
浮云卿自.摸着马吊牌,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她是开心了,倒是缓缓,眉头蹙得能打几局官司。
真想不通,三位小姐妹打牌,归少川一个大男人为甚非得拼桌。
他美名其曰,打马吊牌不能三缺一。四人坐四面,玩得才起劲。
这局是缓缓做庄,剩下仨人做闲家群起攻之。烦上加烦,缓缓冷哼着声出牌:“三条索子。”
归少川出牌,“八条。”
缓缓蹙眉,又出一张牌,“六半文。”
轮到素妆出牌,“九半文。”
连输两次,缓缓不信邪,又出道:“四十万贯。”
浮云卿玉指揿着一张马吊,利落甩出,“五十万贯。”
嗐,三位闲家把庄家打得落花流水。
归少川露出得意的笑,厚舌舔着泛干的嘴皮子,调侃道:“荣小娘子,你这庄家做得实在冤。”
骰子定庄家,谁是庄家,赢了能收三位闲家的钱,输了得掏钱赔闲家。
只怪缓缓摸牌手气差,八张牌里,没一张好的。
幸好四人玩得钱局不大,输个小几贯,并不打紧。
缓缓赔过钱,四双手一起胡着马吊牌,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这次是归少川做庄。真是稀罕事呐,四十张马吊牌,最好的那几张,竟都落在归少川手里。
这一局,庄家吊打闲家,将三位目瞪口呆的闲家,打得落花流水。
缓缓大喘着气,把牌一甩,赌气说:“歇歇,现在不玩了!”
言讫踱步三楼雅间,唤来茶博士淪茶。
浮云卿跟着缓缓上楼。她心里也不舒服。她与敬亭颐闹得僵,素妆却与归少川恩爱如常。
浮云卿偷摸问素妆,“你俩就没吵过架吗?”
素妆说从未。
好嚜,就当这世间真有彼此奔赴的爱罢。
这头缓缓呷一口热茶,不知该与浮云卿说什么。
先前敬亭颐警告她,不要与浮云卿走得太近。否则荣家东窗事发,她也不能知道许太医坟冢埋在何处。
浮云卿没观摩出缓缓的异样,说道:“缓缓,我算了算,秋猎后,我没再与你来往。疏远你,非我本意。”
但因何缘故疏远缓缓,浮云卿却说不出口。
总不能在缓缓面前说,是敬亭颐太爱她了,爱到占有心强盛,恨不能把她拴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她。
这话听起来,充满着没脸没皮的意味。浮云卿虽成了婚,可处理男女那档子事时,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缓缓一猜就是敬亭颐在背后使坏。她安慰浮云卿说没事,“现下是十月初,也能称作是临近年关。立了冬,过完大小寒,就该过大年了。实话说,这个时候,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正常。嗳,秋猎后没再相聚,这事也怪我。这阵子,家里一直在置买年货。阿娘说,我也半大不小了,得学着做当家主母。于是从今年开始,我都得学着操持家。事情多而杂,你也知道,我忙起来,向来不爱顾念外面的事。所以我不怪你,我也有错。”
她的言外之意其实想说:咱们俩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正好。
远一分,会让浮云卿起疑。近一分,又会受敬亭颐威胁。
对于浮云卿这位不可多得的好友,缓缓满心纠结,总觉对不住人家。
她喜欢与浮云卿处在一起,谈天说地。但她又不得不为家族利益让步。原先亲近浮云卿,不会有甚危害。可今下再与浮云卿走得近,敬亭颐定会施以重击。
这世间,任何一种关系都不纯粹。单说友谊,这事跟嫁娶一样,讲究门当户对,利益一致。
可以说,起初缓缓接近浮云卿,只是为了家族利益,想讨好这个在官家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公主。
起初目的不纯,后来慢慢被浮云卿吸引,今下目的又变得不纯,她实在羞于与浮云卿见面。
缓缓给浮云卿沏了盏龙井,“小六,其实啊,任何人,任何关系,走得再近,玩得再好,爱得再深,都只是两条无法相交的线。只能凑近,不能完全融合。所以任何一段关系有始有终,人亲近疏远,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我不过小小蜉蝣,能做的实在太少。所以我想,要顺其自然。”
浮云卿总算是听懂了。
缓缓用最温柔的声音,最和缓的语气,揭露最残酷的现实,最真实的想法。
她在说:就算没有敬亭颐阻拦,咱们俩的关系也是目前的走向。
缓缓这个行走的书袋子,引经据典地补充:“龙树《中论》里说:‘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万物因缘而生,聚散离合,皆是因缘而起,因缘而灭。俗话常说,活在缘分中,而非关系里。小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浮云卿连连点头说明白,“缓缓,你说得对。”
心里却想,缓缓不对劲。
缓缓这个人呐,平时说话,只在心虚打掩饰时,才会引经据典,一套接一套。
她肯定在隐瞒什么事。
大家都怎么了?这个不对劲,那个也不对劲。这个说有事,那个也说有事。
浮云卿捧着建盏,正默声沉思时,听缓缓欢呼一句:“欸,快看,外面下雪了!”
缓缓这一声不大不小,却轰动了所有打牌的人。一时大家都挤挤搡搡地踱到窗边,利落地挑杆,支开窗棂,扒头探身向外看。
似乎春雨冬雪,都带着祥瑞之意。大家愿意相信,春雨贵如油,瑞雪兆丰年。
一楼牌桌空空,有的客人跑到馆子外赏雪,怕冷的就凑合挤在馆内,掇来杌子,搬来马扎,听雪花簌簌飘落。
要说舒坦,还得是三楼的客人。个个披着厚实的斗篷,揿着热乎乎的手炉,欹窗睐景,别有一番风味。
牌馆紧挨着一条通衢,衢边栽种着高大笔直的乌桕与香樟。飞扬轻薄的雪花扑簌簌地落在树桠上,渐渐寒酥缀满枝,眼周可见,都落成一层圣洁的白。
雪花甫一降落,初冬的寒气便扑面而来。立在窗前,未几便打了个寒颤。
浮云卿朝手心里呵一团热气。不迭有星点雪花粘在她浓密的眼睫上,将她染得像个雪中仙。
一个出走的决定在心里悄然形成。
浮云卿拢紧鹤氅,眨着沾染霜雪的眉睫,轻声朝缓缓说:“我还有事要做,先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不会打麻将,不会打牌。这方面的事,有错误请指出orz
以后日五日六吧,日万太折磨人了~